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明 第84節
但現在,內閣大臣領辦事務? 因為這又是分權,以后每個閣臣就有了明確的事務職責。首輔當然可以什么事都發表一下意見,但要署名負責的領辦閣臣卻可以選擇不聽。 你又不負責任,你可以嗶嗶,但不要一直嗶嗶! 這一點,不光是重新回到內閣的費宏,現在的蔣冕毛紀也會更樂于見到。 而九卿則長舒一口氣,以后要把自己的事辦好,看樣子似乎只需要招呼好一位領辦閣臣? 那么哪怕是在國策會議上,閣臣也不會鐵板一塊,一起與九卿爭。 眾人無不目光復雜地看著皇帝。 職權分明終歸是好事,楊廷和一時不好反對。 蔣冕已經有冒頭的意思——雖然楊廷和被勸留讓他大失所望。 毛紀雖然很多方面與楊廷和一致,但他就沒有自己的期待嗎? 至于費宏……離開朝堂多年,剛回到內閣就能有自己領辦的具體事務的話,那也不用慢慢與現任閣臣們較量。 楊廷和冒頭了就是讓這三人都不滿。 現在看來,這一刀只砍得楊廷和最狠,可楊廷和既不能得罪其他閣臣,又不能反對御書房伴讀學士的設立。 再進一步來說,他也不能反對國策會議的設立。 因為這意味著文臣走入權力核心不再只有成為閣臣這一條路。到了九卿或者特恩成為御書房伴讀學士就已經初步到頂了:所有真正的大事都繞不開國策會議。 大家都已經想通了:皇帝的目的,就是要把頂層的決策圈擴大,把他信重的和培養起來的班底塞進來。 這沒關系,他本來也可以通過調整內閣和九卿人選達到這個目的。何況,諸事的決斷權仍然會在皇帝那里。 高高在上的皇帝卻能夠憑借批紅和國策會議上的裁決權,看到更多的人相爭。 核心權力圈多了這么多人,上升通道變多,底下人都會活動起來。 楊廷和反對國策會議的設立,那就不僅僅是反對其他三個閣臣與九卿全體這么簡單,還是要堵住下面全部官員的一條新路。 搞出一個這樣的國策會議,說白了就是以另一種更明顯的方式洗牌,讓閣臣與九卿之下的那些人心思全都活起來,有更多走入核心權力圈的路徑。 想要走進來,自然就得倒向皇帝,得到他的認可。 而相爭之余,在內閣之間不讓首輔做大,給其他閣臣更明確的權力,又可以讓內閣充分發揮作用,提高各部門內部事務的效率。 尋常事務的三道關卡都要有署名用印,各部門首官和領辦閣臣都要為具體的事負責任,雖然是壓力,但辦好了也是明確的、別人搶不走的功勞。 這下王瓊也滿意了:只要自己手底下的所有奏疏都必須過自己這一道關就行,這第一道關的權力,當然比第二道、第三道更大! 皇帝看來是要在小事上選擇省心省力了,將來他的主場只在這里,只在國策會議! 而九卿,有資格坐在這! 王瓊也跪了下來,誠心誠意地說道:“陛下圣明!” 喊早了圣明的楊廷和這時才像不反對、只是起來之后了解細節一樣問道:“陛下,這閣臣各領事務,是因事而定還是會有定例?” 朱厚熜微笑起來:“因事而定,由朕來定?!?/br> 大家都聽明白了:哪個閣臣具體領辦什么事務,這就像是官員臨時的差遣一樣。 涉及到三年內幾乎不會產生什么大變化的國策會議列席人員,皇帝怎么可能容忍由哪個閣臣具體領辦某個領域的事務? 只要三五年,那就是根深蒂固的利益關系。 現在這樣才合理,皇帝始終只是擴大了核心權力圈的人數,以便更好地居高臨下掌控一些東西。 但是……心思靈活的這些頂級文臣都不約而同地想到了一種演變可能:現在的皇帝是表現出了旺盛的精力與足夠的智慧、定力,將來的他呢?他的后代呢? 這國策會議能一直存在嗎?如果一直存在,將來又會有什么變化? 但至少剛剛經歷完刑部大堂事件和王守仁講經事件的楊廷和與閣臣們,面對皇帝拿出來的御書房伴讀學士分潤部分司禮監權柄、閣臣各有明確領辦事務的權力、文官整個集體多了兩條進入核心權力圈路徑的形勢,無法當面去反對。 皇帝此舉,是通過削弱宦權主動縮回部分皇權,來交換國策會議和御書房伴讀學士的成立很難受到任何人的反對。 誰站出來反對了,幾乎就是文臣之賊。 眾人已經無暇去思考今天這國策會議設立的消息傳出去之后會引起什么反應,因為既然這么多重臣原則上沒有反對意見,那么議事就開始了。 第一件事,便是裁撤冒濫及重設三大營的具體方略。 …… 設立御書房伴讀學士,是幫文臣把蛋糕做大。 設立國策會議,是幫文臣中的重臣把蛋糕做大。 為重設三大營立下目標、準備好保障,是幫武臣把蛋糕做大。 受傷的只有司禮監與內閣首輔。 