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明 第284節
剛剛抵達湖廣來到這里的新任湖廣總督姚鏌也在,他在西北邊鎮呆過,此時很肯定地說道:“蒲子通不比唐培宇。觀詹華璧從常德遠道投他,便知此次謀逆,蒲子通才是更為堅決之人。觀其在衡陽準備之足,麾下將士也非長沙衛可比。就算蒲子通身死,衡陽守軍不見得便會潰散。如此一來,反倒會令城中內應無法得手,反而還害了睿王母子性命?!?/br> 顧仕隆皺著眉:“督臺的意思是,要繼續疲憊敵軍,先瓦解其士氣?” “定要讓城中先有亂象,錦衣衛內應方能一舉建功?!?/br> “然駱指揮傳信來,那嚴春生以暗語傳出消息來,他已經是逆軍右軍都督,城東守將?!?/br> 姚鏌搖著頭:“衡陽城中謀逆之心甚堅的敵軍也不少于五千,壯勇更多。嚴春生信得過的才有多少人?若蒲子通另有后手,一旦嚴春生露出異狀就除掉他,那就難辦了。先有唐培宇再有但昭年,不能賭蒲子通愚蠢!” 他隨即對顧仕隆行了一禮:“顧侯,本督并非要指手畫腳,只是哪怕將來要把城中叛軍趕往贛閩交界處,也不可一次放出如此多叛軍。一來要等南面先攻陷諸城、堅壁清野,減少叛軍沿路逃竄劫掠帶來的損失;二來,如今諸軍將士,難道白來一趟,無有戰功可拿,此戰功勞盡歸于錦衣衛及京營選鋒?” 顧仕隆這下是真的理解了。 只能說,姚鏌這樣的人,考慮的東西不一樣,不只是這一戰本身。 他想了想自己領來的湖廣諸衛。 戰長沙,功勞主要是神機營選鋒和錦衣衛立下的。 攻衡山,也是錦衣衛策反了唐培宇,讓他的背刺成為衡山城破關鍵一手。朝廷大軍雖然有功,但真的不夠。 克衡陽,如果又是五軍營和廣西兵拿下桂陽州,駱安策反但昭年拿下了水口山合圍南面,嚴春生救了睿王母子、開了城門,敘功之時,朝廷已經調度的這么多大軍能分多少功勞? 戰后的問題才是讓朝廷更頭疼的問題,而文臣也好武臣也好,對于如此給力的錦衣衛不會有更多忌憚嗎? 最終方向不會變,但是朝廷大軍也得有足夠戰功拿。 姚鏌最后更是說了一句讓顧仕隆內心也頗為認同的話:“顧侯,你既知陛下有練兵之意,便需明白,不歷血火,湖廣兵也好,廣西兵也好,將來都稱不上能戰之兵。將來贛閩交界處以剿代練,可輪不到此次已經建功的你們了?!?/br> 顧仕隆點了點頭:“督臺言之有理,我明白了?!?/br> 說罷他看向了馬永:“馬兄遠道而來,還盼廣東水師再立新功。接下來,本侯先分兵六千,攻下城北烝水之陰,逼近衡陽城!” 馬永眼中精光一閃:“末將領命!” …… 衡陽之戰在這天入夜后進入新的階段,蒲子通果然迎來了城西、城北兩個方向的主攻。 而且是真的血戰。 嚴春生只能先按兵不動,因為事先約定好的,就是他在哪個方向發出信號,便等大軍從哪個方向逼近之后再動手。 之前,他已經在城東發出信號了。 但現在,朝廷大軍主要從城北城西兩個方向發起進攻。 時間已經進入十一月,這一天,蔡甲過來時跟他說道:“顧侯已經攻下了城北岸邊和北城守軍對峙,現在要先拔掉石頭咀這個釘子。有嗓門大的到陣前辱罵蒲子通,說蒲氏余孽詔安吳家在臨清城外運河之上刺駕未果,陛下已詔令各地盡滅蒲氏諸族。蒲子通所謂奉天討逆為假,心懷怨恨、謀朝篡位為真?!?