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32. 雨與萬有引力
接連不斷的夏季雨水絲毫不見暫停,甚至規模變得更大,濃密的綠葉滴下承荷不住的雨滴,濕潤、沉重的樟子樹葉互相低垂地依偎著,通往車站門口的踏石也長出又厚又黑的苔蘚,像是動物的脊背似的。 ——“我要把這個孩子塑造成完美的女性……一個人不應該滿足于微不足道的小事,不論物質或功課,都是相同的道理,父親讓你做所有喜歡的事情,但你必須聽話才行,父親希望你將來能成為日本第一的美人?!?/br> ——“將來淺井家培養出的孩子不僅擁有美貌,還會有完整的教育,豐富她的內涵,使她的內在比任何女人都美,這樣上門的人就會絡繹不絕?!?/br> 幾對養父母都是如此,最后一任的家庭教育更是嚴格。要學習法語德語,借著音樂會培養音樂素質,練習鋼琴,但所彈奏的曲子必須經過篩選,只能練習優雅的曲子,閱讀方面也只能讀古典小說,日本現代小說在禁止之列。除了必須讀《克雷弗夫人》之外,為避免沾染頭腦發達的男人氣,養父讓她遠離政治和經濟。 另外,還必須學習茶道和古式花道,但對于長唄、日本舞蹈等摻雜有鄙俗歌詞的文化,并不鼓勵接觸。偶爾聽見她口中的流行用語,都會被加以斥責指正。 所以現在這種在大雨中狂奔的舉動也是被明令禁止的。 少女在青石磚的九拐八彎巷道里亂竄避雨,一只大白狗匍匐在籬笆下,平交道旁邊的紅色信號燈一閃一滅。木屐店、鐘表店、服裝店、點心水果店大小相同,適逢工作日的上班時間,街道上的人并不多。 用在養父母看來絕對屬于粗俗一類的動作伸手撣落雨水,木川唯甩甩腦袋,像只被淋得濕漉漉的小狗那樣蹲在一家服裝店的櫥窗前。 附近的花店店主忙著把唐莒蒲和矢車菊搬進店內,玻璃紙都被雨水浸濕了。因為下暴雨,天空有些昏暗,所有店鋪都開著明亮的頂燈。 “啊啊,早知道就從奇犽家里順一把傘出來了?!彼胫^對違背教育的詞句,習以為常地提起衣擺擰了擰水花。 櫥窗門前懸掛的風鈴輕輕搖了搖,透明的罩與銀色的鈴鐺相互輝映,清脆至極的聲音穿透雨幕響起,飄浮的流蘇隨風擺動。 有人撐起傘從院中走來,傾斜的深藍傘面遮住面容,只能看見全身的灰白色衣袍,隨著距離漸近,人影逐步放大。 “喂,小女孩,你在等人嗎?!崩洳环赖?,對方沿著傘骨低頭,露出那張輕快的面容,剛刮過的胡髭一片澀青,圓圓的棕色眼睛深沉、澄澈,他蹲下來和她對視。 沒有心理準備的木川略微吃驚,身體后仰,睜圓了紅眼睛,因著莫名其妙的反應動作,一屁股坐在臺階上。 “哈哈哈哈哈哈你在干什么啊?!?/br> 青年毫不猶豫地指著她大笑起來。 作為時空旅行者,木川遇到過無數人,通常她不會以第一印象評斷好壞,更不會因為對方的性格而心生厭惡。少女試圖給自己找回場子:“我只是蹲累了想坐下來而已,你是店主嗎?” “不,怎么看我都不像是和這種店有關系的人吧?!闭f到自己的狀況,男人像是變了個人似的,心情和眼神都變得隨意起來,他擺擺手,“剛從多奇亞森林里出來,沒坐熱氣球真是太對了?!?/br> “這么說來我上次就是坐熱氣球穿過去的?!?/br> 聽到她的話,對方的反應一下子熱切了許多,他笑著拍了拍她的肩膀:“好玩嗎?” “還可以吧?!?