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明 第187節
宗設謙道本名徐傳林,現在他聽鄭守介點明了他的身份,沉默了一下之后就說道:“鄭提舉,過去數年朝貢,都是由我們左京兆大夫大內義興奏請國王殿下之后委派來的,不知有什么問題?” 他頓了頓之后就笑道:“請鄭提舉放心,外使雖然是第一次奉命任正使,規矩是懂的?!?/br> 徐傳林以為鄭守介是想要敲好處,鄭守介卻板起了臉:“本官問話,你還需從實答來。如今又有使團自日本京都持國書、堪合而來,還有日本國王恭賀陛下登基之賀表。你可知冒名貢使是何罪?” 徐傳林頓時變色。 從京都來,那就是細川氏派的人了。 “鄭提舉,我們的國書、堪合,可有假?” “……假是不假,但市舶司自然只能認一個使團。這正朔之分,絲毫不能亂!”鄭守介仔細盯著徐傳林。 徐傳林沉默片刻之后說道:“鄭提舉有所不知,日本國內錯綜復雜,若論正朔,那新到使團可稱不上正。據外使所知,其人不可能有堪合,不知鄭提舉何以稱他們為正?” 鄭守介被噎住了一下。如果論堪合,在嘉靖朝堪合發下去之前,確實只能認正德朝發的堪合。弘治朝的堪合……按理來說應該作廢了才是。 徐傳林看到他的反應,心里更有底了:“既然國書、堪合無誤,鄭提舉何須管日本國內之爭?不知那新到使團何人為首?來了幾船?” 鄭守介心想遇到現在情形,問個原委也很有必要,因此就說道:“正使名叫鸞岡瑞佐,副使名叫宋素卿,代日本國王源氏委派使團的,是右京兆大夫細川高貢,使團只有一船?!?/br> 徐傳林心想果然如此,聞言笑了起來:“日本素慕天朝禮儀,也是以左為尊。鄭提舉還不明正朔何在嗎?外使所持乃是正德朝堪合,細川右京大夫才是遣使冒充正朔之人,那個宋素卿就連外使都知道,曾經冒任使節受到天朝警告。外使率三船而來,若以他們為正使,今歲日本竟只一船貢物為陛下賀,豈非怠慢?” 一番話說到了鄭守介的心里了,他卻仍舊板著臉說道:“此事大有蹊蹺,你且在此候著,不得妄動?!?/br> 看他離開了嘉賓堂,徐傳林的臉色才陰沉下來。 沒想到細川氏也派了使團來,但他們手上既然沒有堪合,市舶司為什么還要多事? 徐傳林開始盤算著對策,鄭守介已經回到市舶司衙門正堂匯報了此事。 鸞岡瑞佐和宋素卿已經先被請去了偏廳等候,賴恩琢磨了一下看著解昌杰說道:“解僉都,如今可難辦了。這日本右京兆大夫所遣使團雖無正德朝堪合,卻有一道賀表;那左京大夫所遣使團既持正德朝堪合,貢物也足有三船。以提舉之見,該當如何是好?” 解昌杰微微一笑:“公公管事,自當做主?!?/br> 賴恩想了想之后吩咐道:“先去把那什么鸞岡,還有那宋素卿帶過來?!?/br> 等到兩人再度出現,主動說話的還是宋素卿,可見這個使團實質上是以他這個副使為主。 “賴公公,諸位大人,如今既然兩支使團都到了,貢物事小,賀表事大。那大內左京大夫所遣使團只為賞賜而來,在日本國內也是不臣之輩,還請各位天朝上官明鑒!” 對賴恩等人來說,還真是如此,藩國賀表,在他們的認知里那才代表著朝貢。 宋素卿見他們思索起來,趁熱打鐵說道:“至于外使等人,為表對天朝崇慕之心,這一船所載貢物若蒙天朝賞賜倒毫不在乎。只盼天朝堪明正朔,新朝堪合當堪發給日本國王所遣正使才是!” 賴恩不由得深深看著他,聽明白了弦外之音。 用那一整船的貢物所交換到的賞賜,都能盡數讓給大明上下經辦此事的官吏嗎? 這個對大明官場無比了解的宋素卿以前就能豪擲千金,這回更是帶著日本國王的賀表而來,只有舊堪合卻堪稱擊中了市舶司的命門。 但無利不起早,他打的主意應當是讓市舶司不認那左京兆大夫所派使團,以這右京兆大夫所派使團為正,那么朝廷賞賜自然全由正使來安排。 賴恩看向解昌杰:“解僉都,你以為當如何處置?” 解昌杰一直說的是讓賴恩做主,這回卻開了口問道:“朝廷所派賞賜,據我所知,都是由市舶司在浙江召集商人,采買給付吧?” 