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明 第560節
“臣愚鈍……” “你也老了,兒子該靈光些?!敝旌駸袑嵲拰嵳f,“做不成武將,到了企業里,難道學朱希忠?” 底下的較技臺上,劉顯還在和對手拼殺,朱厚熜則和郭勛說起了閑話。 郭勛聽到自己老了這樣的話,神情略有黯然。 “朕知道,在朕跟前做勛臣,比不得以前輕松。但你看看他們,再看看朕?!敝旌駸锌粗鵀閷聿哪贻p人,“哪有前人栽了樹,后人就能一代代乘涼的事?朕得拼,你們也不能差了。再說,若本事差了些,就該本分些。你還在五府,仍舊想立軍功的勛臣,你得幫著朕給他們講這些道理?!?/br> “臣明白……” “趁著大戰還沒開始,都想清楚了。如果實在惜命的,就不要占著位置想著能不能混到軍功。即便定要降等,那也足保三代平安富貴了。自己不行,就好好教育子孫?!敝旌駸型nD了一下,悠悠說道,“即便是朕,若不能好好教育子孫。只消二三代庸碌,朱家江山也就沒了?!?/br> “陛下神君降世,大明必定丹宸永固!” “你啊,這么多年也就是場面話練得張口就來。朕這是跟你說說實話,你也該放到心里去。勛臣里,就是太多人只有小聰明,沒有大智慧。而說到底,什么大智慧也無需他們生來就懂。多少先賢已經都說得明明白白了,自知天資有限的話,照做總辦得到吧?” 朱厚熜再次看了他一眼:“既然他們是得朱家恩賞,位高權重。那么朕既為天子,朕的脾性改不了,他們就得適應朕。這次,朕為什么要重辦他們幾個,回頭除了朕再訓諭眾人,你也要讓他們懂得這些大智慧。不能既沒有能力,又什么都想要。甚至為了自己想要,不懂得朕要什么,大明要什么?!?/br> 在郭勛心里,皇帝對勛臣確實要求太高了。 然而現在他也開始默默回想自己這后半生。 雖然天資一般,但是至少敢拼愿拼。歷經險境,他如今也畢竟是混了個國公,勛臣之首,勢頭蓋過了幾家舊國公。 但他的兒子呢? 郭守乾的天資和他一樣,膽氣卻更差。 如果想要孫子屆時還能襲封一個國公,兒子只能在企業里立功了。 皇帝比他會教育兒子,太子如今都能夠游歷四方增長見聞了。耳濡目染,太子、太孫……陛下至少能把后兩代也教育成賢君、循著陛下天神降世一般指出的路往前走吧? 企業里立功的機會,朱鳳其實已經趟出來了,鄭魁也打過樣。 想要兒子也能立個功讓孫子不降等,郭勛也需要一個更明白皇帝想要什么的皇明資產局和諸企業。 他重重點了點頭:“臣會用心的!” 這大概是他后面這幾年除了戰事之外需要最關心的一件事了。 老勛臣們借著諸企業給的機會大撈特撈的時代過去了,即便鄭魁一個工匠能封新世侯也不能讓他們有所觸動。 確實是沒那個在企業里立功的能力,卻又占著位置只懂撈錢。 軍伍之中的某些勛臣,也是既想要軍功,還想要企業里的錢財。 為了撈錢,甚至要破壞國策。 除了皇帝親自關注的重點項目,可見哪一家企業里管事的勛臣肯把賬上的錢投入到一些項目里改進技術和工藝的? 那個錢,通過自家外面的公司賺過去不好嗎? 想到兒子如果去了企業里,也必定面臨這樣的局面,一生都很難找到立功機會,孫子又變成武定侯了,郭勛就渾身不得勁。 老子當年好險沒被袞必里克圍殺才拼下來的翼國公! 袞必里克當時若不是被俞大猷先殺寒了膽,若不是那里恰好離李瑾搏命的荷葉山不遠,袞必里克要是沒莫名其妙被嚇跑,老子的命就丟在朔州了! 即便如此,井坪城外,不也是一場死戰嗎? 在郭勛的一生里,印象最深刻的不是伴駕北征,只是當年那一場井坪之戰。 他確實浴血才搏回一個翼國公,也證明了跟著皇帝的想法走,確實有前途。 “勝者,四川劉顯!” 臺下,劉顯朝御駕的方向行軍禮,郭勛瞧了瞧他,開口說道:“他本在四川效命,也敢擔當。殿試后,臣以為此人可授職四川,將來自四川彈壓吐蕃?!?/br> “那都好安排?!?/br> 朱厚熜只點了點頭。 