武皇后沒有給他度過余生的機會。

    離開長安幾百里，這一路上，押送的解差專揀人煙稀少的地方走。敏之見狀，心中便明白大半，唯有冷笑而已。

    某日，一行人路過一片密林，前方影影綽綽竄出幾個人影。解差大喊：“有山賊！公子跟緊，別被山賊虜了去?！泵糁敌?，解差這樣遠遠看著，便知道對面是山賊，眼力未免也太好了些。他不管，拍馬上前，朝著對面朗聲道：“爾等是武皇后派來的吧，要我的人頭，帶回去換賞錢？”

    對面不答話。

    “也罷，不勞各位費心，今日就送給你們?！?/br>
    敏之看了看自己，身無長物，唯有馬身上一副鞍韉。他下馬解了韁繩[r1] ，掛在身邊的樹上，臨了忽然仰天大笑起來。他勝了，如果沒有真正傷到那個女人，她不會這樣窮追猛打，半點不放過他。武皇后越是對他下狠手，他就把她傷得越深。想到這里，賀蘭敏之抑制不住地快樂起來。他報了仇，為自己的meimei，也為自己。只可惜，當時沒有把公主好好羞辱一番，若是如此，那女人怕是要氣瘋過去吧？

    他的笑聲穿過林中的密葉，聽得解差和山賊不寒而栗。

    賀蘭敏之握緊了韁繩，他眼前最后出現的，是一個女孩子的笑顏，和meimei死時七竅流血的慘狀。

    我報了仇，見你們的時候，不至于羞愧難當吧。

    太平公主在長安宮城，沒了父母在身邊管教，哥哥又忙于政務，日子過得很清閑，每日不過讀書飲茶。她留在長安，自然有自己的心思。這幾日看著畫采往掖庭去得勤，回來每每又欲言又止，想必是有事要說。也許是婉兒犯了什么事，或者說了她的不是，她這樣想著，便再忍不住，只問：“畫采，我讓你監視的女奴，近日有說些什么不該說的話嗎？”

    “回公主，婉兒最近只在掖庭養傷，規矩的很?！?/br>
    太平皺起眉頭：“果真如此？她沒有說我什么？”

    “回公主，婉兒她并沒有說什么?！碑嫴烧f著，臉上閃過一絲猶疑，“殿下，我覺得——婉兒不是背后嚼舌根的女子，她、她人很好，對誰都很好?！?/br>
    “何以見得？”太平心中甚是不快，卻沒有心力去追究自己為何如此，只覺得憋悶得慌。

    “婉兒她啊，受了這么重的傷，沒有抱怨一句，甚至還對我笑，叫我不要擔心。要我說，她平時清冷寡淡，不像會笑的樣子。那一笑起來，雖然不算很美，但真的很溫暖很舒服，看著我也不自覺開心了，想跟著一起笑呢。婉兒讀書的時候，認真起來專注的樣子，很讓人挪不開眼。她讀了那么多書，身上一股子書卷氣，又明事理，說起話來頭頭是道。她啊，既會照顧自己，又會照顧人……”

    她笑了？太平仿佛聽不見畫采說什么，只想著婉兒笑起來會是什么樣子。她還從來沒見過婉兒笑呢。

    “……殿下別生她的氣啦，要是靜下心來，多探查探查，肯定會發現她人真的不壞。我還想著，如果以后公主殿下離開皇宮，或者嫌煩不要我作陪了，我就去掖庭宮找婉兒，和她過一輩子?！?/br>
    “你說什么傻話！”太平忽然聽到這一句，拍案而起，嚇得畫采一激靈。

    “你若是不做我的侍女，應該嫁人去。兩個女子怎么能過一輩子！”太平自知有些失態，連忙圓起了話，“若是我出嫁了，就求皇帝放你們出去，找個好人家嫁了。別瘋瘋癲癲想些不切實際的?！?/br>
    “是?！碑嫴纱瓜卵劬?。

    “你退下吧?！碧秸f。

    畫采猶疑了一會兒：“公主……”

    “什么事？”

    “我想……能不能——”畫采抬起頭，帶著希冀望向太平，“婉兒的手傷了，臉也傷了，公主若是向司藥房要些三七膏來，我給她帶去，能好得快些?！?/br>
    聽這一說，太平腦子里滿是畫采給婉兒抹藥，兩人白皙的手指交疊在一起的模樣，畫采輕輕觸碰婉兒的臉頰……想著這情景，一種難受的感覺涌上來，好不容易才抑制住。

    “你不用管，下次我要了藥，親自給她送過去?！碧接挠牡?。

    “真的？公主不生婉兒的氣了？太好了！”那興高采烈的樣子十分刺眼。

    “畫采，從今往后不用你再看著那女奴，以后沒事別往掖庭去了?！?/br>
    “??？”畫采愣了一下，似乎開口想問，卻只緩緩說道，“是?！?/br>
    太平真想掐著她的脖子，逼她再也不去婉兒那里。想到這里，她心中忽然一驚，自己究竟是怎么了？以前可從來沒有這樣過。

