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幼年喪父喪母，酷拉皮卡當然會做飯。

    更別提現在他是自己的老板，樓下就有廚房，冰箱也總是被下屬填滿，可供挑選的食材數不勝數，點外賣也很方便，或者拜托其他人去買都可以——少年拆開糖果袋，一顆一顆地往嘴里放，機械性地咬碎再吃掉，甜得口腔都發酸。

    但是再沒有人能用路邊隨便見到的野果和山菜烹飪出味道豪華的料理，隨時隨地拿出小茶碗磕破兩個雞蛋，再變出大鍋，簡簡單單炒制金黃的米飯，握著刀在蝦背上劃出漂亮的十字……

    如果是在拍電影的話，就該出現春季的山間風光。遠處一片粉白的花在田埂蔓延，天空蔓延著蓬亂的云彩，小溪沿岸長滿了苜蓿草，一座小木橋橫跨了淺淺的清澈溪流。

    然后溪水底端應該突然冒出一個全身濕漉漉的女孩，她半是茫然半是疲憊地將黑色的長發輕輕甩了一下，金燦燦的水珠飛濺出去，銀色的光斑在場景中來回躥蹦，畫質像是加了朦朧濾鏡那樣，怎么想都不可思議。

    他站在木橋上，低下頭和她遙遙對視。

    她的眼底一定要透出玫瑰似的紅紫色，仿佛寶石在閃閃發光，接著露出些許錯愕的神色，就像看見了什么美好的東西，愣了幾秒，才恢復到往日的處變不驚。

    大概是在思考措辭吧，女生面對他的探究也不慌不忙，那副慣性謊言的臉上浮現出輕巧的流于表面的演技，勉強算是解釋，對漏洞百出的故事做出補救。

    在騙人。

    但是，但是啊。

    當她用帶著真切悲傷口吻的溫和聲音說出來的時候，在暖融的春日中，酷拉皮卡還是忍不住朝她伸出手。

    雖然是很糟糕的相遇。

    但現在坐在黑暗中的少年，這個幾年后的他自己還是讓唇畔遷出如同曇花一現的笑容。

    【當個好人讓你很高興嗎……反正你也沒有家人，一副很懂我的樣子……】

    回蕩在耳邊的話語聽起來那么暴戾，聽上去是在遷怒，尤其是當他的視線落在那個孩子身上時，眉心一跳，借著當時的燭光看清她的表情——

    錯愕。

    受傷。

    難以置信。

    慌亂。

    掩飾。

    那是連全知全能的神明聽了都要傻眼的幾句話，她的表情消失了幾秒，要說什么都忘記，有史以來第一次展現出徹徹底底的空白。像是完全沉浸在殘酷的現實中，滿心滿眼都是殘酷的對話，火光落盡眼底，帶著細碎的晶瑩反射。

    于是他又吃了一顆糖。

    其實他應該覺得輕松才對，因為本來就是這樣的目的，就是要把她趕走，讓她離自己的命運越遠越好。特別是對方曾經的那種態度，他曾經的態度，她看他的眼神，他看她的眼神，都不能斷言是朋友之間的身份。此時關系解除終于能回到原點……算是一件好事才對。

    他以為自己會輕松的，在察覺到她像是雛鳥般依戀信任的情感之后，如果他們能斬斷這一切，那再好不過了?？僧斶@件事真的發生之后，一股來路不知的煩躁和無法發泄的痛苦又將他從頭到腳包裹起來。

    確實是非常重要的情感。

    他承認她確實是不一樣的，什么都能說，什么都不能說，更何況知道少女對自己的特殊，看見其他人略帶羨慕的眼神，留意到奇犽陰郁的情緒，他敢肯定木川絕對是更在意自己一點的。

    但他居然弄不懂究竟是什么，如果說是喜歡未免也太膚淺了，被她掛在嘴邊的“第一個遇到的人”肯定也彰顯了自己非同一般的地位。因此他開始懷疑，自己的煩悶是因為真心的珍視，還是由于這種特殊地位的消失、要拱手讓人的危機感、占據理所當然享受對方付出的劣根性，所以才會——