/br> 他壓低著聲音說道:“嚴哥,蒲子通會不會惱羞成怒,直接除了睿王母子?” 他們費這么大的勁,不就是為了保護睿王母子嗎? 蒲子通舉事之初,蔡甲等一共六個潛在衡陽城中的錦衣衛既沒能力保護住他們帶走,也沒接到這樣的命令。 在陛下的這盤大棋里,也許睿王本來就是餌,明晃晃的重兵保護還怎么釣出敢謀逆之人? 蔡甲他們并不清楚蒲子通已經狂妄到什么程度,也沒有膽量去揣度皇帝的狠辣用意。 但他知道,他們現在的任務就是營救出睿王母子。 那樣一來,蒲子通等人所謂“奉天討逆”的理由就不復存在。如果還不降,那就是他自己想謀朝篡位,又或者甘愿為匪。 現在蒲子通舉事,他九族之外的蒲氏同支都跳出來刺駕,這到底是蒲氏忠于朱明正統,還是他們對于太祖當年誅了泉州蒲氏懷恨百余年? 蒲子通如果干脆干掉了睿王母子,那嚴春生和蔡甲的任務就失敗了。 嚴春生搖了搖頭:“不會!蒲子通的威望不夠,睿王才是叛軍能堅持下去、等待變數的關鍵,我們等下去便是?!?/br> 在之前,二哥何全安已經跟他剖析過很多了。 這可不是人心渙散的亂世,當前造反,無非是看陛下推行新法讓士紳有不甘,又遇到大旱災情罷了。 可若想造反成功,朱明遺澤還是在的,天下人心未失。 哪怕蒲子通死了,只要還有人不肯降,他都得保著睿王。 嚴春生決定等下去,衡陽已成孤城,有自己這個內應在,破城是不難的,所以朝廷大軍的意志比蒲子通想象的要堅定得多。 他想堅守下去,等到大明其他地方的異動,駱指揮也說了,蒲子通想多了。 陛下要南巡是為了什么? 城西,朱麒深為認同姚鏌的見解。 他需要功勞。 讓他就在城西以那么低的效率炮轟作勢,他并不甘心。 在大明,功勞主要是首級,是敵將,是陷陣、破城。 眼下帶來的兵雖然不多,但廣西兵想要功勞,九溪衛也想要功勞。 在城北,顧仕隆見證著因為湖廣三衛的反叛、其余諸衛將領的紅眼。他們有的擔心朝廷下一步對湖廣衛所清算帶來的麻煩,有的想抓住這個建功的機會。 不管是哪一種,都需要功勞,或者避禍,或者往上爬。 而在城南,駱安已經想通了。 他對但昭年說道:“你叛而后降,將來最后的去處也就是在我錦衣衛?!?/br> 說罷看向了何全安:“你做得已經足夠了,接下來,就等他們建功,我們趕好這群羊便是?!?/br> 駱安在這一次平叛中雖然敢于沖到前線,但他也見識到了原本錦衣衛中藏著的龍、臥著的虎。 等這次回京之后,他準備激流勇退請辭了。 駱安清楚自己的斤兩,錦衣衛立下了這么大的功勞,他戀棧不去堵著那么多龍虎的路,不利于皇帝繼續掌控著這支強悍的力量。 每個人都是想往上爬的,王佐想,何全安想,嚴春生也一樣想。 平叛啊,好大的功勞。人人都能得一點,陛下才有更多的忠臣。 現在,朱厚熜已經在接近淮安。 這是南直隸的地盤,就像在山東時一樣,南直隸四品以上的絕大多數官員,已經奉命來到了淮安準備迎駕。 但南京守備郭勛和協同守備宋良臣不用來。 南京鎮守太監張錦也不用來,他正在嘉定,在以工部尚書銜致仕的龔弘家里。 龔弘接了旨,跪在地上抬頭看張錦。 現在,前任司禮監掌印代表的是皇帝。 旨意宣完,就是代皇帝問話。 “朕問你,在河道衙門三年多,你貪了多少?朕要清查天下水患水利,你為何急忙請辭了?” 龔弘已經七十四,須發皆白。 