這時,在國務殿里的嚴嵩又得到禮交部尚書那邊報來的事。 看了看內容后,他勃然變色:“誰敢這么大膽?” “國老,這事自然要呈奏上去。但如今不禁諸藩國使團行止,吐蕃僧人都開始大肆談論這些轉世說法,蠱惑人心。說什么根敦嘉措法臺得到啟示,將轉世到大明,不少信男信女都在請蕃僧做法祈祝。又說什么要轉世到大明,是因佛土有難,法臺轉世后即為彌勒活佛,專為救世而來?!?/br> “佛土有難……”嚴嵩的臉很黑,這個說穿了,不就是軍務會議上的謀劃好像已經有人泄露大計了嗎? 自元末明初時黃教在吐蕃興起后,已經在一統雪區信眾的路上勢不可擋。他們信的是彌勒菩薩,而非紅教信的觀世音菩薩,這些事嚴嵩還是知道的。 然而信奉彌勒菩薩的,在中原地區的巨臣看來可不好,動不動就講什么天下大亂、彌勒救世。 哪怕大明的建立,過程中也有這些故事。 此一時彼一時,如今天下太平,大明蒸蒸日上,這些蕃僧講什么彌勒救世? “他們還頻頻去其他藩國使臣那里?” “正是!國老,是不是該奏請陛下,還是看管好這些使臣為好?放任他們串來串去,恐有損后面大事。這些天,已經有不少使臣說既然還要等上月余,其他藩國使臣還沒抵京,他們想提前研習大明此次究竟要訂什么公約了。我只以還在研判諸國宣交使呈奏之訪查結果來推脫,但他們也不愚笨。心思不定之下,恐更易被吐蕃打動?!?/br> 嚴嵩沉著臉:“我這就去奏明陛下!” 第468章 太子去哪了 又是夜里,回到乾清宮的朱厚熜坐在西暖閣的寶座上,面前三人夏言、嚴嵩、唐順之,對這些情況都很熟悉了。 朱厚熜發出了自己的疑問:“吐蕃那邊,也并非這黃教說一不二。況且他們絕非抵京前就定下了這些法子,不然何須等到這幾天?沿途就可以散播這些話了。那里三大法王、五王及兩行都司、一軍民元帥府都遣使抵京了,難道這些使臣敢在根敦嘉措仍在世時,不向吐蕃那邊請示就自行其事?” 整個西藏地區很遼闊,大明雖沒有實控,只派了一個宣交使,但他們如今可稱不上是統一政權。 雖然有一個帕木竹巴王朝,如今實質掌控政權的卻是權臣仁蚌巴家族。 唐順之凝神思索,想了一會才說道:“洪武、永樂、仁宣年間,我大明對吐蕃的冊封大體是因當時情勢而定。那時冊封諸人,多是蒙元治下舊人。但凡臣服大明,自請冊封,都允了。其時帕木竹巴國主第悉被封為闡化王,但當時西藏佛宗勢大的是紅教,故而太祖、太宗則大力支持黃教,封以大慈法王?!?/br> 他既在講述前由,又在思索新的頭緒。 “如今黃教大寺色拉寺,就是其時宗喀巴的大弟子釋迦也失用太宗皇帝賞賜帶回去的財物才修建起來的?!碧祈樦辛诵卸Y,“陛下,此前臣等奏請以吐蕃為餌,正是因吐蕃內情不少,隱憂頗多。雖易守難攻,卻可設局。如今臣倒以為,此事,只怕黃教也是樂見其成?!?/br> 朱厚熜有些意外:“哦?你且細細說說?!?/br> 夏言和嚴嵩不由得看了看唐順之。 這家伙在三邊和河套呆了這么多年,對吐蕃的研究也這么深嗎?還是說天資如此,不得不服? 唐順之這才正色了一下說道:“臣雖不能悉知吐蕃內情,但現在吐蕃的局勢和朝鮮有些像。吐蕃權臣仁蚌巴一族,還是已經是數代外戚了。闡化王一脈,都只娶仁蚌巴一族之女。仁蚌巴一族,不篡闡化王王位卻能穩做權臣數代,自然是要為這些年來受黃教興起之勢而勢微的紅教張目,咄咄逼人?!?/br> 他意味深長地說道:“太祖、太宗昔年重黃帽格魯,正因那闡化王一脈倚重紅帽嘎舉。如今,只怕是倒轉過來了。權臣拉攏嘎舉,這才地位穩固;闡化王一脈則倚重格魯,力圖東山再起?!?/br> 朱厚熜聽到這里,感覺明朗了不少,恍然說道:“他們故意在京城散播這些話,卻是想借大明之手,剪除仁蚌巴一族?” “陛下,若真論起來,您如今也是大明文殊皇帝?!?/br> 唐順之又說起輕松話,這可是真的。在朱元璋給西藏封賞的詔書里,可是寫了那邊諸官“事無大小,均可啟奏大明文殊皇帝”。 朱厚熜的頭銜又多了一個,心情古怪。 “他們能打這么多如意算盤?” 唐順之則說了個很重要的話題:“彼輩言必稱之清凈佛土,可不算假??嗪?,百姓篤信佛法。紅教也好,黃教也好,均自詡并非世俗之人。若動刀兵,自然是當權的仁蚌巴一族要擔起擔子。仁蚌巴想要抵御王師,怕是要重新對黃教換一副臉面,畢竟黃教和俺答關系不錯?!?/br> “而就算大明勝了,將來怎么安撫篤信佛法之民?陛下,臣以為,他們只怕是準備好了,無非再送您……不,是將來冊封到藏土的皇子一頂救世未來佛的帽子。畢竟那時候,藏土有異于其他藩國,佛宗根系實在太牢固,還是得倚重一個教派治理藏土。至于佛土有難,這種模棱兩可之語,也可以意指仁蚌巴一族對闡化王一脈、對黃教的步步緊逼?!?/br> “……他們也在做兩手打算?” 唐順之理所當然地回答:“以大明如今國力,盯上了誰,別人都得做兩手打算。臣實話實說,俺答對大明所知,只怕大半要倚仗在大明的蕃僧。若論對大明實力了解之深,蕃僧當在前列。俺答想用黃教以為外援,對黃教來說,吐蕃盡信黃教才是根本。外面,能弘揚多少也只是盡力便好。況且,若能借此事讓大明更倚重、尊崇黃教,我大明子民可比草原多多了。陛下重用陶真人,國內佛宗只怕也盼著有臂助,一漲佛法聲勢?!?/br> 嚴嵩內心有些震撼。 在他看來了不得的大事和陰謀,唐順之竟然是這樣看的。 但他還是開了口:“陛下!那些蕃僧口稱佛土有難,必須防著是不是有哪些重臣走漏了消息!眼下,尚不知走漏了多少。是只說了大明有意經略吐蕃,還是連以吐蕃為餌圖謀俺答主力的消息也走漏了!” 朱厚熜點了點頭:“朕有安排?!?/br> 說罷看著夏言:“公瑾,你怎么看?” 夏言沉聲道:“他們怎么圖謀,大明都無需理會。眼下這點事,也不能直接捕問,畢竟說的還是佛法故事。臣贊同嚴國務所言,當務之急,還是辨明是否真有參預此前軍務之重臣走漏了消息,走漏了多少,這事關方略要不要更易?!?/br> 朱厚熜最后才看著唐順之。 “應德,你以為那格魯一派,既與俺答往來,如今卻又做著兩手準備?” “路,不好修上去。易守難攻,是實情。這才是格魯一派最大的倚仗,只要他們無意去做吐蕃俗世君王,便立于不敗之地?!碧祈樦嵵卣f道,“臣以為,陛下只怕是要循著他們設想的路走下去的。云貴那邊,想改流官都花了這么多年,何況吐蕃?” 朱厚熜凝神思索起來。 若無便利交通,那里確實稱得上方外之地,自成體系。 怎么治理那里,明朝有自己的答卷,清朝有他們的。 即便在朱厚熜熟悉的記憶里,那里也一直是有一套體系,僧人地位特殊。 重要的是世俗權力怎么來配置,避免教派對于治理的過度影響。 徹底拔除那里的佛法影響?朱厚熜沒考慮過這種不現實的課題。 想到他們已經開始惦記什么還沒出生的“佛土救世彌勒佛”,朱厚熜不由得感嘆處于上升期的黃教精英還真有幾把刷子。 又或者,就是有人已經對他們說了不該說的話。 想到這里,他點了點頭:“你們考慮得都有道理。大方略,不必動。外藩千頭萬緒,也無非是之前定下的大方向。西南方面的事不是最要緊,接下來,大可再繼續觀察。不必禁他們行止,且讓朕看看,他們怎么串聯,大明內部又是哪些人在與他們串聯!” …… 諸國使臣入京,具體要訂什么樣的公約,他們仍不知曉。 而在這等待的時間里,懵懂無知的琉球王子尚元只沉醉于大明的繁華富足,“憂君憂民”的毛龍吟則借著為國請恩的名頭拜訪許多大臣。 一個根本沒在考慮琉球將來的命運,一個也在做著屬于他的打算。 但琉球現在的命運在武舉殿試文試的當天抵達了北京。 在一眾待排名的武進士面前,朱厚熜看到急報之后站了起來,邁步走向乾清宮。 “宣楊慎、夏言、嚴嵩、唐順之、郭勛,陸炳?!?/br> 此刻,嚴嵩還在外面辦事。 等他抵達午門之時,就見毛龍吟帶著尚元還有其他琉球使團隨員一起跪在午門之外號哭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