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明 第101節
張孚敬嘆了一口氣:“看來犬子還是與廣東佳麗無緣了。諸位大人,那就議正事吧。陛下心憂屯門戰事,諸位請奏之糧餉四十三萬余兩,本欽差知兩廣之難,也是為己復旨之備,這筆餉銀是盡數討要來了。戰事吃緊,交通不便,卻無法一路解運過來。陛下之意,讓本欽差詳查兩廣稅賦,自到后盡快厘清賬目,定下以稅賦代餉之期限,故而還有令我督辦藩夷朝貢之事,我恐久居嶺南矣。張督憲,湯藩臺,明日封庫封賬之前,還望先給我個實數?!?/br> 面對這個遞過來的臺階,準確的四十三萬余兩巨額餉銀,張臬頓時笑了起來:“那是自然。欽差大人還說聘禮寒酸,兩廣有此殊恩全賴欽差大人美言,這聘禮再大不過!令郎于廣東佳麗緣屬天人,莫說三人,我看欽差大人年富力強,久居嶺南無人照應起居,不妨也一品廣東佳麗之妙,紅袖添香再傳佳話!” 你把蛋糕做大了你早說嘛! 要是數年內都不用繳稅賦,給你四倍又如何? 梁儲一直含笑看著。 確實有章法。 這張牌,打得妙。 話說到這份上,終于開始談這廣東佳麗究竟是何處絕色、年方幾何、手足之長、眼鼻之距、身形幾握了。 桌上先盡是歡顏笑語,然后張孚敬挑三揀四,又表示再換一批。 佛山的,合浦的,番禺的,東莞的…… 張臬有點麻,覺得他媽的寒酸二十多年才做官真的吃相太難看了,而梁儲這老家伙還憑借對鄉情的了解幫他指點哪個最有內秀。 還是要等東莞那邊的匪情急報過來讓他們冷靜一下。 “報!” 聲音終于傳來,但王子言卻臉色驟變。 張孚敬收起了笑臉,站了起來順便拿起了那把刀重新別好,仿佛是要恢復欽差大人的全套行頭。 飛魚服直驅入內,袍袖上的血跡染在繡紋上晃得張臬等人心頭一顫一顫。 趙俊抱拳單膝跪地:“幸不辱命!” 張孚敬凜聲問道:“可有所獲?” 趙俊毫不避諱:“臬司親兵?!?/br> 王子言臉色蒼白,張孚敬轉身看向他:“王臬臺,你覺得如何?” “……督憲,就依欽差大人吧?!?/br> 王子言臉色難看地看向張臬,張臬卻寒著臉:“欽差大人,這是何意?” 張孚敬把天子賜劍抽了出來,自言自語一般走過去:“南下時我一直在想,這明明是把刀,陛下為什么非要說是劍?!?/br> 張臬不由得看了看朱麒,只見朱麒仍皺著眉,猶豫不已的模樣。 張孚敬走回到桌畔,王子言他們還坐著沒離席,只能看著寒光逼近。 文臣而已,這是在梁家莊園。 可是他還什么都沒深入查,真能怎么樣嗎? 圣旨他們已經聽過了,并無便宜行事之權,督辦戰事而已。 張孚敬認真地看著王子言,“臬臺是知兵之人。劍,脆而不韌,用之需靈活多變,我本以為陛下是讓我相機行事,萬勿輕率折毀?!?/br> 他誠懇地說道:“所以我邀諸位共商大事,唯望與諸位同心同力,訂立長久之誼?!?/br> 王子言勉強笑道:“自當同心同力,我等也正想和欽差大人訂立長久之誼?!?/br> “但現在我想通了?!睆堟诰次⑿χ?,“有力才有利。臬臺以為如何?” 王子言看了一眼趙俊,抬頭看居高臨下的張孚敬:“欽差大人所言甚是,是我魯莽了。欽差大人,好說,都好說……” “可它是刀啊?!睆堟诰春鋈灰坏稊卦谒暮韲瞪?,利刃過后就只有一個口中嗬嗬作聲掙扎到地的王子不能言。 相談甚歡了一晚的桌旁,張臬等人驚得連連倒退,這個時候才從門外一擁而入許多飛魚服。 張孚敬提刀望向他們,帶著一線血跡的臉上滿是微笑:“陛下追謚于公忠武,賜刀稱劍,就是要我知兵,能文能武。既能靈活多變地套話,又能勇猛無前地砍殺??!” 第123章 過河兵卒,有去無回 王子言捂著喉嚨在地上繃直了腿彈動著。 數量遠超張臬他們情報所知的錦衣衛持刀圍了過來,兩廣四品以上的“自己人”帶著的親兵、家仆不見人影。 手里提著天子賜“劍”的新科進士欽差大人臉帶鮮血地迫近。 張臬肝膽俱裂:“他是正三品朝廷命官!你安敢如此?” “正三品?”張孚敬取下了桌上的一方巾帕,細致認真地擦著臉上的血,“陛下密旨!” 門外閑庭信步走進來的王佐贊嘆地看著這親手殺人的探花郎,從懷中掏出了一道明黃:“兩廣上下命官聽旨!” 梁儲抬頭,張孚敬放下了巾帕,對他和善地笑了笑。 他的臉已經擦干凈了,笑意親近,但梁儲心里一毛。 而一旁,張臬等人看張孚敬擦刀收鞘,此時又已為魚rou,只能聞聲跪下。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欽命戶部廣東清吏司郎中、御書房行走、翰林院侍讀張孚敬巡憲兩廣不法事,若得實據,兩廣三品及以下持朕賜劍可斬立決。