賴恩連忙稱是。 解昌杰懂了,這恐怕就是那些江南富商不得不面對自己的時候了,畢竟是一筆相當大的買賣。 于是他笑著說道:“市舶司舊例,本官也不懂。賴公公過去如何處置的,便如何處置吧?!?/br> 賴恩問解昌杰意見時,宋素卿就留意到了,他不知道這個人是誰,但賴恩對他分明有不小的恭敬與忌憚。 “還沒見過這位提舉大人,外使斗膽請教?!彼嗡厍淞⒖坦Ь吹爻獠苄辛诵卸Y。 賴恩頓時回答:“這位解大人是陛下潛邸時的王府左使,如今以右僉都御史之尊提舉市舶司。宋素卿,你也是大明子民,聽聞昔年是被父親賣到日本使船上抵債從而流落海外的。既然熟知市舶司規矩,不可怠慢了解僉都?!?/br> 宋素卿恭敬無比:“外使自當用心?!?/br> “既有賀表進獻,那你們的船就先入港閱貨造冊吧。倒是那左京兆大夫所遣使團,你們還是自己先商量好。明日夜里,市舶司先按舊例設宴款待國使,你們辯明正朔,再選出五十人入京朝貢?!?/br> 宋素卿稱謝之后卻說道:“外使為正無疑,只是那左京兆大夫大內氏慣于收留??転樽ρ?,此次前來,其兇橫跋扈不可不防。外使恐明日席間爭執難決,彼輩羞怒。外使只為朝貢而來,隨行皆是守禮之輩,恐有不敵?!?/br> 賴恩揮了揮手:“在市舶司之內,誰敢放肆?你等寬心便是?!?/br> 在他的概念里,無非為了新朝堪合會爭相跪舔大明的兩伙人而已。所謂日本國王源氏,其實大明也清楚只是那個出家為僧后法號為朝義的足利將軍一脈而已,并不是那個所謂日本天皇本人。 什么阿貓阿狗都能自稱皇嗎? 解昌杰也無所謂,他只需要這次朝貢的規模大一些,這樣江南富商也會更眼饞一些,不得不撲上來與他多打交道。 市舶司表面上的做主由賴恩來,解昌杰應該要發表的意見只是后面與錢有關的那些實在的事。 廣東那邊,緊張的一眾人等終于等來了葡萄牙人。 但令他們意外無比的是,葡萄牙人的艦隊將軍馬丁·阿方索卻先遣了使者來到珠江口。 最近情勢緊張,這條小船一進珠江口就被海防道逮住了。 “和平條約?還要屯門島?繼續貿易?”張孚敬不禁呆了呆,“先禮后兵?” 他沒想到這個什么阿方索將軍竟這么“懂禮貌”,因此又問通事:“你們前來途中,為何意欲劫殺大明船隊?” 通事迷糊了:“大人,是大明海船先開炮的呀。被包圍之后,阿方索將軍問清楚了情況,才知道是誤會。貴國戰船上百戶王應恩大人說誤認為是???,還說市舶司已經在改制,歡迎各國朝貢商團?!?/br> “王百戶等將士何在?” “阿方索將軍為自保,也傷了王大人的戰船。不過除了十一人不幸遇難外,其余人都安然無恙,我們也帶來了王大人的親筆信?!?/br> “快拿來!” 張孚敬看了信之后眼神銳利,過了一會和顏悅色地說道:“原來如此。聶提舉,先請他們去市舶司歇著,本撫和諸位大人先商議一下?!?/br> 等到這里沒了外人,張孚敬才攤開了信,語氣有些興奮地說道:“王百戶已寫明夷賊底細,臨機有變,這必是巧為內應!既然夷賊誤以為廣東市舶改制是要大興貿易,可否誘其前來,聚而殲之?” 孫交卻凜然問道:“會否有詐?” 張孚敬看向了趙?。骸巴鯌鞔巳巳绾??” “敢死戰,聰明?!壁w俊依舊言簡意賅,“確是王應恩手書?!?/br> “未曾密封,夷賊必定審閱過?!睆堟诰粗钢偶f道,“他只說了夷賊欣聞廣東市舶司重開貿易,海貿行商船赴交趾、占城數次,故雖有屯門一戰,蓋因朝廷誤認葡萄牙人為弗朗機夷賊。已問明葡萄牙人乃西洋大國,如今率護航戰船六艘、商船八艘、小舟三艘不遠萬里朝貢而來為陛下賀,兩方皆有戰損,宜厘清誤會,準其朝貢?!?/br> 孫交嘖嘖有聲:“葡萄牙不就是弗朗機?” 張孚敬笑著搖頭:“不,此前他們是冒著弗朗機之名。這王應恩確實機警,借廣東市舶改制之計,設了此計。那葡萄牙人此前百般狡詐,也只為市易。這個阿方索雖知屯門海戰之果,也更知我大明不容輕辱,故而被王百戶說服,先行遣使修好以企重開市易?!?/br> 孫交看著他:“既如此,仍然聚而殲之?” “自然!”