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明 第340節
杭州那邊私下里傳得沸沸揚揚的浙江市舶司重設一事至今未定,那個八面玲瓏的嚴嵩,看到自己的帖子只怕也會多想一二。 這個楊廷和的門生啊,還是不知道江南的水有多深! 就算他出身江西又怎么樣?升得太快了! 謝遷有他為自己子嗣輩打算盤的計較,劉東只能無功而返。 這口京察熱鍋上的南京諸官,除了不想在特殊時期留下“老、病、罷、不謹”這等可笑的理由,如今卻顯得頗為平靜。 沒人拿什么南京乃國本說事。 南京是什么國本?萬一北京無了,南京是退路。 誰要咒如今陛下天資卓越英斷之下,北京會無? 京察一下,怎么就影響南京國本了? 可是,夏言放出來的都察院言官、其他南京六科言官們不是鬧的。既然無法幸免于“堂審”之列,自然是先立功才堪稱正理。 郭勛來到南京已經挺久,現在他的府上,客人也不少。 “郭兄,我等安居南京,并無不法。但如今這南京言官如同脫韁野馬,兄弟們實在有點不放心??!陛下設皇明記,設諸企業,我們可沒二話??!” 郭勛旁邊,是世居南京的魏國公徐鵬舉。 說話的并不是徐鵬舉,答話的是他:“諸位世伯世叔,你們這樣,倒顯得把柄不少啊?!?/br> “……哪有的事!” 郭勛笑得很開心。 河運局、海運局設立,南直隸諸衛先被分了一道。 振武營募兵,剩余的人也不知道何去何從——其他諸省在省一級開始募兵改制,南直隸可沒有。 但如今一個京察,南京勛臣著急什么? 沒別的原因,因為南京有好多低品文官,其實也是他們家的女婿、侄女婿、孫女婿…… 現在,郭勛只說道:“安居便安居!京營的事,振武營的事,你們少cao點心不就行了?陛下早說了,想行商有路子,想建功立業也行!你們,我都是知道的。怕什么京察??!難道還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讓你們再請喝酒塞人進兩京新營! 到底怕什么?是怕自己的女兒侄女孫女過不好,還是怕陛下另有查辦南京勛戚的心思? 熱鍋上的螞蟻們在胡亂行動,熱血中的將士們在京郊大營里開始cao練新兵。 進入八月,南京戶部右侍郎終究是一封奏疏到了北京。 彈劾南京吏部尚書賈詠和南京都察院右都御史夏言,以京察之名,縱容吏部官員及科道言官大肆攻訐要挾南京諸官,以致南京諸部部務停滯。 沒說什么南京國本之重。 是南京戶部右侍郎,不是南京戶部尚書。 而北京這邊只給了一道意見:著總督應天楊廷和查明實情,再報北京。 楊廷和沒有直接管轄南京六部諸衙的權力,但他現在有了圣命,協調會要開。 “京察又不是新鮮事,科道言官咨訪也并無逾規,為何諸部部務停滯?”楊廷和看向了南京兵部尚書,“我聽聞,兵部郎中劉東因病告假近半月,余姚于喬公來信中卻提到了劉東拜訪。謝公此信何意,諸位當知曉。南京諸部部務停滯,究竟有無其事?到底因何而起?” 謝遷給楊廷和寫信是什么意思?告訴楊廷和:我不摻和這件事,順便告訴你,南京有官不老實。 落井下石或者放暗箭?不存在的,他一個致仕老人,前朝閣老,信里的用詞絕對是考究的,宛如只是敘舊閑聊一般。 但是楊廷和在這個場合直接拿謝遷的話來做佐證,謝遷知道以后除了片刻之間縈繞于心頭的國罵,大概也只能感嘆:楊廷和你小子,不是當年那個楊廷和了。 現在,這協調會上的南京諸部衙首官卻不好作答。 