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小時前——

    黑手黨男人拿起書庫的鑰匙。

    正北向角落里的這間書庫是他摯愛的談判地點，鑰匙如同一只被揪掉翅膀的蜻蜓，銀閃閃地躺在男人的手掌上。對方打開房門，鉛灰色的頭發被頂燈照亮，鷹鉤鼻朝她轉過來：“那么，木川小姐此番前來，是想和我商議什么呢？”

    書庫里非常冷。窗戶掛著白布簾，后院的燈光能微弱透進來，但還是分辨不出書脊上的書名。模模糊糊的燙金書名的書籍、密密麻麻排列著書套的一排排書架，仿佛從四面八方傾斜而來。

    少女目送男人坐□□的瓷椅，她不動聲色地觀察四周，聽見對方點燃煙槍的聲音。

    終于看見一本知道的書了——《萬葉集》，木川唯緊繃的身體因為這小小的熟悉感而放松些許，大腦中自動浮現出過去背過的句子“隱約雷鳴，陰霾天空，但盼風雨來，能留你在此”。她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氣。

    男人并不心急，他有大把的時間跟她耗。

    他抬了抬手，穿著華服的女傭端著餐盤走進來：“先生?！?/br>
    “請吧，木川小姐?！?/br>
    男人示意女傭將香草牛奶放在大理石桌面上，慢條斯理地把手掌搭成塔狀，像是一位發號施令的國王殿下：“不喝嗎？是覺得我家的東西難以下咽？這可是芙麗親手做的?！?/br>
    “……”

    “有求于人的話，這是最基本的尊重吧。還是說，你害怕我下'毒？”

    「不過如此」，從男人眼中看到了這樣的句子。于是她沒作聲，端起玻璃杯，象征性地喝了一口。

    黑手黨老大放下煙槍，瞇起眼睛似笑非笑地看著她：“你看，其實你是喝的了牛奶的?！?/br>
    一上來就給個下馬威嗎……木川的眼神迅速變得冰冷，她沉著臉，語調里聽不出情緒：“你是什么意思？”

    老鼠在書庫的天花板上奔竄，發出壓抑的嗚咽般的叫聲。這種豪宅里居然會有老鼠，還是在層與層之間的縫隙間，衛生狀況堪憂。

    “意思就是，我知道你的一切哦?！?/br>
    男人愉悅地笑起來，他手里攤著一本相冊，眉宇間滿是深意：“我也知道你是為了什么來的，真是感人的愛情啊?！?/br>
    突然大理石桌上的中性筆被握起，銀質的筆尖閃著亮光，木川用力朝男人面前刺去，速度之快讓他來不及反應。尖端就停在他的眉心處，只要再用力往前一點，就能將男人的腦袋戳出一個大洞。

    “先生——”

    “boss！您沒事吧??！”

    頓時從旁邊沖出數個西裝保鏢，將她圍得嚴嚴實實。男人卻并不意外，反而擺擺手讓其他人下去，像看獵物一樣看著她，似乎是確定了少女并不打算動手。

    “不要用那種膚淺的詞來形容我們?！蹦敬ㄎ鏌o表情地開口，她的目光沒有半點溫度，“我要殺了你很容易?！?/br>
    “但你不會。因為你不喜歡殺人，不喜歡殺沒必要殺的人，而且如果你殺了我，你心愛的人重要的東西可就拿不回來了?！彼路鹇牭搅擞腥さ氖虑?，笑得更開心了。

    放棄跟無關緊要的人辯解，木川垂下眼眸，將中性筆甩到一邊，語氣平靜：“算了，隨便你怎么說吧?！?/br>
    “那我來確認一下，你想交換的——是這個少年的感情吧？”他豎起相冊面朝她，手指準確無誤地停在左上角照片的金發主人公身上。

    “感情？”

    “是的，對人對物的美好感情哦。既然你能找來這里，應該也早就知道了我的規則?！?/br>
    “不，我不是來交換感情的?！?/br>
    少女冷漠地打斷了他的話，她睜著像貓咪一樣圓圓的紅眼睛，就算不笑，神情寡淡，面容也灼灼逼人，流露出侵略性的危險。

    撐著桌面，她稍稍側著頭逼近對方：“他付出的壽命，我是來要回這個的?！?/br>
    空間內安靜了許久。

    黑手黨男人仿佛沒有聽見她的話，只是看著這個鋒芒畢露的女孩，慢慢的，接著爆發出一陣大笑來。

    “真敢說啊，你還是第一個這么篤定的，看來你和那小子果真是一對。來跟我交易的人、交易完后悔的人、代替他人交易的人……他們全都要以感情交換物品，沒人會傻到用后半生豪賭，小姑娘，你怎么確定他用的是壽命？”

    “直覺?！彼f。

    男人扶額顫抖胸膛，悶聲笑著：“直覺，好一個直覺。實話告訴你吧，金發小子確實用自己的五十年壽命跟我交易了，所以知道后，你想用什么等值的東西換回來呢？”