致仕三年來,他卻越養越顯得面色紅潤。 此時,他的臉色仍舊是紅潤的,并沒有因為皇帝問話用詞的嚴厲和這兩個問題中蘊含的殺機而心慌、臉色慘白。 “臣慚愧,這兩河,臣只能修成這樣?!饼徍刖従徎卮?,“臣歷任兗州知府、浙江右參政、湖廣左布政、總理河道,官聲如何,清廉與否,俱可查證。臣請致仕,只因已到古稀之年,老邁不宜任事?!?/br> 張錦是跟龔弘打過交道的,畢竟正德年間,他張錦就已經在司禮監辦事,而龔弘是一方大員。 現在皇帝專門遣他問話,龔弘回答得一臉問心無愧。 “徽州知府是你在湖廣取中的得意門生。宋良臣去了徽州,那人丁絲絹稅,你龔弘寫那封信,是因為朕杖斃了你那叩闕的孫子龔世美嗎?” 龔弘仍舊一臉平靜無波:“孩子狂悖,不明世事。陛下降雷霆之怒,那也是他咎由自取。楚知府向臣請教,臣也只是以一生為官所得,略陳己見罷了?!?/br> 張錦點了點頭:“龔尚書的答話,咱家會具實稟告?!?/br> 龔弘默默地起身,接了旨意。 張錦說道:“這便請龔尚書啟程去淮安吧,陛下自鳳陽、泗州回淮安后,再行召問?!?/br> 龔弘看了看他帶來的南京刑部郎中,將旨意交給兒子之后就對張錦說道:“張公公,請?!?/br> 他的兒子目露擔憂,龔弘卻坦然隨著張錦出了門。 張錦一直看著他,而后邊走邊說:“龔尚書,山東都指揮使都在陛下面前供認了,每年孝敬河道衙門三千兩銀子?!?/br> 龔弘站在了張錦帶來的馬車前微微笑了笑:“張公公之忠心,我知道。我有罪無罪,有司自會查清,陛下也會明白?!?/br> 說罷拱手行了行禮,在老仆的攙扶下走上了馬車的車廂。 馬車在嘉定城穿街過巷往西而去,老百姓只知道秋霞圃的主人、嘉定城的這位大官又被請走了,猜測著莫非他要再度出仕? 但更有分量的人物們都知道來的是此前的司禮監掌印,一同來的還有南京刑部的人。 從成化年間到正德十六年,他沒在致仕前做到實職尚書、未入臺閣,但龔弘任官多方,門生故舊也許更多。 他不是從翰林院出身、一直在京里升官的清流。 他就像他任職過的河道總督一樣,是一個濁得不能再濁的濁流。 歲月和一生閱歷在龔弘臉上留下的,既有眼神里的看透世事,也有表情上的云淡風輕。 此時,朱厚熜剛剛抵達淮安府城。 淮安府位于黃河、淮河、運河的交匯之處,比臨清的咽喉屬性還要強。 在它的西北面,是幾乎并行、在城西北清江浦匯合的黃河、運河。在東面,是匯入了黃河之水后流向大海的淮河。在西南側,是緊鄰泗州大明朱家祖陵的洪澤湖。 由于獨特的地勢,淮安城是耗費巨大的人力物力財力打造的。舊城、新城、夾城共同構成了堅牢高峻、易守難攻的淮安城。而在淮安府,則有淮安、大河兩衛,還有大量的漕兵。 總督漕運部院在這里,漕軍也以這里為中心。 此外,這里也有僅僅遜色于臨清倉和徐州倉一點,每年起運一百五十萬石來自江西、湖廣、浙江等諸地糧食的淮安倉。 有大明最大、廠區綿延二十余里、管理著近萬工匠牙役和商人的清江督造船廠。 自然也有淮安鈔關。 但淮安的人口遠沒有臨清城多。 因為城內住不下,而城外……時常會有水患。 朱厚熜沒入城。 護駕大軍駐扎于清江浦以南、隔河相望的捍淮堰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