身為養老院院長的他們,此生仕途大多不再做更多指望。 有的是他們下面的人自作主張,這個他們也做不了主——你自己都沒太多實權,管著底下人干什么? 有的,是自己有別樣心思——陛下到底有沒有裁撤南京陪都諸部衙設置的心思?如果裁撤了,自己去哪? 楊廷和嘆了一口氣:“只是例行京察,何必生出諸多事端?我眼看就要致仕了,還盼諸位讓我寬松兩年?!?/br> 場間一陣無言腹誹:哪個朝廷重臣致仕前是做首任應天總督的? 你來南京,就沒安好心! 信息總是不對稱的,楊廷和終于掌握到了來南京后的主動權,看著這南京諸部衙首官的眼睛,緩緩說道:“京察,其要始終在于拔擢忠賢。陛下勵精圖治,縱有京察之擾,南京百官如何便無心部務了?” 小魚小蝦做什么,影響并不大,南京也并沒有太多真正影響國計民生的權力。 南京京察的主要目標,始終是擁有“自陳”權的從四品以上朱袍高官,尤其是這南京諸部衙二三品大員。 “拔擢忠賢”四字一出,忠在前,賢在后。 這里沒有誰是傻子。 果然是清除異己! 但是,并非哪個朝臣在清除異己,是皇帝在清除異己! 南京如今已經沒有在阻撓新法了??!還有誰是異己? 夏言這個“當事人”也在場間,他學習著楊廷和的話術和策略。 什么是忠? 哪怕你不知道皇帝要干什么,你乖乖聽話,就是忠! 現在底下有人因為京察就耽誤“部務”,誰有臉告狀到京城去,怪京察? 楊廷和先拋出了劉東這個“玩忽職守”、告病跑去浙江拜訪謝遷的證據,而后提出了靈魂拷問。 京察什么新鮮事?南京科道言官表現得很離譜嗎? 夏言慨然陳言:“下官再三叮囑都察院諸御史,咨訪一事,萬勿侵擾公務。下官不知,這攻訐、要挾從何而來!” 南京戶部是有南京諸部當中少有之實權的,此刻那右侍郎強硬回答:“清丈田土、貼補鐵農具等,多少實事要辦?如今我戶部官吏人人被科道言官幾乎每一個都問個遍,誰還有心實事?” 夏言呵呵笑了笑:“南京科道言官總數多少,數都數得過來。訪單是禮部考功司造印的,科道言官據單咨訪,便是每個科道言官都問個遍,總共要花多少時間也算得出來。一天十二個時辰,當值幾個時辰?一個月總共當值多少個時辰?原來少了這么些時間,南京諸部就辦不了實事了?這個說辭,要不要我呈奏陛下?” 楊廷和不禁看了看他:南京的官,能量不小啊。張孚敬開了頭,夏言這小子也這么勇敢? 賈詠苦笑一聲:“諸位,京察期間確實人心難定。只是京察一事,也是實務。該有的環節,一樣都不能少。如今這事竟鬧到了陛下面前,我等不能為君解憂,于心何忍?還是都回去安撫屬官,安心用事吧?!?/br> 楊廷和攤開手:“非有怨懟,只是久未京察,南京些許新進偶有怨言。戶部事重,恐受京察耽擱。如此上奏,諸位以為如何?” 南京戶部右侍郎心里一沉:那就是我枉做小丑了唄? 他看向了自己的老大:你不是說群情鼎沸,各部云集景從者眾嗎? 第306章 大明重庫 南京戶部現在這個右侍郎,是北京那邊衙署改制過程中的失敗者。 他也曾想隨著之前那幾位“南京九卿”一起調任北京,哪怕仍舊只是一部右侍郎,卻會有直接領辦的一司要務。 但他仍舊留在南京,而此刻的南京六部,除了賈詠和兵部尚書,都是之前在各省擔任左布政使或巡撫的人。 各省設了總督,他們被調任南京,原因不言而喻:繼續留著他們在當地辦事,恐怕會掣肘新法。 南京戶部這個右侍郎看向南京戶部尚書的這一眼,楊廷和、賈詠、夏言都看在眼中,隨后只聽到他波瀾不驚地說道:“今歲各省清丈田土后,重造黃冊千頭萬緒。