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明 第366節
與他們不遑多讓的,就是夜不收。這個兵種,其實就是巡邏、哨探,因為夜間不回營而被稱為夜不收。 這兩個兵種,合稱墩哨軍。常規狀態下,大同鎮被編為墩哨軍的將卒總計有五千人左右,擔負著大同鎮負責的數百里防線最外圍的巡邏、探查、軍情偵查。 對墩哨軍的生活狀態,弘治年間曾有大臣在大同巡視后回奏:軍士奔走于風霜之中,面色慘黧,甲衣無褐。其妻子所居,泥屋一間,半無煙火。七八歲男女,猶有祼而向日者。 在井坪這邊西路一帶的,一共也只有兩個百戶統帥著的墩軍?,F在劉鎧的管家提到了,他們都來問墩軍貼銀之事了。 由于墩軍最艱苦,朝廷是給了他們補貼的。除了墩軍定額餉糧是每人每月二石,大同鎮更是另外還給墩哨軍按每二人額外補貼一人的標準來安他們的心。 現在,糧餉已經越來越多地折銀。按現時大同邊鎮的糧價,一石糧在二三兩之間。墩哨軍每月的糧餉,按照規定是足足有一萬大幾千兩的。朝廷對墩哨軍的辛苦,明面上給足了待遇。但是,這些銀子,尤其是那貼銀,又有多少落入兵卒的口袋? 安星奎的官職是副千戶,他如今統管著分布在井坪這邊的西路墩哨軍。 見到了劉鎧,他第一句話問的也是:“劉參將,我們西路墩哨軍的餉銀和貼銀,什么時候能給下來?底下的兄弟都眼巴巴地等著呢?!?/br> “急什么?總要大同那邊理清楚,況且郭侯爺還沒到?!眲㈡z看著他,“我且問你,韃子去年吃了虧之后,如今開春,北面有沒有什么動靜?” 安星奎搖了搖頭:“我麾下夜不收,已經都去分好的各帳里問過了,他們只問什么時候能開私市。馬尾、皮毛,冬日里他們都備好了?!?/br> 劉鎧有點惱火:“去年是要鑄鐵鋤鐵犁鐵耙,那鍋才少了!他們有沒有說,到底為什么突然大舉寇邊?” 就是那數千騎南下,打破了這幾年的默契。 “那他們可做不了主,都是小部族?!?/br> “小部族?”劉鎧冷笑了一聲,“豐州灘那邊的胃口越來越大了。忘記了弘治十一年劉桂被梟首的事嗎?私市豈能大張旗鼓!俺答想要東西,遣使請貢不就好了!” “劉參將,且不說這些。依我麾下回報,韃子那邊沒有再打來的動靜。吃了個虧,想必俺答也知道一應如常最好。他想在草原爭雄,可離不了我們宣大這邊的私市。遣使請貢?他一個萬戶領主,也配?” 劉鎧這個參將也不屑地笑著,仿佛去年面對俺答麾下騎兵恐懼地龜縮于井坪城堡中不敢出去的人不是他。 過了過嘴癮,劉鎧就道:“說正事。我已得信,你再遣夜不收去問問,也安排好墩軍坐哨的日子。這私市什么時候開,待我再問問總兵?!?/br> “劉參將,你就明說了吧!現在,將軍還是總兵,將士們都盼著呢!去年折了一些墩哨軍,眼下補過去的人,可都是沖著去私市才去的。最好就是在郭侯爺來之前,先把事情辦了。這私市開了一次,今年興許就再無邊患了,將軍也是幫侯爺把大同邊務理順??!” “我知道了,你得先安排好,讓韃子那邊別出紕漏?!?/br> 宛如死敵一般的大明和北元邊境,守邊的總兵、參將和中層將領乃至底層兵卒,卻對他們口中的“韃子”好像另有交情。 這種默契的交情,已經持續了近百年,而從絕貢之后則越來越“密切”。 哪怕是弘治十一年大同前衛的指揮僉事劉桂因為私自賣給蒙古人武器而被梟首示眾,也沒有阻攔這種交情的“加深”一分一毫。 安星奎離開不久,劉鎧又迎來了一個熟人。 “鄭指揮,你怎么到了井坪來?”