    “我的五十年?！?/br>
    “不行吶?！彼檬种更c了點桌面，輕慢地撐著頭，“總是命啊命的，我要你的命有什么用呢，又不能加在自己身上?！?/br>
    ……可惡。

    老鼠吱吱叫的聲音又從頭頂的狹層間響起了，木川想像著它們布滿血絲的眼睛，皺起眉：“你直說吧?！?/br>
    “你的眼睛，怎么樣，很劃算吧？正好一換一，全部的起源也是眼睛嘛?！?/br>
    他站起身，優雅得仿若舊時的王公貴族，帶著瞧不起人的輕蔑：“我也不要一雙，算你優惠，一只左眼就好?！?/br>
    “無所謂?！?/br>
    “真是個爽快人，那么木川小姐，這邊請——”

    書庫背面就是一臺笨重的機器，木川坐在鐵制的座椅上，把下顎搭在托上，有種去醫院做近視激光手術的錯覺。這里冷得出奇，寒氣從背后襲來，像膏藥一樣貼在皮膚上，凍得渾身哆嗦。

    尖刺狀的針一上一下撐住她的左眼皮，避免在挖取過程中妨礙流程的進行。男人接過手下遞來的醫療'刀，又從白色鐵盒中拿起挖棒，儼然一副專業外科醫生的模樣，還戴上了橡膠手套。

    這時，木川的大腦里莫名其妙地浮現出剛才從書庫后面繞過來時看見的一地燙金書脊。眼皮一掀上去，立刻感覺到自己像躺在冰冷的書本上。

    勺型的挖棒先是觸碰到濕潤的眼球，接著用力往內部挖取，幾縷血絲順著眼瞼往下流淌，被摘除的眼球還連著血管和視神經，再用刀切斷。

    白熾燈的強烈光輝及其難聞的氣味、可樂、草莓、五顏六色的糖果的光彩在黑暗中晃動、消失。一群老鼠又在天花板上的狹層內奔跑，腳步細碎而急促，接著亂哄哄地從這個角落奔竄到那個角落。

    左邊的視線迅速灰暗了下去，視野減少半邊，溢出的血絲匯聚成線，滴滴答答沿著側臉落在地板上。

    男人動作很快地把眼球丟進溶液里保存起來，心情很好地摘掉手套，用酒精濕巾擦手：“感謝小姐的配合，馬上我就把你要的東西準備好?！?/br>
    木川接過女傭送來的止血巾，捂在左眼眶上：“不用說客套話了，搞快點?！?/br>
    “雖然早就知道，但比起親眼見到，我還是挺驚訝的，能問一句無關的話嗎？木川小姐你是沒有痛覺神經嗎？我還是第一次看見女人流血不尖叫?！?/br>
    “怎么，是所有血管都和子'宮長在一起嗎？還是發聲得用幾把控制？”少女用充滿惡意的口吻說道。

    被懟的噎了一下，男人露出了驚訝的表情。雖然剛剛的句子確實有點歧'視女性的意思，但沒想到對方說話還真的毫不客氣。

    “而且你沒用電流，如果你說條件是電擊之類的，那我還真要掂量一下到底同不同意，畢竟那是最痛的，我最討厭電'椅，會疼到嚎啕大哭也說不定?！蹦敬ㄎ唤浶牡卣酒鹕?，惡劣攤開手，“可惜已經晚了?！?/br>
    他一愣，然后又無可奈何地露出笑容：“哈，那還真是被擺了一道呢?！?/br>
    鐵盒子被放在她的掌心，沉甸甸的。

    “在金發小子的面前打開就行了，壽命會自動回復，我家交易是有誠信保障的，歡迎下次再來?！?/br>
    “你把這一單關閉?！?/br>
    “??？”

    面對男人的裝傻充愣，木川挑起眉梢：“我知道的，你就是這么做生意的，等我走了，然后再把我交易的事情走漏風聲，讓其他人知道，誘惑別人把我的眼睛換回來。真會資源利用啊?！?/br>
    “小姑娘，你這就不太人'道了啊?！?/br>
    “少廢話，把交易管道關閉，結束這本相冊的念輸送?！彼e起桌上的相冊，像是在看一具尸體那樣看他，“你要收藏我的眼睛也好，送去拍賣也罷，但如果讓我知道這種以物易物還有后續，不論你在世界的哪一個角落，我都會來殺了你?！?/br>
    男人只覺得自己好似掉進了嚴寒的海面，全身都被凍僵了，一種危險的氣息從對方身上涌涌不斷地冒出來，讓人毛骨悚然。

    ……這才是真槍實劍的威脅嗎。

    “好了好了，少了你這一單對我來說影響不大，可以把殺氣收一收了。真是的，現在的年輕人——”

    木川唯走出洋房，冬季的植物大部分葉子都掉光了，她越過光禿禿的樹梢去看，將整棟房子收在眼底。書庫就在最高層三樓，頂上便是防水的磚瓦屋頂，哪里有縫隙和狹層呢。

    “所以根本就沒有老鼠啊，也是，不然家政未免太糟糕了。說起來，怕老鼠，我認識的人里只有奇犽吧?！?/br>
    她總結道。

    ……

    ……

    ……

    “阿嚏——”

