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明 第51節
朱厚熜堅定無比地說道:“諸事會很難,朕知道。但京營不能一直弛廢下去,朕在謝箋中說得明明白白,天時已變,北虜寇邊之勢必定越來越大。若再有大舉南侵,難道只靠已經糜爛的邊鎮衛所?這不是做不做得到的事,而是要不要做的事。朕的意見,這件事必須做!” 他張口就把一座更沉重的山丟了過去:“衛所糜爛,邊鎮募兵的比例也越來越高,卿等要做好二十年內年例軍餉總計達到兩百萬兩的心理準備,我大明必須有至少四十萬可戰之精兵。為了保障將來的局面,現在正該君臣一心,以十年內歲入實銀逐漸提高到八百萬兩為目標!” 這一大段話說完,張鶴齡張延齡心里松了一口氣:好像不是在打他們的主意,而是真的在謀劃長遠。 郭勛等人在一旁聽得目瞪口呆,心臟不爭氣地猛跳起來。 僅僅京營,三年內就要分走一百二十五萬兩! 二十年內,年例軍餉要達到兩百萬兩! 陛下在考慮邊患,將來必有戰事。 有些人想著立功的機會來了,有的人想著上下其手的銀兩更多了。 一時所有勛臣武將看著皇帝都目光熱切——除了張鶴齡、張延齡。哦不對,他們是國戚,不算勛臣。 至于十年內歲入實銀逐漸提高到八百萬兩這樣讓閣臣與戶部尚書楊潭頭皮陡然發麻的話,他們是不在乎的。 朱厚熜看著楊廷和他們。 這是老秦所說張居正改革的成效。 用十年的時間,由他這個皇帝親自推動,在土地兼并還沒有五十多年后那么離譜的情況下,應該實現得了吧? 現在不做這個準備,將來就得面對戰事一起,加派邊餉直飆到千萬級的窘迫局面。 要感謝厚照我堂哥剛把小王子揍了一頓,目前邊患暫時還沒那么緊張,而女真人雖然也在成化年間勾結蒙古寇邊、倭寇也出現過,但總算都沒到極為嚴峻的時候。 只不過離那種境地也不遠了。 在場的文臣們齊齊瞠目。 王瓊預判了皇帝對錢很看重,甚至因此舉薦了孫交復職,但做過戶部尚書的他也沒想到陛下的胃口這么大。 十年內歲入實銀翻番,與四十萬精兵相對應的自然還得有糧食。 大明這百余年,歲入何曾有如此猛增的階段? 自開國之初的稅糧從總計不到兩千萬石提高到洪武二十六年的三千二百九十七萬余石之后,大明這一百多年來稅糧就一直只能維持在三千萬石左右。 而包含各項收入在內,歲入實銀也穩定在四百萬兩左右。 是穩定了??!開國之初之所以漲得快,那是因為戰亂結束,天下安定了。 楊廷和壓力山大,不由得苦著臉嘟噥道:“那倒不如先議議十年之內如何歲入實銀八百萬兩!” 一嘴大冤種的語氣。 “那是后面要議的?!敝旌駸行Φ?,“陳卿之前可是建議宣府給發一百萬兩、各邊給發五十萬兩的,從宣府那邊先給付二十萬兩的請奏朕都已經準了。怎么,京營一共先留下一百二十五萬兩辦不到?這三年內都不用另外再為京營列餉銀開支了?!?/br> 勛臣里不少人都嘆了口氣:老陳是懂事的,就是手腕太菜了。 說的畢竟只是將來的事,眼下募兵的比例還不高,這一次也僅限于京營。 乾清宮日精門火災現場的煙還在那里冒著,沒散呢! 皇帝現在急于把京營搞好,誰贊成?誰反對? 勛臣全票贊成——雖然他們根本不敢多發表意見。 文人無人反對——別發飆,求您了。 兩個罪臣的家產進入了最后的分配討(爭)論(吵)【小聲和氣狀態】。 輕輕地商量,激怒天子的不要。 把火災事件輕輕帶過就是為了要錢嗎?這可真是拿“命”要錢??! 惹不起。 除了為京營備下的一百二十五萬兩和用于整修日精門、清寧宮、養心殿的一共一百八十萬兩,剩余的錢著實有太多人去爭,包括兵部給九邊的餉銀、工部修建正德皇帝陵寢、整修興獻王陵等必定會開啟的工程的費用。 清寧宮不用大動,只是需要修葺一番,而且要在兩三月內就完成,這花不了多少錢。 日精門只是個門而已,加上被燒毀的那一間半南罩房,也花不了多少錢。 養心殿的格局改動較大,既然以后還有開燕朝和天子寢宮便殿等功能,內部陳設也不能差了。 好在,這總算比楊廷和他們當初擔心的要少很多。原來預想中,兩座宮殿恐怕要將那總計千余萬兩銀子花去一小半。 至于這總計一百八十萬兩夠不夠,皇帝一口應承若是還不夠的,就從內承運庫拿銀子。 戶部楊潭又拍著胸脯說不夠的話自然再從戶部另列開支。 拍得邦邦響。 于是朱厚熜做主為自己最關心的事先“爭”到了三百一十萬兩。 因為楊潭說了那句話,那就干脆多列五萬兩預算。 五萬兩銀子而已,給他給他,早點讓前朝的文武百官放心回家。 