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好兇猛 第595節
不過,現在是朱芝要見張晉,呂靖也不會怠慢。 …… …… 撫羌城大營再是簡陋,蕭林石讓人給朱芝安排的驛館也不會差,乃是原部族首領位于石寨之內的一棟別院木樓。 呂靖領著略加洗漱的張晉走進來,趙善、蕭純裕二人這時候正起身從朱芝住處告辭離開,看了張晉一眼,都沒有作聲說什么。 “張世兄坐下,兩年前你們從漢源而過,當時事務繁忙,也沒有好好招待你與世叔,不想一別兩年,竟在撫羌城再次相見?!敝熘フ泻魪垥x坐下來,又示意還習慣侍立一旁的呂靖坐下來陪著說話,侍茶之事交給雜役去做。 張晉拘謹的坐在下首案幾之后,一時間不知道要說什么才好。 “汪伯潛、晉莊臣、羅楠光等逆黨畏恐失勢,劫持陛下出京逃往潤州,謀求另立朝堂,世叔他是糊涂,竟然不識汪晉等人的險晉用心,涉事其中,終致事敗流充之禍,令張世兄及妻兒也難逃流徙到這苦寒之地來,張世兄這兩年想必是滿腹怨恨吧?”朱芝眼神灼然的盯住張晉的眼睛,問道。 “我父親當時涉身其中,也是深受蒙蔽,絕無相害京襄之意,但大錯鑄成,流徙吐蕃,也是咎由自取,絕無怨誹之念?!甭犞熘パ哉Z不善,張晉以為司空府終究還是不放心他們這些人,嚇得面色慘白,連忙申辯道。 “是嗎?不過,我可聽說有些人流放到爐城,明里暗里可沒有少說司空府的壞話,甚至可以說是到了明目張膽的地步了?!敝熘コ谅曊f道。 “……”高原的深秋,已很有幾分寒意,張晉這一刻背脊卻有潺潺汗水而下,跪坐案后,說道,“初涉苦寒之地,饑病交加,餓殍于野者也有之,是免不了有些牢sao之言流傳出來,但近兩年苦役勞作,最初的浮躁、怨恨早已磨滅,剩下皆是對以往所犯大罪的悔悟……” “好了,你不要替別人掩飾了,” 朱芝揮了揮手說道, “不過,說起來你是該怨恨的,先帝待你張家何其不薄,先帝病逝時猶念念不忘驅逐胡虜、收復中原,但先帝駕崩之后這些年,你張家為收復中原做了什么?你應該怨恨汪、晉這些逆賊,蒙蔽了你父親的心志,你應該怨恨為何不是堂堂正正戰死在沙場之上,你應該怨恨為何不能堂堂正正為國捐軀,卻淪落到現在這個地步,最后只能在饑寒交迫、無聲無息中死去!你可還記得隨先帝遷都建鄴之初,你看不慣世家子弟忘卻國仇家恨,整日登樓飲宴狎妓玩樂,你曾拔劍與之割袍絕交,言男兒當為社稷從軍征戰、馬革裹尸,以求萬世之名,而非圖一世之享樂?不是沒有過去幾年,你就將這些統統忘卻了。是什么讓你忘卻這些,你心里真真沒有一點怨恨嗎?” 張晉惘然箕坐案后,想起年少時的豪言壯語,滿臉羞愧,都不敢抬頭看聲色嚴厲的朱芝。 “張晉你抬起頭來,我說這些話不是要羞辱你,” 朱芝沉聲說道, “我來撫羌城之前,曾往泌陽見過使相。你們在爐城所說的那些牢sao話,早就有傳到司空府,而且你也想不到會是誰將你們說的這些話密報有司,照道理來說,使相不應該管你們的死活,一切都是你們咎由自取,但使相總是不忘舊情,在我辭行時要我仔細甄別,確有痛改前非者,可以適當加以寬免??上О?,我了解的情況是痛改前非者實在不多,我也不能辜負使相的信任,妄意寬免心懷怨恨之人。你說再多的話,我也不會相信,我現在只能給你一個機會:番營會從流充囚徒里招募一些兵卒,應募之后可以赦免舊罪,以平民的身份服役軍中,你要是愿意,我可以給你一個名額!” “我愿從軍征戰!”張晉淚流滿面,伏地長跪道,“我寧可以大越子民的身份戰死沙場,也不想作為流囚,在這苦寒之地無聲無息的死去!” 