張孚敬眼里寒光一閃,“如若不然,王百戶麾下十一將士豈非死不瞑目?況且,不將夷賊打服了,將來莫非仍舊派著戰船護航前來朝貢?朝貢乃是臣服,此舉如何稱得上臣服?大明海疆,只能有大明戰船縱橫!” 其余人看著張孚敬,只感覺這家伙好嗜殺。 只有孫交想著御書房里那個“南洋海上長城”的牌匾,心里明白了張孚敬也是知道的。 葡萄牙人已經占據了滿剌加,他們的戰船和將士,自然是能少一些是一些。 要不然,將來的大明水師攻過去時豈非更費力? 第188章 巧舌如簧 五月初三,紫禁城中的氣氛有些緊張。 清寧宮中,眾人都在忐忑地為賢妃祈禱,希望她能順利生產。 陛下大婚已經過了半年,皇后娘娘還沒有身孕,皇子壓力都擔負在賢妃身上。 朱厚熜一直等候在乾清宮里。他若去了長安宮,只會讓那里的人平添壓力。 何況到了此時,廣東那邊的軍情急奏也遞到了京里。滿剌加的葡萄牙人糾集了足有十七艘船的艦隊,所幸海貿行的船隊在南洋海面上恰巧遭遇了他們。 此刻,他并不知道廣東那邊的戰事是否已經打響。 糧餉的調集轉運,吳廷舉和王憲已經安排了下去,遠在京城的朱厚熜只能等結果。 既要等清寧宮中的結果,也要等廣東的結果。 朱厚熜并不記得這一年在浙江還會發生一件事,這件事成為他熟悉的倭寇問題更加嚴重的一個導火索。 浙江那邊,寧波知府會同市舶司提舉等官員一同歡迎日本使節的宴會終于要召開,來自大內氏和細川氏的兩路使節碰了面。 宗設謙道與月渚永乘見了面,從他口中聽說了一個相當不妙的消息。 “你說,他們的船比我們還要先進港卸貨點驗?” 月渚永乘憤憤不平:“我們近三百人都擠在一座小小的寺廟,而他們百來個人,竟住在了寧波最好的東壽寺和天寧寺?!?/br> 宗設謙道陰沉著臉:與招待的安排相比,讓更晚抵達的細川氏使團先進港驗貨,那才是更不好的信號。 兩路使團既然差不多同時到了,又一定會有去京城朝賀皇帝的,怎么還能分為兩個使團? 大明朝廷要的只是來自日本國的一個正式使團,而他們手中有所謂賀表——那一定是細川氏借著離京都更近的優勢,逼迫足利將軍寫下來的,而且蓋上了大明皇帝曾經賜下來的那枚銀章。 歡迎宴會上,大明官員只接待兩路使團的正副使及隨員二人,其他使團隨行人員及商人、船員等則不在接待之列。 在大廳門口,宗設謙道見到了細川氏使團的正使鸞岡瑞左及副使宋素卿。 “真是沒想到,你們沒有堪合也敢冒充使節來到這里?!弊谠O謙道先看了看鸞岡瑞佐,銳利的目光隨后盯著宋素卿,“尤其是你,不是曾被警告過不能再擔任使節嗎?” “真正的使節自該由幕府代天皇陛下派出,大內左京大夫才是擅自以國王名義派出所謂使者之人吧?” 宗設謙道很惱火。 大內氏位于西北西南的九州島一帶,不比關西一帶更加富饒的細川氏領地,他們這些一直為大內氏效力的人一向崇尚的是實力。 多少年了,大內氏掌控與大明進行交易的堪合,正是實力的結果。 如今細川氏卻來玩這種表面的虛假游戲,更拿這種毫無意義的言語羞辱他們。 “只有堪合能證明身份真假?!弊谠O謙道冷哼一聲,“不管你們耍了什么伎倆,最終都是無用的?!?/br> 看他帶著人大踏步先走了進去,鸞岡瑞佐有些擔心,悄悄地問宋素卿:“沒問題的吧?” 宋素卿微笑著說道:“放心吧,鸞岡桑?!?/br> 大內氏就是一群沒什么教養、不知禮儀的蠻子。大明的官場該怎么來玩,他們懂什么?以為有了堪合才是一切,卻不知道堪合是為什么而發。這一程,他們注定只是替細川氏運送貢物而來罷了。 果然他們剛進門,就聽宗設謙道很憤怒地說道:“諸位上官,外使無法接受這種安排!我乃堂堂正使,豈可坐在次席?” 沒想到在那邊的副提舉鄭守介只是淡淡說了一句:“本官早已點破你的身份。徐公子,是不是要本官去你老家請族老來認一認你?陛下接受日本朝貢,正使自然該是受日本國王委派、確確實實的日本使臣?!?/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