/br> “還可以哈哈哈哈……” 笑了一會,墨綠發色的男人停下來把臉轉向櫥窗內部,打量半晌,又轉回來:“你喜歡這種風格?” 隔著玻璃窗,排列整齊的人體模特被頂燈照耀著,身上的男士西裝也跟著閃閃發光,金絲紗線反射著雨水的亮色。 唯姑娘也順著他的視線看了一眼,很快不感興趣地撇開頭:“碰巧在這里避雨。倒是大叔,你都這把年紀了,老婆孩子想必都有,別搭訕了?!?/br> “這把年紀……” 男人默然了幾秒,看上去很受打擊。他像是煩躁又像是無奈地揉了揉自己的頭發,語調飄忽:“我說啊小姑娘,你要是繼續呆在這里就真的會有搭訕的人過來啊,很危險的知不知道……你不走嗎?” “嗯?!?/br> “那么我也在這躲雨吧?!?/br> 他將頭靠在墻壁上,將下頷未刮干凈的,胡茬稀疏的瘦臉轉向櫥窗,嘴唇稍稍撅起,犀利的眼神不再望向她。 第一次見面的男人對她嘔氣,木川滿臉小問號。雨仍然下著,天色暗沉沉的,不少服飾艷麗的女人站在遠處的巷口張望,草坪邊緣的樹影上方是一片六月無限遼闊的雨幕。 想起旋律之前的話,沉默了一會,她不得不開口:“我要找地方吃飯了?!?/br> “……” “你請客我就走?!?/br> “誒——” 意外地,青年不帶譏諷的笑聲又響起,他的個性就仿佛是萬花筒一般,明朗的嗓音相較外表顯得整個人十分年輕。用手指戳著臺階邊的石柱,他把臉轉向木川,露出孩子氣的笑容:“這么說,你知道古拉市的傳統?” 當地未出嫁的女孩必須冠巾戴罩,將自己的臉層層包裹起來,而已經嫁人的女人也必須穿著長袍長衫,從脖頸到腳踝都得遮住,外出有男人陪同。只有像剛剛在巷口張望的那一類女人,也就是眾人所謂的陪酒女或娼妓才會露出胳膊和大腿。 這是個對女性有偏見的城市。 “同一車廂的人告訴我了?!?/br> “那還大搖大擺地坐在這里?知道剛剛就在路牌后面有多少人在往這里張望嗎?你啊,不要以為自己很厲害就掉以輕心,出去玩也要保持警惕?!?/br> “世界第一厲害也不行嗎?” “你不要太驕傲,什么世界第一厲害?你的處世態度相當不正確啊?!?/br> 男人一本正經的說教語調不但沒引起木川的反感,恰恰相反,她覺得有趣。 “我兒子和你差不多大,也不知道那小子有沒有長歪。不過男孩子就要放養,讓他多出去歷練?!彼目跉庀駛€預言家,語言似乎帶著一種魔力,促狹的態度很容易讓旁人心生親切。 “你的名字是?”她問。 “金·富力士?!?/br> 對方哈哈笑著,拍了拍她的腦袋:“叫我金就好?!?/br> * 這對奇怪的組合成了街道矚目的焦點,穿著長袍的男人與短袖短褲的少女,也許人們會在心里暗自腹誹表示輕蔑,不過木川不在乎。金那種不帶陰郁的開朗神情宛如高原上透明而稀疏的空氣,單薄而清澈見底,他自然也不在意這種旁觀的目光。 街邊飯館的庭院可以自由進出。在河岸荒草叢生的小徑上,有一道禁止前進的柵欄腐朽倒地,任何人都可以輕易跨過去。 庭橋小河被人為導成折曲狀,繞過草坪斜坡下方,形成一片沼澤,不見大朵大朵白色與紫色野生莒蒲的花,倒被無數細小的花與繁茂的樹葉所覆蓋,草坪斜坡因長年疏于照料而遍生各種雜草與花卉。 穿過草坡便到達了當地最著名的飯店,整座宅邸似乎在一年前轉售他人,雖然曾經宣稱要改建旅館,預計今夏營業,但遲遲不見動工。