此刻的司禮監沒資格吭聲,此刻的楊廷和不能與整個文臣群體為敵,而阻止武臣得到更大舞臺也有繞不過去的皇帝本人的“不安全感”這個檻。 嚴嵩的目光敬佩地看向那個年輕的天子,他身邊那個御用太監、內檔司的掌事黃錦同樣低調而沉默,沒有因為司禮監權柄的裁剪有任何異樣。 對黃錦來說,司禮監掌印絕對是他日后囊中之物。 嚴嵩不由得揣測起來,陛下對于未來的朝堂權力格局到底是怎樣想的? 這御書房,將來會如何演變? 沒人覺得將來的國策會議將永遠是這個格局,御書房也永遠只是個御書房。 看破不說破,皇帝只是在先洗牌,但還沒到胡牌的時候。 沒有人猜得透皇帝是怎么想的,畢竟今天這個決定突破了文臣過去所想象的天花板,所以才有國策會議與內閣分權的順利改變。 現在,達到了目的的皇帝又回到了之前上朝時那種狀態。 他主要的精力還是在聽他們的言辭,留意他們的“吵架技巧”,同時更直觀了解如今各衙門之間的門道。 郭勛覺得自己是個小丑。 現在商議的第一件事與武臣直接相關,但他都沒有能力參與到兵部尚書王憲與其他重臣的商議當中。 皇帝一言不發,但經歷了皇帝初次視朝和其后很多事的郭勛知道:皇帝對勛臣武將其實抱有期望。 那天,郭勛苦口婆心地勸說其他勛臣武將:你們這幫越來越肥腸肥腦的家伙必須考慮這是不是…… 但現在,勛臣武將中只有郭勛一人在此! 這第一回 國策會議,第一個商議的事情就是裁撤冒濫與重設三大營,五軍都督府的代表、勛臣武將的代表,真的能一句話都不說嗎? 皇帝沒有看過他一眼,但郭勛不能等著皇帝特地看過來,暗示什么。 陛下也很難!他如果看過來了,自己卻一個屁都放不出來,那算什么? 郭勛大著膽子插話了:“臣以為!” 第109章 致命的總是細節 郭勛幾乎是先喊出來吸引注意力的。 十幾個朝堂頂級大佬的目光同時看向了他,而皇帝目光也終于移到了他身上。 郭勛渾身涌動著仿佛置身于戰場的恐懼與興奮感——盡管他沒有經歷過。 但這一刻,他確實有一份沖鋒的決心。 因此他慨然說道:“三大營必須都是精兵!三大營之兵卒將領,必須都是善戰有謀者!選兵點將,五軍都督府與邊鎮參預國策會議之重臣之見才是重中之重!” 他說完,迎接著閣臣們與九卿的目光,強行維持著姿態上的強硬。 楊一清,你說一句話??! 郭勛知道自己不會說,他只能盡量把自己、把五軍都督府的態度說出來,用最簡單的方式和語言。 而昨晚和徐光祚一起請楊一清吃過飯的郭勛,也期待著楊一清這個即將赴任邊關的忠臣幫忙說兩句。 聽皇帝之前的講解,邊鎮重臣有一人能列席這國策會議,但他能每次都來參加嗎? 不能! 所以,邊鎮重臣恐怕只能參加每三年一次定長策的會議,至多也只能每年參加一次定年策的會議。 現在,就看楊一清是更傾向于和五軍都督府合作,還是與兵部合作了。 楊一清看向了皇帝。 朱厚熜也看著他。 皇帝的目光是清澈請教的,楊一清看得出來其中的真誠。 他與楊廷和不同,他在邊關,見過兵卒的眼神,見過邊鎮將領與官員的眼神,也見過北虜的眼神。 他更見過正德皇帝的眼神。 現在,這位十五歲新君的眼神不同。 那不是純粹少年人的好奇或期盼。 少年人的眼神,總是那么純粹。喜或者惡,總是那么濃郁。 他們的世界是斑斕的、艷麗的。只有經歷了很多事之后,他們再看向世間時,那眼神就仿佛蒙上了什么。 愚笨的,既沒有了少年人的純粹,也沒有了那種成年人的平靜與了然。 那蒙上的什么,有的是造成更多疑惑的紗簾,有的是看來賞心悅目的面具。 可現在楊一清看過去,不知道為什么自己竟產生了疑惑:這究竟是面具還是純粹? 皇帝在期盼他的見解。 楊一清沉默片刻,只是平平淡淡地說道:“臣以為,京營重事與邊鎮息息相關,如今既行募兵制,邊鎮兵卒不宜選募。然募而選之,縱有兵而無將,終究難成?!?/br> 這只是被各種目光匯聚之后的穩妥開場白,楊一清頓了頓之后就說道:“武定侯所言,臣亦認同。五府之見、邊臣參與國策會議之重臣之見,該當重視。此非爭權,乃為家國重事計。京營諸將與邊鎮諸將皆需善戰有謀,當此時,臣以為,當以邊鎮為重!” 郭勛呆了呆:那昨晚你說的什么漂亮話。 皇帝卻在開啟這個話題之后首次開了口:“邊鎮是重中之重,重設三大營不能讓邊防空虛。然而京營問題重重,如果沒有合適的將領、可行的練兵方法、可靠的后勤保障,那么京營的問題什么時候才能解決?” 楊一清先抿了抿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