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往日記事(一)
他還記得那時的天是,十二月天。 外頭的寒風撞在人身上是不能用‘吹’來形容了,那人的大衣都被揚的要飄起來,這冷風喧囂的的實在是厲害,可以說是威嚇都不為過。 開車的開車,奔走的奔走,人人都趕著回家。 那時他還是個十幾歲的青年人,在一處修鞋匠那里工作。 “我話阿文,你都早些翻去(回去)啦,別在呢捱眼(熬眼)嘞!” 天還算不得黑,他還在這忙著這幾天的伙計,就這幾天活是最多的。 “沒事,師傅你只管關燈休息吧,我點一盞燭就行,煤炭也用不著填?!?/br> 他開口便將人的顧慮排除去,那男人看他一眼嘆聲道,“你就咁急錢……” 他急的。 與這師傅是講好的,當天干多少,當天便結算給他錢。 他急要錢,每日每日都急,沒有錢那是絕對不行的。 見他這樣,師傅也不好再講什么,從抽屜里點了幾張票子拿出來,又將小鎖扣上,到他跟前,“呢啲錢,你做埋,自己就攞住走啦?!?/br> 錢放在這,還給了他一塊甜糖,放在上頭。 “啪”的一聲,燈拉了。 他劃一只火柴點上蠟,燭火中映他半張臉,從頭到手,青青腫腫,一塊一塊像是胎記紅砂似的在上頭,大有半拳,小的也要一顆紅棗大小,有的犯了膿,他便用紗布纏著。 燭火長了又短,江從文擠著眼,手上動作越快,手便越抖,最終燭火熄了他也沒能做完。 像是頹了氣,他站在那柜子前,那錢也不知是該拿還是不該拿…… 最終他只伸手摸了那塊甜糖,便轉身走了。 木門合上,他裹著寬衫子頂著風跑。 從這里到他家里不算多遠,就繞幾個巷子,便能到。 他住在后區的小平房,時而路過景隴,在那處他總能看到一個人。 今日他又在那。 江從文停下腳步,見那處一道身影站在墻邊。 他努了努嘴,剛想跑開,忽地就與他轉過身來的目光對上。 從文身子一僵,有些臉熱,又定住腳。 最終他走上前去,看著他,“阿沛,怎么站在外頭?!?/br> 這人是他的師弟,前段時間隨他叔叔一起找到了他的老師周尚山先生學功夫。 他不太喜歡這青年,這人可以說是天資聰穎,他打起拳來真有一套,比他強得多,學的快得多。 他是自小體弱,并不是學武的料,只是他母親與那周尚山有些交情,便將他交給周尚山來學習。 周尚山總是夸阿沛,時而講他是后繼有人了,要他們將他的武藝傳承下去。 他心生嫉,從文承認,可他向佛祖發誓,僅有那么一點點,他就將他掐滅了,再沒有發沸起來。 “屋里有別人,我不想回去?!?/br> 謝沛回他,目光流轉在從文身上,見他篳路藍縷,身上大小傷口凍瘡,問道,“師兄最近怎么不去老師那里了,最近他有念起你?!?/br> 他胡說的,就是張口就來的客氣話。 可見從文立刻臉上露出愧羞道,“我改天就去,你替我跟老師請假吧,最近我家里有事不太方便……” 謝沛啖笑不語,一雙眼睛看著他。 江從文被他看的不舒服,他眼神實在是太有侵略性,叫人難受,再加上他從不說謊話,此刻要他對著這么個只認識一個月的,比他小的孩子講謊,實在是不舒坦。 “這個給你吧?!?/br> 他把鞋匠給他的那塊甜糖給了他,好叫他閉嘴不要再談,“我要走了,你也快點回去吧!” 說著他便跑開了。 屋里還亮著燈,江從文走到門前,深呼幾口氣,冷風灌進他喉嚨里,他險些咳嗽出聲又硬聲咽下。 “吱——”的一聲,他開了門,屋里頭還算暖和。 “我回來了,爸?!?/br> “嗯?!?/br> 背對著他的男人應了一聲,低著頭點著什么。 他聲音輕緩,不敢大出聲,悄然走進去。 “從文?!?/br> 江從文身子一僵,停在原地,“哎?!?/br> “喂咩,錢?!?/br> 他不敢作聲,不作聲,便聽到身后的男人站起身,踢翻了幾個酒罐子,朝著他走來。 從文全身的骨頭都齟齬起來,血rou顫抖。 “我問你,錢呢從文?!?