未來的西燕郡國,徐懷希望是一個漢番相居交融之地,既有契丹、羌彝乃至吐蕃族人在此棲息,也應有大量的漢民在此繁衍,未來才有可能保證貢嘎山以西更為高寒險惡之地,一步步融入帝國之中。不過,貢嘎山與邛崍山之間,氣候溫潤也只是相對貢嘎山以西的高寒之地而言的,對比中原,環境還是太惡劣了,正常情況下,不可能有誰愿意遷居此地。那撫羌、爐城等地的漢民從哪里來?如果流囚苦役永遠都得不到赦免,豈非這些地方的漢民永遠都要低諸番一頭? 再一個,爐城、撫羌城要發展,數千流囚絕大多數都讀書識字,也不能完全不用。 當然了,也絕不能不加甄別的,將所有流囚都加以赦免、加以任用。 那樣不會叫他們心里滋生感恩之念,甚至會倍加怨恨,反而日后會成為危害司空府的隱患。 除了西燕郡國外,朱芝乃是司空府在西南方向的主要負責人,這些事有專擅之權,但與蕭林石、趙善他們商議后,覺得已經處斬的汪伯潛、晉莊臣等人嫡系子嗣還是不能隨意赦免,還是當成典型以儆效尤。 不過,受株連的旁系及親朋故舊則現在就可以免除苦役。 潁州大捷,收俘巨大,有源源不斷的戰俘可以送過來充當苦役,也不愁沒有人從事艱巨的重體力活。 只是錢尚端、張辛二人及家小,卻是令司空府頭疼的存在。 一方面他們是先帝的舊臣,即便錢尚端早就暗中投靠了淮王,建繼帝在世時也沒有嚴加懲罰,另一方面他們也確實與京襄一系存在種種藕斷絲連的聯系,司空府也不能表現得太刻薄寡恩。 逃京事變后,汪伯潛、晉莊臣、羅楠光等人都處以斬刑,最終還是給錢尚端、張辛二人網開一面,只是罪其受蒙蔽盲從,判以流充。 當然,要說錢尚端與張辛有什么區別,那就是錢尚端很早就處心積慮投靠了淮王,在紹隆帝登帝之后,也是潛邸系的核心成員,積極為紹隆帝及潛邸系謀劃對付京襄。 張辛這人實則有些平庸,沒有太強辨別形勢的能力,建繼帝在時忠心耿耿,紹隆帝登基,又覺得紹隆帝沒有將他踢到一旁,還使他出任御營使,便覺得紹隆帝對他恩寵有加,也沒有念及其他先帝舊臣一個個被掃地逐出中樞,最后也是一念之差參與了逃京。 因此錢尚端一家老小,朱芝決定還是不予以赦免,即便不會以苦役折磨他們,也會叫他們以流囚的身份在爐城終老。 要不要赦免張辛及家小,朱芝是有專擅之權,可以酌情處置,但考慮到張辛在靖勝軍中(原宿衛軍)的影響力極大,張晉也一度在宿衛軍任將,之后還在皇城司任事,值宿宮禁,如果不能平復他們心里的怨恨,即便不怕他們能造成多大的危害,但這事終究是朱芝做得不妥當、不漂亮——哪怕朱芝知道徐懷還是想著對張辛父子網開一面,甚至只要張辛低頭認個錯,將他父子接回襄陽、泌陽重新任用都是可以的。 朱芝思慮再三,還是決定讓張晉以平民的身份,先入番營為卒,觀察一兩年再說其他…… 第二百五十一章 關城 “殺??!” 位于洛陽城東南六十里外的大谷關,舊屬偃師縣,其處之地于嵩山、萬安山相接之處,群峰削立、溝壑縱深,一道長逾三十里的深谷迂回曲折于群山之間,乃是洛陽東南前往潁水上游河谷登封等地的必經之地。 大谷關位于這條深谷的南隘口處,乃是河洛東南第一門戶,也是河洛兵馬都總管府抵擋南兵北進的三大門戶之一。 許昌等地陷落之后,南朝河洛、京西兩大行營的兵馬都同時進入潁水上游河谷,在大谷關外圍建立兵營軍寨。 這使得大谷關的防御,成為河洛兵馬都總管府的重中之重。 剛剛進入十月,成千上萬的南朝兵卒,就像一道道黑色的山洪,往關城前的開闊谷地奔涌而來,咆哮吶喊聲充盈山野。 牛馬拉拽著沉重的戰械,碾壓過松軟的坡地,軋出深深的車轍。 千余前鋒騎兵第一時間殺到關城前,此時守軍尚有少量偵察騎兵留在關城外的谷地里逡巡不去,一時間弓弦怒振,箭飛如蝗。 留在關城前的守軍騎兵人數太少,對射一陣便抵擋不住,便往城墻下退卻。 