也許是飯店的生意一直十分景氣,整修計劃也擱置下來。 “我看不見菜單?!蹦敬ǔ读顺督鸬囊陆?。 柜臺特別高,她必須要踮著腳才能勉強看見其中一部分的內容。而原本站在前面的青年撓撓頭,有些無可奈何地彎下腰,將她用小孩子的姿勢舉了起來:“這樣呢?” 配合地匆匆掃幾眼,唯姑娘語速很快地說:“我看好了,放我下來吧?!?/br> “不行?!?/br> 男人搖搖頭,兩只手抬著她的胳膊,像是舉著什么小動物,義正言辭開口:“讓你看個夠,這叫領略高個子的感受,怎么樣,十分難得的體驗吧?” 后面排隊的人忍不住大叫起來:“喂!你們到底點不點,不點就讓開!” “別吵吵!”金朝后面的人喊,他看起來仿佛是一個在鬧哄哄課堂上舉手的搶答學生,很任性地拔高嗓音,“就你話多!” 小姑娘木著臉說:“好了好了,你也很吵?!?/br> 這段點餐的小插曲過去后,兩人在靠窗的一個軟座前坐下,金一邊啃著奶油脆皮蘑菇一邊問她:“你知道這是什么嗎?” 他指的是木川點的果汁。 “樹莓?” “哪一種呢?” “我不知道?!?/br> 見小姑娘搖頭,青年用叉子敲了敲盤子,隨意而自由地介紹著這種植物:“是古拉市轄區內的東山上特有的紫色覆盆子,每年夏初都會從綠變紫,外表那層白色的果粉會吸引一種特殊的鳥類?!?/br> “鳥?” “白額棕煌蜂鳥,現在是獵人協會的保護動物之一,它的喙有這么長,臉頰還是漸變的紅色。每年夏天它們都會翻山越嶺跑來東山找覆盆子,所以每年的這個時候啊……” 木川唯原以為自己很會講故事。 但在遇到這個人以后,她單薄的知識經驗在他面前相形見絀,編造出來的謊言顯然會被直接戳破,對方手舞足蹈描繪出的那個絢爛世界此刻正在閃閃發光。 “你的兒子不在這里嗎?” “唔,對啦?!?/br> 半開玩笑的,黑發姑娘捧著樹莓汁,隔著紫色液體去看對面的人:“……假如你是我爸爸的話,我可能會超級生氣吧,居然不把孩子帶在身邊什么的,很傷心的啊?!?/br> “哈哈哈哈哈哈哈,小杰那家伙不會的?!?/br> 他擺手笑著說:“養一個兒子就夠了,生氣啊……他還差得遠呢,前幾年我和朋友們一起做了個游戲,名字叫貪婪島,有機會你也去玩吧?!?/br> “金是游戲商人嗎?” “我是職業獵人啊?!?/br> 看著他認真反駁的樣子,她放下杯子,抿了抿嘴唇,最終問道:“當獵人很好玩嗎?” “哈哈,這種事情——”他頓了頓,咧起嘴角,兩排白牙露出來,爽朗的笑聲再度響起,“你自己判斷吧?!?/br> 看著男人吃完飯走遠去拿傘的背影,木川忽然陷入沉默。 她曾經想象過自己父親的模樣。 他應該會教她保護自己,替她做南瓜燈,把她舉起來看星星,給她解釋很難的名詞定理,看她喜歡探險,就告訴她山里哪些是毒蘑菇,怎么找最適合打水漂的石頭,在她犯錯的時候教育她,做對的時候鼓勵她。 不是男孩節的游樂場無差別殺人犯,不是制造聯姻武器的精明商人,也不是監視籠中雀的古板政治家。 而是像這樣。 就是這樣的。 ※※※※※※※※※※※※※※※※※※※※ 人人都愛的獵人考試正篇要開始啦?。?! 不知道大家發現沒,小唯容易產生憧憬好感的人基本上都是同一類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