心不定,只怕誤了大事。童侍郎秉公直諫,夏右都,不必動氣?!?/br> 夏言眼睛微瞇。 我動氣了? 而此刻,楊廷和的眼神同樣聚斂起了精光。 而后,他端起茶杯,吹了一口熱氣之后先說道:“重造黃冊,那是明年之事了。夏尚書,童侍郎自然是一片公心,大家都是一片公心,沒有誰動氣?!?/br> 喝了一口熱茶之后,擱下了茶杯,他的聲音卻冷了一些:“莫非各省之冊還未送抵,南京戶部已經在忙著重造黃冊了?” 引得楊廷和與夏言側目的字眼,就是清丈田土和黃冊。 在南京后湖,有記錄著大明“家底”的黃冊庫。 這黃冊庫里,藏著大明的土地和人丁信息,還保存著每一塊土地的交易記錄。 這黃冊庫的日常管理,主要是四方。 負責黃冊更新、查閱的,是南京戶部,由一個正六品的主事專管此事。 負責黃冊庫日常事務監管的,是南京戶科給事中,從七品。 負責看管鑰匙、開門的,是南京守備太監的人。 負責保衛、警戒、巡邏的,由駐于南京的親軍三衛派人。 而長期呆在后湖島上黃冊庫中辦事的小吏、匠役,按規矩就算生了病也不能離開,由醫生專門登島診治。 黃冊庫是如此重要,現在南京戶部尚書夏從壽點出這個內容干什么? 楊廷和反問的話,是黃冊庫中黃冊更新的制度。 與前朝不同,明朝這田土戶籍人丁等信息,是從下到上“申報”匯總的。歷朝歷代的戶籍制度,都是“從上而下”的,也就是說,由朝廷戶部、省、州縣由上而下進行統計。 明朝的黃冊,是先由官府分發“清冊供單”到每家每戶,先以里甲為單位,填寫好之后交給甲首。各里甲再將底冊送到縣里,縣里則根據本縣底冊造好本縣黃冊,送到府衙。府州、布政使司同理,最后再送到南京戶部。 每個縣的黃冊,理論上都有四份。 現在各省都還只是停留于清丈田土這個階段,有的地方甚至還沒開始——農時不能誤。 夏從壽提黃冊,用意非常值得琢磨。 “黃冊久未大造,戶部底下的新官、吏員、書辦都要練練手。黃冊上所載,前后需連貫,下官已命人核驗庫中所藏黃冊,有無蟲蛀損毀者。統計出來后,還要行文各省,抄錄底冊上相應內容送到南京,以補全舊冊?!毕膹膲酆艿?,看著楊廷和說道,“哪次黃冊大造,不需提前半年甚至一年做準備?” 他堂堂一部尚書,正二品,理論上只對皇帝負責?,F在對楊廷和自稱下官,語氣卻有反問的味道。 楊廷和不急不緩地問:“如今可有初步統計結果?” “閣臺是知道的,弘治三年統計過一回,庫藏七十九萬二千九百余冊,殼面不存,不同程度被蟲蛀或腐爛的達六十四萬七千三百冊之多,完好者不足十之二。如今初步統計結果,百萬余冊的情況也是完好者不足十之一二。下官已呈奏陛下,此次既要補造舊冊,也要謄造新冊,此前預算的紙墨裝裱銀子、匠役銀子,只怕還需多出七成?!?/br> “七成?”楊廷和的語氣已經不太好了。 “至少七成?!毕膹膲蹍s仍舊極有底氣的模樣,“每次重造黃冊,大抵要新造八萬冊左右。如今推行新法,此次隱田、逃丁會清查出來多少,尚未可知;官田發賣,又會多出幾成需錄入黃冊之易手記錄?此次新冊,只怕至少要十二萬冊?!?/br> 他看向了夏言:“若不從現在開始準備,屆時如何盡快造辦好新冊?京察自該依例行事,然此次南京京察,科道同僚建言咨訪之繁、侵擾之重,并非只有戶部一衙覺得過了,只是我戶部確實重任在肩膀?!?/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