他愕然看著朔州衛的指揮使鄭銘輝。 “你還沒看公文嗎?兵部調令,讓我去鎮虜衛?!编嶃戄x的臉色并不好看。 劉鎧也有點臉色難看,他確實還不曾去看最近送過來的公文,但臉色難看不是因為這個:“為何?” “為何?”鄭銘輝拍了拍桌子,“沒別的原因,因為那狗屁武狀元上疏請戰被皇帝訓誡后,就上疏自請戍邊!他堂堂武狀元,他老子又做到了泉州衛的副千戶,因此上來就要到去年被破了堡的朔州來,接老子的位置!” “……武狀元?到朔州?”劉鎧的臉色更難看了,那他這個井坪這邊的西路分守參將,到底該怎么對待一個愣頭青? 問題在于,他不是簡單的愣頭青,他是陛下欽點的武狀元,大明第一個經殿試、有正式告身的武狀元。 “麻煩有多少,你清楚的?!编嶃戄x看著劉鎧,“我這邊破了堡,又被劫了不少,調我去鎮虜衛我認了。但是,朔州衛屯田之數冠絕整個大同鎮,后面那俞大猷來管朔州衛,劉參將做好準備了嗎?” 大同鎮目前諸多衛所之中,朔州一帶這邊這些年的新增屯田規模是最大的。 正德年間,這邊的朔州衛還只有一千五百余頃屯田,平虜衛只有六百頃,入衛游擊將軍李鑒所在的馬邑千戶所只有二百五十余頃,井坪守御千戶所原先更是基本沒有屯田。 但如今,短短十年左右的時間,在一任任西路將領的“努力”下,朔州衛的屯田規模已經超過五千頃,平虜衛是三千余頃,井坪守御千戶所更是基本從無到有多了兩千頃屯田。 屯田,不用說,那都是兵卒和軍戶去種。 新增的屯田,自然“都是開墾”來的。 但鄭銘輝現在問劉鎧準備好沒有,劉鎧卻有點毛骨悚然。 去年除邊鎮外,南面諸省都在清丈田土。 所以大同鎮尤其是朔州這邊的軍屯規模是多少,朝廷那邊其實還是看的正德年間數字。 但那俞大猷去哪里不好,為什么要到朔州來? 他來了,朔州衛現在實際已經有了五千多頃屯田的事,皇帝不就知道了? “……你既要去鎮虜衛,就先去大同問問朱總兵?!眲㈡z眉頭緊皺,“韃子去年從咱們這打來,還不就是因為朔州今非昔比了。朔州如今可是大同的糧倉,萬不能有失!” “我剛從太原那邊,搶到了不少去年收上來的洋薯種!”鄭銘輝郁悶不已,“鎮虜衛的屯田只有不到兩千頃!不到兩千!” 此時此刻,郭勛和俞大猷才剛剛做好準備,從京城出發往大同而來。 大同鎮的許多千戶百戶,正進入“農忙”時節,催促著兵卒和軍戶去照看去年種下的冬小麥。 有過一場大捷,又有武定侯前去坐鎮,從太原往北又或者其他方向,道路上有不少商行的車馬馱著貨物往大同而去。 這里面,甚至有來自江南的商人。 “也不知今年能收到多少馬尾,如今可到處都在問馬尾帽?!?/br> 有人期待不已。因為去年打仗,江南甚至京城許多人喜歡的用馬尾毛裝飾的衣帽少了一大原材料貨源。那群牧監設立之后,眼下也不敢像往年一樣肆意供貨。 現在韃子吃了個敗仗,接下來這幾年應該會太平很多吧? 商人在途中追逐著利益。 大同鎮城里,除了各官衙,還有一個等待遷居京城的代藩。 如今的代王是第五代,他年紀已經很大了,也很低調,整日都不出王府。 但代藩其實繁衍得規模很大,如今郡王以外的中低層宗室也很迷茫。 皇帝允許他們考舉出仕了,也允許他們行商。 有些人準備隨著代王一起去京城,有的卻覺得在大同的機會更好了。 此時,奉國將軍朱俊樑正宴請著皇明記大同分號的經理祝興君。 “英國公怎么說?” 祝興君聞言笑著回答:“奉國將軍放心,陛下既然已有旨意,朱將軍在大同又有這么多門路,我已經向總號請示過了。這事,必定沒有什么問題。