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VIII.紅酒
苘山,是這座城里的自然海拔制高點,在公園的最深處。 關璟源拉著隨媛,一路抄小道,走野路,躲避著值班的保安大爺,完全一副違章老手姿態。 隨媛不小心踩空,一個趔趄,嚇得尖叫出聲。 關璟源一把捂住她的嘴,連拉帶拽地拖著她往一塊假山石后面躲。 隨媛看看他蹭了一腦袋的蜘蛛網,忍不住笑,笑得傻里傻氣。 鬼鬼祟祟的,像在偷情。 土路上坑坑洼洼,一路爬到山頂時,隨媛已經累得呼哧帶喘。 山頂上建了戲臺,據說是以前供皇親國戚們消遣的地方。 關璟源站在戲臺中央,擺手叫她,“快來看?!?/br> 隨媛挪著酸痛的雙腿走過去,只向下俯瞰了一眼,就驚得張大了嘴巴。 她還從沒在這個角度觀察過腳下的這片土地。 夜色降臨,城市并未睡著;愈是暗夜,愈是光彩粲然。 城市的中軸線上,是一片狹長深邃的燈光之海,它們涌動著,呼吸著,如同有生命的潮汐。 地面是萬家燈火的鬧市,山頂是星光灼灼的亭臺,而中間大片沉默的夜色,卻溫柔地把渺渺眾生收擁入懷。 鬢旁的碎發被微涼的夜風吹起,隨媛感覺胸腔里有什么東西在翻滾。 “將身兒來至在大街口, 尊一聲過往賓朋聽從頭: 一不是響馬并賊寇, 二不是歹人把城偷。 楊林與我來爭斗, 因此上發配到登州。 ……” 比起二道販子的德語歌,余派須生才是隨媛的童子功。 唯一的觀眾驚訝成了表情包, 連連鼓掌,叫著碰頭好。 “你知道一盒火柴有多少根嗎?” 隨媛弓起腿背靠著欄桿,身后是華燈流彩,眼睛里是粼粼波光。 關璟源搖頭,明顯跟不上她的跳躍思維。 “40根。從幼兒園開始,那是我一天的拉琴量。我爸會把火柴一根一根從盒子里拿出來,拿一根拉一遍,直到40根火柴全部拿完?!彪S媛笑笑,“那個時候我恨死火柴廠了,為什么不能偷工減料一點兒?!?/br> 隨春生,國家一級琴師,戲曲學院教授,十七年前去抗洪一線慰問演出,就再也沒有回來。 “我爸走了以后,我們家就再也不用火柴了?!迸⑵届o地述說著往事,“我也有十多年沒摸過琴了?!?/br> 她垂下頭,聲音壓得又低了幾分:“我爸要是知道我現在做著這么機械枯燥,和藝術毫不沾邊的工作,一定會很失望吧……” “不會?!奔珙^忽然落下一件帶著體溫的外套,“叔叔一定會驕傲,為有這么聰明能干又努力的女兒而驕傲!” 關璟源輕輕地抬手,摸摸隨媛的頭:“起風了,涼?!?/br> 隨媛扭頭看他。 男人個子高,她要一直仰著臉。 晴朗的月光從云層縫隙灑下,映著關璟源眼角的溫柔。 隨媛忽然鼻子一酸,直起身,伸手去褪肩上的男士外套:“你跟我爸挺像的。老是站得那么高,讓人夠都夠不著?!?/br> 胳膊忽然被扣住,外套在身上重新被緊了緊。 關璟源往下邁了兩級石階,站定,轉身,拉過隨媛的手,在腕上輕輕捏了捏:“這樣呢,夠著了嗎?” 男人身后有花瓣飄落,帶著滿天清輝的秋波,女孩有些懵懵地抬手,似要抓住這流星墜辰的斑駁。 遠處突然掃過來一道手電筒的白光,伴著大爺一聲斷喝:“誰在那里?!” 關璟源“臥槽”了一聲,一把抓起隨媛的手,上演勝利大逃亡。 隨媛第一次聽見關璟源罵臟話,笑得岔了氣,捂著肚子“哎呦哎呦”。 關璟源急得跺腳,干脆把她拎了起來夾在腋下,貓著腰往山下沖:“明天上了本地新聞,看你還笑得出來?” 在關璟源車上,隨媛接連打了幾個噴嚏。 男人皺起眉:“你看,還是凍著了!” 他一抹方向盤,拐上了另一條路。 過了三個紅綠燈,路邊的街景越來越遠離文明。 車子終于微顫了一下,停在一家酒館前面。 酒館的裝修挺小眾,是暖色調的工業風,墻上掛著巴伐利亞式的銅板裝飾,桌椅均由大小不等的啤酒桶充當。 “這里的德國啤酒很正宗,不過今天你還是喝點別的吧?!标P璟源選了一個臨窗的桌子,對隨媛笑笑。 看起來他是這里的熟人,去吧臺點酒的時候,老板和調酒師都熱情地過來打招呼。 幾個人在那里聊了好一會兒,只見關璟源笑著向自己這邊指指,酒吧老板點點頭,用手勢比了個OK。 關璟源回來的時候,端給隨媛一杯熱紅酒,故意假裝嚴肅: “現在不是做熱紅酒的季節,他們酒單上根本沒有這個。但是我跟他們說,公主殿下著了涼,脾氣大得很,要是今晚喝不到會發火罵人的?!?/br> 隨媛噗嗤笑出聲: 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 臉頰卻攀爬上桃花: 那胡說八道里,她的名字是“公主”。 關璟源要開車,只要了一杯無酒精的飲料。 隨媛抿了一口暖暖的紅酒,酒香里混著檸檬和蘋果的果香,喝進嘴里甜甜的,化進心里熱熱的。 實在是適合藏起斗志,不聞窗外事,嘆口氣,心滿意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