三品以上,請圣旨會同錦衣衛嶺南行走取寶印,驗明兵部調令,兩廣諸軍聞旨聽命拿問審辦,若有枉法實據可就地審決。欽此!” 梁儲的眼神都呆了呆。 寶印一開始是在他這里的,但他不知道誰是錦衣衛嶺南行走。 五百錦衣校尉還不夠?還有兩廣諸軍的調令? 這道密旨給的權力,到底是什么情況下通過的?楊廷和不攔著? 張孚敬走到了張臬他們面前,拱手向王佐:“圣旨?!?/br> 攤掌向趙?。骸板\衣衛嶺南行走?!?/br> 張鏜石寶手捧寶印調令走上前來,張孚敬讓開一步:“寶印,兵部調令?!?/br> 他最后把擦干凈收起來的刀掛在了腰間:“天子賜劍?!?/br> “至于實據……”張孚敬居高臨下地看著這些二品三品四品地方大員,“汪鋐血書奏報,臬司親兵化身匪賊意欲血洗東莞,吳瑗供述,適才所言梁公為證,本欽差親耳聽聞?!?/br> 張臬盯著他,隨后看向梁儲,厲聲說道:“兩廣不法事……梁家、張家這么多年在兩廣多有不法,欽差查不查?” 眼下只有先抖實際籌碼,巧舌辯解已經毫無意義。 刀已出鞘,他們只能先拖一拖,盡力求變。 梁儲并不言語,也不見梁家健仆來護主。 張臬瞪著張孚敬:“總鎮兩廣太監遠在梧州,知欽差為立奇功,恃陛下殊恩掀大案,以致兩廣大亂,必星夜上奏!” 張孚敬也不言語。 張臬又看向朱麒:“撫寧侯尊位超品,欽差也要持劍斬之否?” 朱麒同樣不言語。 張臬面容扭曲,站了起來要沖上前,卻被兩個錦衣校尉抽刀攔住了。 “兩廣總督、兩廣總兵官、廣東巡撫、廣東總兵、廣東番臺……”他一個個地數著,“欽差大人何意,竟要將兩廣四品以上盡數先下獄問罪否?廣西藤峽盜患誰來督撫?秋糧誰來督辦?屯門戰事誰人統兵轉運?人心惶惶,嶺南大變,你擔得起嗎?” 張孚敬笑了:“錦衣衛北鎮撫使,指揮僉事二位,正千戶一位,旗校五百。梁公閣老致仕,某雖不才卻是陛下欽點,汪鋐知兵,又聞正德九年會元、二甲第一霍渭先正讀書佛山西樵山。倒是撫寧侯……” 他這才收了笑容看向朱麒:“昔年保國公何等聲威,撫寧侯履新兩廣方一年,真要泥足深陷嗎?” 朱麒始終在掙扎。 他襲爵本身就是從保國公降等到撫寧侯的,現在又牽涉到了這件事,直接除爵大有可能。 但現在真能翻盤嗎? 不能說毫無機會,他畢竟是兩廣總兵官。 除非張孚敬敢直接在這里殺了他。 堂堂侯爵,能直接不經皇帝親旨殺了嗎? 可是,朱麒并不敢賭還有沒有第三道密旨是專門針對他這個特殊身份的兩廣大員。 張臬沒見過這樣辦差的,他有些癲狂地笑起來:“彈丸之地,藩夷蟊賊,區區小事也值得如此大陣仗南下?有人要拿兩廣立威,為何會是你這個區區新科進士得此殊榮?朝堂袞袞諸公,三品以上都避之唯恐不及吧?” 張孚敬表情復雜地看著他,心里不由得想著:怪不得歷來天子近臣,不論是何官職,是何品級,都比其他人要顯赫。久居地方的他們,哪里清楚地知道如今的朝堂是什么模樣?縱有只言片語書信傳來,也大抵是多日前的消息。 上一批消息是天子刑部大堂事件后設國策會議,倚重王瓊、郭勛、陳金等人抗衡楊廷和吧? 可時代變得很快啊。 張臬換上了殷切一點的表情:“兩廣盡是能臣干吏,武定侯、王大天官、陳總憲得以立身朝堂,諸多倚仗都在兩廣!欽差大人,您是陛下欽點,不可中了jian人之計??!” 張孚敬卻看著朱麒:“撫寧侯,我在等你回話。兩廣諸軍皆聽我命,你遵不遵旨!” 張臬表情一僵,扭頭厲聲喝道:“朱麒!” 梁儲藏著擔憂看向張孚敬:擒賊先擒王確實沒問題,先聲奪人出其不意攻其略備也沒問題,但這亂憂終究是最難的一環。 這張利益的大網,四品以上只是其中首惡而已,其下還有多少兵卒、低品官員、經年老吏? 若撫寧侯這個兩廣總兵官不遵旨,那就相當麻煩了。 五百錦衣衛,再加上這幾號人和他梁儲、霍韜,那可真不夠用的。 張孚敬眼神中越來越狠戾,他正要再抽刀:過河兵卒,有去無回。 “老爺……老爺……莊門有客,是撫寧侯親子,說有京中急信務必呈給撫寧侯?!?/br> 朱麒聽到梁府管家恐懼至極的稟報臉色一變。 梁儲凝重地看向了張孚敬。 刀握在手,張孚敬正思考。 張臬嘴唇發白,微抖著。京中信來,是武定侯?此時才到,這個敢親手誅殺封疆大吏的張孚敬會怎么選擇? 他現在覺得這張孚敬是個瘋子,說不定他連朱麒都敢當場斬了。 新君……新進……幸臣…… 有些話張臬只是不敢罵而已。 “請撫寧侯之子來?!睆堟诰春鋈环潘上聛?,笑著開了口。 片刻之后,朱麒的兒子朱岳到了。進門看到倒在血泊中的王子言,他頓時驚懼地看著劍拔弩張的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