    停下來。

    這么想的話，就過分得可怕了。

    真的有嗎？不能否認吧。

    他就是這么一直認為的，習以為常把想要回報善意的木川的示好當作自己的所有物，因為他救了她，所以才總是發號施令高人一等，所以安安心心等待對方給予更多的東西，招之即來揮之即去，是不平等的關系。

    不對，不對。

    真是這樣的話，現在的痛苦和晦澀又是什么。

    他抬起手背遮住眼睛，在還未消散的黑暗中，崩潰地自言自語：“……我會失去你嗎？”

    酷拉皮卡終于要被迫面對這個殘酷的問題了。

    他慢慢攤開攥緊的手機屏幕，看清上面再沒有未讀消息的對話框，時間還停留在更早之前，郵箱里也不會再有少女傳來的照片和視頻。

    而他們獵人考試五人組前幾天剛拉的小群卻忽然跳出十幾條信息，紅色的光點跳躍著——

    【［杰］：木川唯抱著狐貍.jpg】

    【［杰］：一只螞蟻和斑鳩模樣的動物.jpg】

    【［杰］：你們見過這種螞蟻嗎？會念，能讓人昏睡，好像是新型的魔獸？】

    【［杰］：啊，第一張照片多選了，那是小唯撿到的小狐貍，都很可愛吧?！?/br>
    【［木川］：……】

    【［奇犽］：杰你在干什么??！】

    【系統提示：［杰］撤回一條消息】

    【［杰］：對不起?！?/br>
    【［奇犽］：總之，那個動物我也沒見過，雷歐力你現在方便幫忙查一下嗎？@雷歐力大爺】

    酷拉皮卡點開照片，目光從少女亮晶晶的紅眼睛上掠過，不知怎的，眼前忽然就浮現她那天帶著眼罩的樣子，連表情都無法維持的空白臉龐。

    【系統提示：［木川］改名為［最強反派］】

    【［最強反派］：好家伙雷歐力，你的名字很狂啊?！?/br>
    【［最強反派］：但是沒想到吧，我才是世界之王?！?/br>
    【［最強反派］：叉腰笑表情包.jpg】

    【［奇犽］：……】

    【［杰］：小唯最強！超厲害！超可愛！】

    【［杰］：鼓掌撒花表情包.jpg】

    【［奇犽］：你是什么氣氛組嗎？！還有不要再盲目吹捧那家伙了?。。?！】

    接著很長一段時間，群聊消息都沒有再彈出來。也許是三個孩子在另一端吵吵鬧鬧，沒時間再發了，他們現在在哪呢？看定位好像是米特矗聯邦附近，是在海峽對面？下雨了，他們帶傘了嗎？雖然現在是春天，但是還是要多穿一點……

    【［雷歐力大爺］：剛才吃飯去了，你們發現了什么啊，這什么東西！】

    【［雷歐力大爺］：論網名，我就沒輸過！等著，我去網站上查查?！?/br>
    【［奇犽］：地鐵老人看手機.jpg】

    【［奇犽］：是念獸，念量挺多，從來沒有見過的品種，幸虧有我在，不然這兩人就一睡不醒了?！?/br>
    【［杰］：對！我和小唯都睡著了！我還做了去撿貝殼的夢！】

    【［雷歐力大爺］：連那個木川都被放倒了啊……沒什么后遺癥吧你們倆？頭疼惡心之類的？】

    【［雷歐力大爺］：奇犽你還是靠譜的?！?/br>
    【［雷歐力大爺］：強.jpg 強.jpg 強.jpg】

    【［杰］：嗯，沒事，睡了一覺反而精神更好了?！?/br>
    【［最強反派］：是失誤！我還是全知全能的！不要懷疑我的身份！沒有人比我更懂催眠！】

    【［奇犽］：行了行了，也不知道是誰一言不發就暈倒了，你精神系能力不擅長應付又不是秘密了?！?/br>
    【［最強反派］：可惡！】

    【［奇犽］：可惡你個頭啊?！?/br>
    【［最強反派］：我不是不擅長，是條件不允許！要是正經打架我不會輸給任何人的，但這種無害型的精神攻擊我很容易放松警惕……】

