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明 第205節
但他是吏部尚書,只是奉旨督查而已。真正查辦此案的,還是被新黨干將張子麟舉薦而來的刑部尚書李充嗣。 還有很敏感的一點,費宏侄子費懋賢本已被皇帝提為御書房伴讀學士。但此事一出,他就外放去廣東新法大本營任一府同知了。 大明朝的第一個活三公權勢已然滔天。 他可不是幸臣,是屹立朝堂多年的文臣首領。如今有新學問、新法的旗幟,不光是參策們,皇帝都得“謹言慎行”。天下官員的銓選、用黜都要看他的臉色,現在,他還勾結了掌兵權和皇宮門禁的大太監張永。 李翔本應掀起來的滔天巨浪就這么被輕松壓了下來。 【……朕生于安陸鄉野,深知百姓疾苦。改元以來,朕從楊太保之請,命工部清查天下水患水利。今再從楊太保所請,必欲重整天下水利以惠萬民?!?/br> 【天下百姓皆朕子民,朕豈忍子民既憂水患復憂大旱乎?特于內承運庫支銀兩百萬兩,命國策會議銓選巡視水利之監察御史凡一十四員,分赴廣東之外諸省及北直隸、南直隸巡視重整水利事?!?/br> 【此乃利民利國之善政、國策!天下宗親、勛戚、官紳、百姓須見制遵行,勿因一己之私阻撓之!重整天下水利,或需五年、十年之功方可初見成效,然功在當代,利在千秋!天下良田皆得水利之便,則大明富國有望,百姓安居樂業,朕可告慰太明列祖列宗矣!】 【欽此!】 一道詔制隨后宣諭出去,除廣東外,十四個巡水御史奔赴各地。 大修水利該不該?那自然是善政,應該的。 但詔制所言,分明不是那些大型的水利工程,而僅僅是對那些遍布各地的小型灌溉河道、溝渠進行一番修整。 說得再明確一點,把過去那些藩王、官紳、權貴為了讓自家良田得到更好灌溉而改的水道,改成對百姓都能有利。 用的還是從皇帝內庫里掏出來的銀子! “楊廷和圖窮匕見!” 湖廣武昌府的楚王府內,第六代楚王朱榮氵戒的弟弟鎮國將軍朱榮澯憤憤不平地說道:“先帝駕崩,陛下諭旨令天下諸藩安居府內為先帝服喪足二十七月,如今看來亦是楊廷和之意!王兄,湖廣水患頻頻,我楚藩賜田本就連年欠收!俸祿又積欠日久,現在連婚喪嫁聚都難了?!?/br> “請奏以湖廣政司庫銀預支一萬七千兩,再以藩府俸祿抵之,朝廷也不許,還要王兄訓誡我楚藩諸宗親,這真的是陛下之意嗎?”朱榮澯越說越憤怒,“陛下如這么提防諸藩,豈會過繼幼子給先帝,建藩于江西?楊廷和老賊,如今還要以天下水利之名,損宗室之利以邀民心,再接下來就是養聲望篡大位了,這是不臣之舉??!” 朱榮氵戒十九歲的兒子朱顯榕也說道:“父王,因為服喪,兒子大婚之事都耽擱了!好不容易左支右絀辦了婚事,沒失了王府體面,那明年楊廷和若以廣東新法有成為名定要推行諸省呢?按祖制,我楚藩當掌著稅課司??!可最近這些年來,稅課司可曾再將所得上交王府?父王,實在不能如此軟弱受其欺辱了!” 初代楚王建藩武昌時,朱元璋把武昌府稅課司賜給了楚王朱楨掌管。 武昌九省通衢之地,稅課司每年從商賈、儈屠、雜市捐稅及買賣田宅等事上征收的錢不小。 朱榮氵戒性格偏軟,現在只聽得一臉愁容。 之前因為這個兒子大婚的事,請奏那一萬七千兩時,楚王府就大著膽子試探了一下。 “臣祖昭王原賜武昌府稅課司,今更五世,為有司所侵奪。乞改給印章,隸之本府,以為世業?!?/br> 掌管禮部的張子麟自然是嚴詞駁回了。 朱榮澯繼續說道:“廣東專設稅課司,與藩司、都司、提刑司、治安司、都察司并立!若新法推行之湖廣,稅課司祖業安能再重歸王府?王兄,此太祖專賜楚藩之恩!楊廷和國賊,挾制陛下在先,邀天下民心在后,篡位之心已昭然若揭!王兄,該做些什么了!” “父王忘了承奉潘朝之前誹謗父王守制妄出王府、請革楚藩嗎?幸賴陛下明朝秋毫!這潘朝,可是禮部派來的人!” 朱顯榕跟朱榮澯一樣著急。