    難道……難道……

    她不敢去想。

    貴為公主，真的恨一個人，殺掉她再容易不過。若是想要占有，把她關在自己身邊，也并不難?？伤睦锖芮宄⒎侨绱?。那是一種很清澈很純凈的渴望，那個人在她心里是特別的，于是她也想在那人心里變得特別。

    僅僅這樣，就算是不符禮教，大逆不道的惡行了么？僅僅這樣，我就變成一個惡徒，一個污穢陰暗的女子了么？

    再不能理清的時候，太平便放棄了思索，由著自己去做。

    “不對不對，”婉兒俯下身子，用完好的那只手扶正畫采的手腕，“寫字的時候，手不能耷拉下來，腕要平直?！?/br>
    “這樣可對？”畫采調整了一下，問她道。

    沒有筆紙，她拿著一根細細的竹枝，鄭氏用簸箕給她倆裝了一盤沙。見著婉兒教這宮女寫字，那副認真的模樣，鄭氏總想起兒時自己也有這樣的好友。畫采看向婉兒的時候，眼神總帶著崇拜，還有莫名的溫柔。好像那個人啊，鄭氏想起自己出嫁的時候，大家都開開心心的，唯獨她哭成淚人，怕她到了夫家受氣[r2] 。那時候……

    “公主到——”

    話音未落，小木格子那簡陋得不成樣子的門就開了。誰也沒想到公主會來這里，都愣住了。婉兒正握著畫采的手，教她怎樣握筆，抬頭看見了怒氣沖沖的太平，只覺得莫名其妙。婉兒左手抬不起來，勉強行了禮。

    太平沒有理她，沖上前給了畫采一巴掌，力道有些大，畫采跌倒在地上。

    “公主殿下，這是做什么！”婉兒趕緊擋在前面，“畫采做了什么錯事我不管，要教訓帶回您的宮里教訓。在我這里，不允許你動她?！?/br>
    “你這里？”太平冷笑，“你還真有臉。這整個皇城，整個長安，整個天下，都是我們李家的?！?/br>
    她的心里，卻是一陣陣的不安與悲涼。婉兒護住畫采的動作，讓她記起那一天，在楊夫人府上的時候，她護住自己的樣子。簡直一模一樣。果然，見著有人受了欺凌，不論是誰，她都會保護。不是為了自己。怎么可能是為了自己。

    “婉兒，你怎么說話！”鄭氏連忙上前，“殿下，婉兒年紀小不懂事，是我沒有教好。還望公主不要介懷?！?/br>
    太平看著這個唯唯諾諾的女人[r3] ，萬萬想不到就是婉兒的母親，只覺得怪有意思：“要我原諒她，也簡單。讓她用這只手[r4] ，去外邊提十桶水過來，今天的事就算了?！?/br>
    “這——”鄭氏分明看見公主要婉兒用傷手提那她平時都提不動的水。婉兒生的纖瘦，兩桶水怕是比她自己都要沉上許多。

    “不許用那只好手！”太平道。

    “公主萬萬不可??！我兒手上帶著傷，若是落下個殘疾，往后可怎么活啊?！编嵤想p膝一軟就跪下了，“是我教女無方，求殿下責罰我吧。讓我當牛做馬，不會有一句怨言。求殿下放過婉兒……”

    “阿娘！”婉兒喊了一聲，“阿娘別跪，我自己做的事自己承擔?！?/br>
    她用左手拿起那只木桶，沒走兩步痛的不行，桶從手中滑落。婉兒擦掉額上的冷汗，伸手又去提那只桶。不妨另一只手抓住她的手，很輕，一點也不痛。她側頭看去。

    “叫你去，你還真去啊?！碧降男ν嘎冻鲆唤z狡黠，“不會求我一下么[r5] ？”

    “??？”

    太平看著她疑惑中帶一絲茫然，那呆呆的樣子，不禁覺得好笑。

    “你這么喜歡教別人寫字，明天不許休息了，來文學館教我寫字?！碧教裘?，對她說道。

    “可是——范先生的字比我好得多，我寫字也是先生教的。公主若是想學，范先生一定教的比我好。況且我的手……”

    “不行。你說錯了話，這是我罰你的。不準拒絕?！?/br>
    “這——”

    “這什么這，都不罰你提水了，這點小事也不行？”太平裝作生氣。

    “是?！?/br>
    第二日清晨，婉兒早早來到內文學館。她遠遠看見，太平已經坐在那里磨起了墨。從來都是她先到，在這里等著公主，公主先到，還是頭一回見。

    “公主殿下！”

    太平回頭，看見她，咧開嘴笑了。她的身后，是初升的朝陽，從文學館的窗子灑進來，照的她整個人在發光一般，蒙上一層神圣的光暈。她笑得好開心，笑得好美，她的睫毛輕輕顫動著，她的眼睛里有光。

    [r1]賀蘭敏之在流放途中，被武則天派的殺手用馬韁繩勒死。我就很奇怪，要殺人，不賜毒酒，不用刀劍，為什么是馬韁繩？這也算我自己給出的解釋吧。

    [r2直女行為哈哈哈。

    [r3見家長了，見家長了！

    [r4你不知道以后這只手和自己的“幸?！标P系很大嗎？還這么狠？[手動狗頭]

    [r5終于會心疼老婆了，爺青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