    【［雷歐力大爺］：也是，畢竟你學的不是念，但是這樣很糟糕啊，隨便誰的念能力是輔助型的，比如剛剛說的催眠、幻境、記憶等等，那你不都會中招嗎？然后別人就可以為所欲為了！】

    【［最強反派］：……？】

    【［杰］：雷歐力說得很有道理，我們會保護小唯的！】

    【［奇犽］：啊，也不知道當初這家伙怎么能那么狂，明明弱點這么明顯?！?/br>
    【［最強反派］：……不，萬一真像你們說的那樣，我也有別的辦法……】

    【［奇犽］：比如？】

    【［最強反派］：我的身體有保護機制，就算受傷也能恢復，還能條件反射攻擊帶殺氣的招式，遇到用幻境和催眠的人我就先下手為強揍他?！?/br>
    【［奇犽］：所以說啊別人又不會乖乖按武德打架！可以無殺氣偷襲，手刀，就比如今天這種情況，只要讓你睡著就贏了吧，這么一想打贏你太簡單了?！?/br>
    【［最強反派］：哈??？！】

    【［杰］：和我們在一起倒是無所謂啦，不過小唯一個人的時候就一定要時刻保持警惕了?！?/br>
    【［最強反派］：……】

    【［最強反派］：我不會讓這種情況發生的?！?/br>
    【［最強反派］：就算暈倒我的身體也能自動反擊的，總之不必太擔心我?！?/br>
    【［最強反派］：除非】

    酷拉皮卡等了一會，后半段一直沒有發出來。他把手機放回桌面上，打算起身開視頻遠程參加今天的大型地下拍賣商會。

    這一次的拍賣會是難得的線上形式，要買賣的過程都通過按鈕投標在ui上顯示，還有彈幕和加價選項，競標成功的商品將會在一天之內寄出。顧客的身份信息完全保密，拍賣品也無法提前知曉，只有全程參與才能了解，可謂是只有特殊vip才能夠參加的尊貴拍賣。

    平板上的視頻已經開始直播，酷拉皮卡在右側的信息欄內翻了翻，仔細看了一會當前進度內的已賣出商品信息。

    馬拉王國王妃的睡帽、殺人魔砍下的手指骨、三星獵人捉到的魔獸、金絲被褥、魔幻沙漠花朵……

    ——“下一個拍賣品是：絕世美人網紅的右眼！難得天生的血紅，隨著光線的變化還會有不同的顏色，連后方的視神經都保存完好！”

    ……鏡頭對準的，在福爾馬林中上下飄浮的不正是紫紅色的眼珠嗎。

    主持人的聲音仍然在源源不斷地通過揚聲器傳出，他清晰響亮地介紹道：“知名黑手黨先生新入手的收藏品，保證新鮮，還附贈眼球主人的手印一份，絕對真實！”

    手機忽然重新震動起來，對話框繼續彈出消息。

    【［最強反派］：除非是關系非常好的熟人作案，或者我自愿才行?！?/br>
    酷拉皮卡不知道該怎么形容自己的心情。

    復雜到不應該出現在十八歲少年的臉上，他的眉間有一道深深的溝壑，漂亮的藍眼睛中間不再是細碎的黑霧，而是另外一種翻涌的顏色，像是漩渦，又像是血液，那種情緒對他自己都非常陌生。

    他呆滯地盯著直播屏幕，下意識攥緊了手機，就像迷路的孩子，一種慌亂和后悔出現了。

    什么手印，什么身份證明，簡寫和簽名不正是那孩子的嗎？！

    是在做夢嗎？

    他看見黑發姑娘和金發的自己在一個天氣非常晴朗的春季相遇，紅眼睛的女生遙遙地望著他，那是比夜色還要溫柔的面容，就一眼，好像注定了未來的方向。

    “我真心地……”

    他看不見紅色星星的軌道，那顆踟躕跟隨的星星好像在模模糊糊的閃爍。

    有一個聲音在他耳邊響起：

    ——錯過她，可能一輩子再也遇不到對你這么好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