殺到關城前的前鋒騎兵,除了迅速控制關城外側的坡崗作為制高點外,還分出數股小隊兵馬往兩翼幽深狹仄的山谷里摸索挺進,確保守軍沒有伏兵埋伏在這些山谷的深處。 隨著越來越多的攻城兵馬進入關城南側的開闊谷地結陣,守軍最終沒敢出關城列陣作戰,將關城外的百余斥候騎兵收回來后,就迅速用絞盤將橫置在壕溝上的吊橋城門拉了起來。 數百輛精鐵盾車陸續進入關城前的開闊谷地,環連結成全封閉或半封閉式的車營;成千上萬的甲卒進入呈雁形陣分布的十數座車營之中就地休整。 傳令騎兵后背插著色彩鮮麗的旗幟,在車營之間縱馬馳騁飛奔傳遞各種軍令。 集結的號角聲、進攻的戰鼓聲,在車營間傳蕩。 最先從預備陣地出發的,乃是十數輛巨大的洞屋車。 這種洞屋車高丈余,長逾六丈,寬兩丈有余,前后左右及頂棚皆覆厚木,無底,就像一只巨大的木箱子倒扣在四只巨大的鍛鐵輪轂上,由數十名將卒藏身其中推動著緩緩前行。 守軍部署在城墻內側的投石機也開始發動起來。 一顆顆石彈在半空劃過一道弧形,高高的越過高聳的城墻,往關城前的開闊谷地怒擲而來。 雖說投石機沒有什么準確性,但一次投擲十數顆石彈,都有七八十斤甚至上百斤重,猛然砸落下來,令大地都微微震顫起來,落地后還繼續往前滾動一段距離才停下,也鑿實令人膽顫心驚。 洞屋車即便采用工字鍛鐵為框架,頂棚除了鋪設三四寸厚的棧板后,還置橫鐵加固,可以說是堅固之極。 不過,行進過程中,有一輛洞屋車不幸被一顆上百斤重的石彈直接命中,棧板崩裂,左前角也癟進去一大塊。 好在洞屋車沒有散架,鍛鐵輪轂沒有嚴重變形,將卒緩過神來,則倍加用力推動洞層車繼續前進。 最終除了有一輛洞屋車不幸被一顆石彈砸中側面,致使一側的四只輪轂都不同程度發生變形,數十將卒不得不棄車回撤外,其他洞屋車都成功進逼到關城前側的長壕前。 這主要也是虧得大谷關選了長峽南口最狹窄處建造關城,即便算上兩側連接坡崖的長墻在內,大谷關都不足一千步寬,實際的關城更是狹窄,僅有兩百步縱深。 而關城往北,地形更狹仄、陡峭,兩側或懸壁,或深壑,峽道深幽曲折。 大谷關擇址確實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咽喉之地,但也限制了守軍部署大型守城戰械。 守軍一方面要在如此狹窄的關城內搭建雙層原木覆頂的戰棚,抵擋攻城方拿重型投石機進攻,一方面要容納足夠數量的駐軍,關城之中自然騰不出太多的空間部署投石機。 更不要說重型投石機了。 要不然上百架重型投石機在關城之內呈梯次部署,殺傷力絕不容小視。 關城內所部署的十數架中型西域石炮,除了發射緩慢,精準性不如人意,還有一個較為致命的缺陷,就是除了有最大拋射距離外,還有最短拋射距離: 在靠近城墻百步之內的范圍,部署在關城內西域石炮也無法攻擊到。 攻城兵馬將一輛輛洞屋車推進到護河壕溝之前,除了抵擋住從城頭直接攻擊而來的箭石,拿弓弩通過射擊孔與城頭守軍對射外,更主要是防范守軍有可能再次放下吊橋殺出城來。 這時候兩架更為笨重、巨大的架壕橋車從預備陣地出去,頂著一顆顆呼嘯而來的石彈,推入大谷關城外側足有四五丈寬的護城壕溝之中,架出直接進逼到城墻根的通道。 數十將卒手舉重盾,頂著城頭砸下的滾石擂木,通過架壕橋車貼近城墻,從外側將吊橋頂死,徹底堵死守軍出關城反攻的通道。 對于不敢出關城陣戰的守軍,天雄、靖勝、驍勝、宣武諸軍已經形成一整套的標準cao作,最為關鍵的一點,就是先堵死守軍反攻的可能,方便己方將更多的重型戰械拖上戰場。 單純比拼戰械的消耗,司空府什么時候畏懼過? 無論堅固程度、攻擊威力還是精準程度,軍械監所造的戰械,早就不是河洛漢軍能及。 