    銀發少年捂著鼻子，打了個巨大的噴嚏。

    “哇奇犽你感冒了嗎？”一旁穿著厚厚棉衣的綠發男孩立即把自己的圍巾摘下來，飛速在好友脖子上繞了好幾圈，“快保暖！”

    “不…我感覺不是因為這個……”

    “哦哦，找到啦！”

    男人雀躍的話語打斷了兩個孩子的互動，只見他捧著好幾個藍色的莓果跑來，興沖沖地給他倆分享：“快看，這是冰原島的特產哦，就取名叫凍凍果好了?！?/br>
    奇犽：“……這名字真隨便啊喂?！?/br>
    “先捏一下側面的蒂，然后順著紋理扒開皮，就能變成五瓣了?！彼麑兒玫墓鹯ou遞給兩個孩子，然后很期待地看著他們。

    杰接受良好地吃下去，同時毫不吝嗇贊揚地笑道：“果然很好吃！”

    接著一大一小用同種犬科般的眼神盯著奇犽。

    “……還行吧?！彼劢且怀?。

    這是什么地獄！自從前兩天他們用貪婪島的咒語卡一前一后瞬移到這片冰之大陸后，就見到了當時正在想辦法生火的金·富力士。

    準確來說，是金·蓬頭垢面·野人·富力士。

    杰特別開心，想想也知道，他終于見到自己失蹤已久的老爹，不管多興奮都不過分。只是這個男人的形象委實一言難盡，更別提這種自說自話的難搞性格，奇犽有千言萬語都化作兩句話——

    你媽的，為什么。

    別問，問就是很想回老家。

    “馬上就能看見五十年一次的稀有天象了，白天的超級月亮，是不是非常期待？”

    “嗯！”

    看著男人說起冒險和探秘就專注真誠的表情，還有杰閃閃發光的眼睛，奇犽確定這兩人絕對是一家子。

    “那個小丫頭，她真的這么和你說嗎？”

    一下子沒注意，兩個富力士的話題又換了?？匆娮约簝鹤狱c頭的動作，金不由地大笑出聲：“真是敗給她了，只要你用「同行」來見我，就會瞬移到凱特那邊，沒想到她連這個都想到了，被坑了一把啊?！?/br>
    “金是怎么認識小唯的呀？”

    這個內容奇犽也有點好奇，于是他側過臉往那邊看，這一望便恰好撞上男人興沖沖的笑容，那笑意怎么想都帶著調侃。

    正當少年不知所措的剎那，對方卻又挪開了視線，好像根本就沒有那個意思。

    “在一個女人必須要帶頭巾遮臉才能出門的國家，她就蹲在屋檐下面躲雨，什么遮擋物都沒有，所以我就發現她啦?！苯鸾o熊熊燃燒的篝火堆又添了兩根木材，他的聲音充滿夏季炎熱的明亮，“后來我說我有個兒子，她就非要跟著我，說是監督渣爹——”

    杰用純真開朗的目光注視著他。

    “她最近應該在考獵人吧，似乎已經拿到獵人證了?！蹦腥私又f。

    冰原島上沒有人煙，但遠處的冰山和雪水倒影在海面上，猶如漂浮著白色的干果。

    “世界是很大的，像她那樣總是嚷嚷著「最強最強」的孩子其實挺危險的。杰，你覺得她很厲害嗎？”

    “嗯?！?/br>
    “但是啊，她的強，跟世界比起來，還只是這么小?！?/br>
    金用手指比劃了一個小小的圓形，遠處暮色中的稀薄云層和藍天互相交融，寒氣襲來，冰面冷颼颼的：“如果放著不管的話，很容易就會碰壁吧。等到那個時候就已經晚了?！?/br>
    男人的嘴角微微翹起，不知是在唏噓還是微笑。

    “你們是朋友對吧？”

    “是的，我已經決定好要保護小唯了！”

    “不錯啊，有我當年的樣子?！?/br>
    他笑了兩聲，隨即在奇犽驚訝的目光中轉過臉來：“還有你，你們三個孩子能玩在一起是很難得的緣分，我希望你們是一輩子的?！?/br>
    藍色的貓眼倏忽瞪大，銀發少年愣在原地，繼而把手插在兜里，不太自然地偏著腦袋，乍一看還有點害羞：“……我知道了?！?/br>
    真是個難搞的大叔。

    這時，冰山的積雪團成小雪球滾到他們的腳邊，濺起閃亮的雪花，覆蓋著天光的云層也呈現出不規則凹凸的形狀。等到云層也凍結塌陷，碩大的月亮便映入眼簾，它的表面像花崗巖粗糙斷面似的反射細密的亮光。

    在冰之大陸，一輪巨大的圓月在白晝中緩緩升起。

    一個名字也隨著少年的心跳一起蹦上了嗓子。

    ……

    她現在在哪里，又在做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