現在動手修宮殿了,對于《大明王朝1566》里嘉靖修宮觀給群臣帶來的困擾,朱厚熜感受也很深刻。 如果不是有抄家抄出來的一千幾百萬兩家財,如果沒有乾清宮的這把火,這件事哪里能那么痛快? 他現在對于一兩銀子的購買力有些概念了,如今這個時期,一兩銀子相當于他記憶中的六七百左右。 這一次整修兩處宮殿,一個只是稍作修葺,另一個也只是以盡量省錢的方式改一下格局,這紫禁城中用料、外觀保持統一的一項新工程就得花去七八億元人民幣。 這樣算起來,大明的朝廷歲入實銀一年只有二三十億元人民幣,這著實有點遜。 當然了,這個時代很多財富還是以實物為主,比如糧食,比如布匹絲綢,不能純粹算銀兩。 朱厚熜一邊聽著他們爭論,心里一邊偶爾想著這些。 群臣對于修建養心殿和設立御書房的目的,現在自然是不可能看出其中大棋的。 就這樣,錢寧、江彬兩人還沒定下最終是什么刑罰,但他們的家產已經被分配干凈了。 楊廷和他們最終沒能打到那據稱有四百多萬兩銀子的密庫的主意。 “既然定了下來,那重設三大營的方略便照募兵體例來擬?!敝旌駸醒劬ν蛄藙壮寄沁?,“如何裁撤冒濫、以募兵形式整編其中精銳,這事兵部、五軍都督府和御馬監合辦。郭勛,你能不能辦好這件事?” “臣必效死力!”郭勛直接被點名,立刻離座激動地跪下,隨后又改口,“不!臣定能辦好!” 還有什么比剛表現出一些姿態就得到重用的正反饋更能刺激人呢?郭勛回答得毫不猶豫。 現在事關陛下身家性命,他這是被當做肱骨看待了??! 肱骨能不支棱起來? 第72章 仁壽宮?冷宮 朱厚熜不知道郭勛有沒有能力辦好這件事,但眼下郭勛是態度最明確的。 何況,只是辦裁撤整編的事,并不涉及到之后的練兵。 肱骨什么的談不上,郭勛純屬自作多情。 身為皇帝就好比女神,賭上一切想舔的人從來不會缺。 勛臣之中,有很多人后悔前幾天的不積極了。 一百二十五萬兩餉銀的支配??! 這下要去巴結老郭,多塞些子弟進去了。 朱厚熜這才看著張鶴齡和張延齡,微笑著說道:“再過兩日,皇兄尊謚應該也議出來了?;市稚搅曛?,壽寧侯、建昌候要多用心?!?/br> “……臣一定用心!” 兩兄弟盡管仍然非常不安,但現在該表的態是要表的。 看起來,皇帝真的為了他的大位穩固,不追究這件事了? 以兩人的智商,暫時不明白其中更多的彎彎繞繞,不理解有些暗示已經給出去了。 大雨之中,這些文臣武將們離開后,朱厚熜的臉色才重新陰沉下來。 涉及到了他的皇位和性命,那還哪能是所謂宮斗,這已經是宮變! 但既然平安無事,作為皇帝,有些事就不能純粹憑情緒去辦。 這得虧朱厚熜心性是成年人,若真是十五歲的孩子,遇到這事會是什么反應? 現在立刻就宰了某些人固然痛快,但會引發的后果是難以預料的。 何況,朱厚熜手里確實沒有實據。 張佐、黃錦、麥福都跪了下來,眼里流著眼淚:“委屈主子了,奴婢無能?!?/br> 章奏守在邵太妃那邊,張佐這時又開始掌起自己的嘴:“奴婢有負陛下圣恩,沒把宮里看牢,罪該萬死?!?/br> 發生了這樣的事,四人中權位最高的張佐責無旁貸。 事發之前沒什么眉目,事發之后找不出線索,張佐現在是真后悔了,也明白了皇帝之前要他先把注意力放在宮內的先見之明。 朱厚熜看著他們,忽然笑了笑:“別掌嘴了,起來吧黃錦。你陪朕跑步時,比昨晚可慢多了?!?/br> 只點了黃錦的名,麥福和張佐都把頭壓得更低,手指摳在冰涼的地磚上顫抖著。 黃錦站起來擦著眼淚:“奴婢只恨昨夜也打了盹,還是在殿內打的盹,沒有及時發現留下活口?!?/br> 朱厚熜淡淡說道:“既是做這等大事,豈會讓你留下活口。連著守了這么多天夜,你也不容易?!?/br> 這就是毫無根基來到這皇宮的難處,誰又很輕松呢? 十天了,朱厚熜是睡得還可以,但朱清萍和黃錦沒睡過一個好覺。 事發之時,黃錦完全是“來不及解釋了、陛下快上來”的緊迫感,隨后是一邊背著他往外面跑一邊告訴他發生了什么的。 朱厚熜雖然完全能自己下來跑得更快,但總不能讓如此忠心的人失去一種最好的立功姿勢。 他覺得自己越來越有身為皇帝的自我修養了。 沉默片刻后,朱厚熜這才看向張佐和麥福:“你們進宮才十天,朕這次不怪你們。但是安排在朕這里當差的都有人出現問題,去把魏彬、谷大用、張永、張錦、韋霖他們都叫來!” 天子口中傳出來的聲音冰寒無比:“今天,這宮里要來一遍大掃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