相信過不了多久,朱將軍這糧行經理的任職就會下來?!?/br> “什么奉國將軍,別提了!”朱俊樑向他敬酒,“那就多謝你了,以后還要你多照顧我??!” “豈敢豈敢,奉國將軍天家血脈,是我高攀了。何況,我分管大同分號,這今年的利潤,還要仰仗朱經理?!?/br> “一起發財,一起發財,哈哈哈哈?!?/br> 經過了幾年,皇明記的觸角已經來到越來越多的地方,其內的中高層也越來越復雜。 現在在大同,這邊的負責人與代藩宗親也聯系到了一起。 憑借他們在大同鎮這么多年積累下來的人脈、渠道,大家都因為“發財”兩個字走到了一起。 冬天過去了,新一年的業務即將展開。 剛剛獲得了一場“大捷”的大同鎮,到處呈現出萬物競發的勃勃生機。 衣不蔽體、瘦弱不堪的兵卒在貧瘠的田壟間照看著飽受去年瑞雪滋潤的冬小麥。 長城以外,大明哨探非常盡職,夜不收軍四處打探敵情,“勇武”到甚至能策馬來到蒙古部卒的帳篷附近,甚至隨后敢于和韃子騎兵面對面不足十步地“對峙”著,互相喊話“打嘴炮”。 京城西北,看到了居庸關的俞大猷看著這雄關,聲音卻不無寂寥:“在這居庸關之外,邊鎮的情形如今就是這樣?” 趙本學沉默了一下,隨后道:“陛下固然雄心壯志,也無法輕易解決這些問題。便是你我,若沒有楊總參、王尚書等剖解實情,又豈能知道邊鎮竟已糜爛至此?去了朔州衛,你便處于風口浪尖了?!?/br> “安排我去朔州,果然是委以重任!”俞大猷看著已經成為自己幕僚參謀的老師,“趙師,此去艱難了!” “這是你的第一關?!壁w本學凝視著他,“陛下極為信重你。要成為一代名將,豈能畏這小小難處?” “是啊?!庇岽箝噍p輕夾了夾馬腹,“出關!” 在身后的京城里,唐順之已經過了策試,下一關便是御試了。 也許在純粹的學問上,再難有追上他、超過他的可能。 但是學問和實務是不同的。 那伯爵甚至甚至侯爵、公爵的機會,都在這關外,在邊鎮。 嘉靖六年二月十二,武定侯郭勛、丙戌科武狀元俞大猷一同出了居庸關,奔赴大同。 稀巴爛的大同。 第324章 不肖的祖宗 二月十六清晨,五個人排成兩列,正從三大殿西邊的宮墻之間往北緩行。 這五人當中,居然還有兩個人身穿綠袍。 要知道,五六七品應該都是身穿青袍的,而綠袍,那只有八九品才會穿。 這兩個綠袍,一個站在唐順之后面,這意味著他是考靖國武略科的。 沒錯,這正是經過進卷、策試之后,實際上已經在這次制科中脫穎而出的五人?,F在,他們無非再去爭一爭兩科魁首罷了。 這兩人身上的綠袍脫下來,也只是時間問題。 然而難到這種程度的制科居然出現了兩個七品以下的勝者,實在已堪稱奇談。 到了養心殿院門前,前面領路的又繞往東面。 御試的地點,在乾清宮。 入殿,陛見。 朱厚熜坐在御座上,看了底下這五人,嘴角露出微笑。 “今日選魁首,兩個伯爵之位,離之只有一步之遙了?!彼銊盍艘痪?,“先答朕的策題,中午在此賜宴,下午奏對。靖國武略科,東暖閣。定國安民科,西暖閣。都去吧?!?/br> “臣領旨,謝陛下隆恩!” 三人往西,兩人往東。 乾清宮已經很久沒有再進入朝廷的視野,如今唐順之瞥了兩眼之后,只覺得這里已經完全不像自己的想象了。 這東暖閣,實在像是一個課堂,桌椅很多,那一面墻上又掛著個黝黑的板子。 如今,板子上赫然已經寫上了文字,甚至畫了一幅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