不過,大谷關也確實險固,只要守軍意志不被摧垮,一時間想強攻下來也不是易事。 更何況大谷關也不僅僅只是長峽南口一座關城。 除了長谷的南口外,這條位于嵩山與萬安山銜接的三十里長谷里,總計筑有七座軍寨關城,控制著南側谷口更為險要的七處險隘峪口,共同組成洛陽城東南方向嚴密的門戶防御體系——河洛行營的兵馬要能將這八座關塞都逐一拔除,地勢就會豁然開朗,進入伊水與洛水交會沖積而成的洛東平原。 然而,這豈是容易之事? 同樣的一幕,也發生洛陽城南僅四十里的伊闕城外。 伊闕又名龍門,乃是洛陽城南的天然門戶。 在那里香山、龍門山對立,伊水河從中流淌而過,遠望就像天然的門闕一般,遂名之伊闕。 隋帝都洛陽,筑皇城正對伊闕,于是又名龍門。 兩山之間,除了寬逾百丈的伊河水面外,近岸的河谷地極為狹仄,峭壁如刃——曹師雄竊據河洛之后,還特意在龍門南面的棲鳳嶺,緊挨著伊水東岸新筑一城作為新的伊闕縣治,與伊闕河谷之中、據河所建的數座隘堡險塞,共同組成洛陽城南、沿伊水兩岸綿延十數里的伊闕關防御體系。 曹師利早就死于徐懷手下,其子曹成作為曹氏碩果僅存的二代子弟,如今也是河洛首屈一指的大將。 曹成站在伊闕南城之上,神色嚴峻的盯著南朝沿棲鳳嶺南坡扎下的一座座營盤,就像丑陋的苔蘚粘在大地上。 在伊闕城出城反攻的通道被南朝前鋒兵馬堵死之后,南朝主力步騎就像洪水一般肆無忌憚的涌來,一輛輛重型投石弩,還有巢車、樓車、洞屋車等重型戰械,像蝸牛一般往前緩慢蠕動著。 不僅曹師雄、曹成、孟平、孟儉等河洛諸將,鎮南宗王府的其他人也想能盡可能將河洛上百萬軍戶及驅口遷到黃河以北。 不過,他們之前又害怕提前組織北撤,不僅會令那些驅口紛紛站起來反抗,軍心也會動蕩不安,叫歸附漢軍出現大規模的逃亡,更難抵擋南兵趁勢殺來。 鎮南宗王府及河洛兵馬都總管府一直拖到九月底,拖到靜憚宗王府增援過來的四萬騎兵經函谷關、虎牢關進入鄭州之后,才在內部公布詳情的北撤計劃。 靜憚宗王府增援過來的四萬騎兵,之所以直接穿過虎牢關,進入鄭州等地,一方面洛陽附近地域狹仄險峻,缺少騎兵進行大范圍穿插迂回作戰的空間,在洛陽與南朝司空府的甲卒兵團進行大規模的會戰中,騎兵絕難討到便宜。 另一方面,河洛兵馬都總管府也自恃洛陽外圍與京襄兵馬直接接壤的伊闕關、大谷關、轘轅關地勢極其險要,易守難攻,有三四萬精銳駐守就足夠了。 更為主要的,還是兀魯烈、曹師雄、仲長卿等人更擔心他們一旦正式啟動北撤計劃,徐懷隨時都有可能組織十數二十萬精銳步騎,直接從許州出兵北上先取鄭州,然后經鄭州往西殺破虎牢關,西進洛陽。 然而他們在鄭州、汴梁方向,以及更北面的懷州、衛州等地的駐防兵馬,在潁州會戰里被殺得太慘。 雖說在過去三四個月里,鎮南宗王府又緊急從軍戶里簽征了數萬兵馬,但新軍既無兵甲,又沒有成熟老練的武吏、老卒填充基層骨干,戰斗力極其“感人”。 現在除了四萬河西騎兵直接增援過去外,曹師雄也另派大將孟平率三萬精銳進駐鄭州。 要不做這樣的安排,他們很難想象這個冬季能不能抵擋住南朝司空府再次組織二十萬步騎經許州悍然北上。 雖說河洛境內目前僅剩四萬精銳兵馬,但曹師雄、曹成等人卻以為足夠了。 這些年,曹師雄經營伊闕、大谷以及轘轅三關,即便談不上固如金湯,也絕非南兵三兩個月能叩開——在險要的地形前,兵馬規模再大,也沒有發揮的余力。 要不是鎮南宗王府在潁州會戰里敗得太慘,致鄭汴陳宋等地都無望守住,會使得河洛的側翼暴露出來,曹師雄怎么可能舍得退出河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