/br> 父親的聲音在身后,他一個哆嗦,轉過身去,對上他陰暗的眼神咬牙道,“明日就有了,今天師傅回去的早,我沒要……” 這不算撒謊,他說的多是實話! 幾乎是毫無防備的,他脆薄的身軀被這個他稱作是父親的男人一腳踹開! 腦袋撞到一旁的木凳上發出一聲沉悶響聲。 疼痛像是鑷子一樣捏著他心尖尖的一塊軟rou,叫他叫也不敢叫出聲,他若敢發出比那凳聲更響的聲音等待他的只有更慘烈的疼痛。 “你當初系怎樣應承(答應)我的!個無用的衰仔!” 父親惡狠狠的,一拳一腳像是驟雨落在他身上,從文只有裹緊,合攏自己的雙臂,任憑那火辣辣的疼蔓延開了。 “本來以為養個仔(男的)可以俾老子養老!你個冇料嘅嘢(沒用的東西),當初都不如同你阿媽一齊死了算!” “我若是養個女,都比你有用??!你個男嘅,你唔(不)幫我賺錢,你仲有咩用?。?!” 時間久了,便也麻了木了,他心里的酸苦勁也沒了。 他的父親,就這樣一個人啊,又有什么辦法呢。 他說的也沒錯,他母親都比他有用…… “凍死喇!下次早啲返嚟(回來)!去攞出嚟嘅柴破咗(去把外頭的柴劈了)去呀!” 他一動不動,父親看他一眼,發出一聲咂嘴音,忽地一件舊襖丟在他身上,“穿去吧,劈了柴再還我?!?/br> 他動了身子,纏著衣裳扶墻起身。 江從文張了張嘴,眼前有血糊了視線,他伸手抹去,看著坐在前頭剝花生的男人,“謝謝爸?!?/br> “得了,真謝謝我就趕緊去!” 開了門,外頭寒風撕裂了空氣,吹的他神經也要斷裂般。 木柴他擺了幾次,這手顫顫,它倒了他又扶起,摸起那把斧子,看著眼前有些模糊的柴影。 他嘴里念著。 ‘多欲為苦,少欲無為,無貪無欲,身心自由……’[1] 斧頭劈開木柴一塊一塊。 他呢喃,‘諸惡莫作,眾善奉行……’ 手指麻的握不住這斧,他咬著牙,眼前模糊一層水霧似的。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2],阿文,人生母子,俱是虛緣,暫時匯聚,終會別離……’ 終會別離,不足悲苦…… 手里的斧狠狠劈在那樁上,他手臂一震整個身子如破布被風揚在地上! 有溫熱滴滴答答落在他手上。 怎么能忘,他怎么能忘呢。 父親逼迫母親做的那些事,甚至于到最后連個全尸都沒能留下來。 一心向善,信佛信教,她這一輩子活的連條狗都比不上。 他恨啊,他恨死了…… 可他也怕,他實在是沒有了斷的勇氣,他不想死,也不敢殺人背上罪,他實在是…… “怎么坐在地上呢,師兄?!?/br> 前方有人戲謔,江從文猛地抬起頭。 四目相對,只見那在巷子門外站著的青年此刻就站在他面前。 “天這么冷,還在外頭劈柴?” 他伸手將從文先前給他的那塊糖剝開脆皮,吃進嘴里。 “怎么會在這……” 他答,“想謝謝師兄,師兄跑的太急,剛好我不愿回家,就追著你來了?!?/br> 他撿起一塊柴木,嘆息道,“有些濕啊?!?/br> 從文撐著地站起身,“你回去吧阿沛,太晚了,改天再來我這玩……” “師兄呢?!?/br> “……家里沒柴燒了,我還得繼續,不然的話……” “師兄?!?/br> 從文抬頭看他,只見這比他還要矮上半頭的青年從那木樁上將斧一把提起。 他伸手抹了一把斧面,緩步向他走來,江從文看著他那一如往常的黑亮眼神,心口剎那間緊縮搖晃。 從文吞咽一口寒氣,只見那青年笑道,“我有一辦法,能叫師兄再也不用做這些苦活計?!?/br> “師兄你怎么想?!?/br> 在這簌簌寒風中,他的神經被刮斷了,飄散了。 他怎么想的? 他有些不記得當時是做什么回答了,只是后來諸多事情便如野火般蔓延開來,一發不可收拾…… ps:追更:yàοɡцοsんц.cοм(yaoguoshu.)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