他是楚王的庶長子,朱榮氵戒沒有嫡子,他朱顯榕現在是距離楚王位置最近的人。 要是楚藩被革除了,他還有什么? 繁衍數代,楚藩也已經成了一個龐然大物。諸多的郡王、鎮國將軍、輔國將軍、奉國將軍、鎮國中尉、輔國中尉、奉國中尉。還有那么多郡主、縣主、鄉君……諸多的楚藩宗親有什么事全讓楚王這個楚藩宗主來出頭。 可朱榮氵戒只能說一句:“茲事體大,容本王再想想……” 朱顯榕和叔叔對視了一眼,心思各異。 在離開朱榮氵戒寢宮的路上,朱顯榕只是心思沉郁地說道:“四叔,如今先帝喪期已過,我不便多在外。您一邊防著王府屬官,一邊想點辦法吧?!?/br> “知道!” 朱榮澯倒沒多余心思。只不過如今皇帝受制,可依賴的只怕就是勛戚、宗室了。 還有舊黨。 若是立下大功,至少積欠的楚藩俸祿和武昌府稅課司都能穩穩拿下來! 這還只是太祖時期封的藩王,他們距離大位很遠。朱見深的后代們,此刻又是什么樣的心思? 消息傳到成都府之后,費宏請了幾人到宅里,也屏退了左右。 隨后他才沉下臉:“是不是你們誰動的歪心思?想的什么昏招!” “費公,如何能是我們動的心思?只能說天下剛烈者眾!” “尸劾!有彈章漸漸累積聲勢便可,如此暴烈,只會壞事!”費宏一臉痛恨不已,“還事先多拜訪新黨,如此做作,只會給新黨借口!現在倒好,借著重整天下水利,新黨定會尋一批人開刀!” “這事實在辦得蹊蹺。費公,為何不才覺著是新黨做的?”有個人說道,“連張永都與楊廷和沆瀣一氣了,有張永照應,他們實能除了那李翔,偽成尸劾?!?/br> “筆跡、時辰!”費宏瞥了他一眼,“登聞鼓就在宮墻之外,五府邊上!望日朝會前,禁衛軍眼皮底下,楊廷和若跋扈至此,還需顧忌什么?” “民心!聲望??!”那人斷然說道,“而且也是試探!試探陛下之意,試探天下反應!費公,此誠社稷倒懸之危,若真讓新黨借重整天下水利把事做成了,天下萬民稱頌,楊廷和可就勢成了!” “再怎么說,吾輩尊崇圣賢教誨,道義而言此乃善政!如何阻攔?”費宏咬牙切齒地說道,“好一招陽謀!若吾輩口稱圣賢教誨不可或忘,行事卻不顧百姓,那還如何批駁實踐學乃異端學說?” “可若楊廷和勢成,陛下危矣!費公,陛下命您總督四川,實有厚望??!”那人說得哽咽起來,“想到陛下如今是如何擔驚受怕,臣下實在不忍!安化王、寧王之叛在前,如今宗室人人自危。費公,陛下所能托付者,唯吾輩可居中聯絡,匡扶正統??!” “……茲事體大?!辟M宏沉默一會才盯著他們,“無論如何,李翔之事若真是你們所為,那么不如先想著怎么應對三法司追索!別小瞧楊廷和!其他事,待我再細細斟酌一二!” 又談了一陣遣了他們離開,費宏才靜靜等候在書房里。 過了一會管家過來,費宏問道:“進黃粑的來過沒?” 管家有點意外:“老爺今日想吃了?” “心煩,想吃些甜的調和一二?!辟M宏點了點頭。 與后世不同,此時及之前的四川美食反倒是以甜為主?!妒裰袕V記》有言,蜀人作食喜煮飴蜜以助味。費宏來四川后,就喜愛上了一味此時于川中流行的黃粑。 制黃粑的店家雖多,但費宏獨愛其中一處小店。 當然了,費宏已經來四川一年多,那家小店也有發達跡象了。 等管家去了又回,終于再提來一個食盒。 把其中一盤灑滿糖霜的黃粑擱到費宏書房中的桌上,又沖好了一泡茶,管家離開關上房門。 費宏這才臉色凝重地拿起筷子,一個個地扒開黃粑,直到終于在其中一個里面找到了一個小竹筒,隨后又找出三個來。 他松了一口氣,看來這場劇變暫時還沒真正影響到他。 經營那家小店的絕不是內廠在四川的首領,又或者那不知是何人的錦衣衛四川行走。 費宏是舊黨黨魁,在這場戲里,他和朝堂中樞的聯絡除了過去那個密匣,就是這條線。 但現在必然形勢有變,費宏還沒來得及通過密匣再向皇帝呈遞問什么。下一次再撐過去,也許楊廷和那邊為了把戲做足就有來無回。 關鍵尸劾之后加太保,實在讓費宏難以想象如今是個什么情勢。 好在這消息還是來了。 吹涼了竹筒,他小心翼翼地打開之后取出一張寫滿小字的紙。 每一張這樣的紙,都是等黃粑蒸熟之后,又經巧手重新放入恢復得如同原樣一般。 那內廠的手段,也有點難以想象啊。 最初用這種方式來與費宏傳遞一些特別消息,恐怕也有敲打費宏之意。 像這樣的小店或別的存在,目前的大明已經鋪開怎樣一張網? 費宏集中注意力,認真辨認起上面細小的字跡來。 第205章 萬家生佛楊廷和 巡視江西水利的人,身份很特別。 他娶了陛下的jiejie,可他的哥哥卻娶了楊廷和的女兒。 論身份,他是超品的駙馬。論官職,他雖然只是一個七品監察御史,現在奉的是皇命,但又是來辦巡視江西重整水利差使的。 每個人都嘀咕著他真實的立場,余承業沒從南昌府開始,而是從建昌府開始,先去了益王的藩地。 益王朱祐檳的孫子現在還有一個敏感的身份:朱厚照嗣子睿王朱載堚。 雖然改過名字了,但這個睿王畢竟是益王的親孫子。 余承業到了建昌府之后,先以宗親之名拜訪了一下益王府。 誰也不知道他進府中說了什么。 但他離開益王府之后,就去了鄉野之間。 “益王爺仁德愛民呀!”老農如是說,“聽說,王爺平日里只吃菜蔬豆腐。衣物鞋帽都是洗了穿、穿了洗,發白破舊才不穿了。王爺有德,這才子嗣繁榮!” 余承業微笑著點頭:“你知道這望軍臺地一帶的二百頃良田,是何時賜給益王的嗎?” “記得!那還是弘治五年的事了?!?/br> “這么多年,一直是縣里代管?王府沒有派人來崔征?” “都是縣里代管??!王爺從不過問這些,他老人家用度也都簡單?!?/br> 余承業依舊微笑著:“江西不缺水,怎么我看你忙著擔水往田里澆?這是準備育秧了吧?” “哎呦!老爺您還知道田里的事???”老農有些意外,“秧苗嬌貴,小老兒只能多用心一些?!?/br> “您老人家在望軍臺地那里租種了多少田???” 老農有些猶豫,隨后說道:“小老兒沒在望軍臺地租種,就灣里這九畝多田?!?/br> 余承業也沒點破:“我看望軍臺地那邊雖地勢高一些,但水渠縱橫,怎么老人家您這田里反倒需要擔水來澆?” “……這位老爺,您到底是什么官???”老農有些支支吾吾地開口問。 “我是來江西巡視水利的御史?!庇喑袠I沒有說自己的駙馬身份,“老人家,您說要是前面那條河上游的堰稍微多開兩個口,你這里是不是用水也方便些?您家里沒有兒子嗎,我看您一個人擔水也勞累?!?/br> “哎呦!御史老爺!那可是王莊的水,小老兒哪敢去爭?王爺行善積德,這是要小老兒折壽的!擔水也就來回多跑幾回腿罷了,老頭子身子骨還行。江西河多,年年都要防著夏訊的。雖然小老兒的兒子去應役修河堤去了,但小老兒還顧得過來!” 余承業繼續笑道:“益王仁德愛民,要是看到他王莊附近的百姓耕作如此辛苦,也會主動提出改一改的。只多開兩個小堰口,那望軍臺地上除非遭了大旱,不然也都不會誤了莊稼?!?/br> 老農看了看他,忽然就跪了下來磕著頭:“要是真能行,那自然是太好了。小老兒這幾畝薄田,每年也能多收三五斗糧食?!?/br> 余承業把他扶了起來:“都是修河,這修河之事,今年歸我來管。老人家不妨回去和里正、鄉親們商量一下,看你們這一帶的河若是水能漲上來一些,該怎么修。什么地方在挖些水池,什么地方可以起個新堰。至于再下游,江西河多嘛?!?/br> 老農雙膝離了地,怕弄臟了他的衣服,仍然屈膝彎腰不已:“小老兒必定回去與鄉親們好好說說這喜訊!還不知道青天大老爺尊姓大名,我們瞿家灣必定給您立生祠,日日上香火?!?/br> “本官也只是奉命辦差罷了。去年、前年有人過來查勘河道溝渠,就是為了今天嘛。陛下和楊閣老都念著你們,你們田地里用水方便了,用心耕種田地就好?!?/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