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好兇猛 第589節
…… …… 徐懷是次日午后才接到信報,得知蔡州行營兵馬將萬余馬步兵當騎兵使用,渡潁直接追擊圍殲從許昌城北逃的敵軍馮世兆所部。 雖說虜王兀魯烈從鹿邑派出三千騎兵西進接應,但汝陰、泰和之戰,令赤扈騎兵傷亡慘重,兀魯烈手里也沒有一支完好無損的騎兵部隊可以派出去。 虜王兀魯烈派往許昌接應的三千騎兵,之前經歷了一天艱苦之極、傷亡慘烈的鏖戰,又連夜馳行兩百余里趕到許昌東北,還能剩下多少戰斗力? 韓奇虎昨日拂曉時分率五百騎兵先渡潁水,此時許昌守軍大部分還沒有出城,使得韓奇虎率部得以從空隙間快速穿插到許昌東北部。 面對數倍于己趕來的接應敵騎,韓奇虎毫不畏懼,率領五百部眾一邊襲擾、遲滯許昌之敵出城北逃,一邊千方百計阻撓接應敵騎與許昌敵軍主力會合。 在接下來兩個時辰里,杜武、袁壘等將陸續率領五千馬步兵,從有如驚弓之鳥、倉皇出城北逃的許昌敵軍散亂陣列的空隙間殺穿過去,與韓奇虎會合,徹底將兀魯烈派過來的三千接應敵騎阻擋在許昌敵軍北逃陣列之外。 在此之后,唐盤、張雄山又親率兩千甲卒、五千馬步兵從許昌城以東、從南翼殺入許昌敵軍散亂陣列之中,殺入許昌城中;差不多到日中時分,就將三萬許昌敵軍徹徹底底的殺潰,奪下許昌城。 可惜的是,昨日午后太室山東麓、許州北部地區暴雨傾盆,蔡州行營主力兵馬被迫撤到許昌城中,沒有辦法將所有馬步兵都肆無忌憚分出去追擊潰兵。 不過,除了少量潰兵往西逃入太室山麓,大部分潰兵或投降,或往東南宛丘等地潰逃——其時許昌敵軍還不知道宛丘已經淪陷靖勝軍之手。 韓奇虎、杜武等人第一時間在北面建立攔截陣線發揮關鍵作用,即便一時間無法盡殲,也是盡可能將潰兵往東西兩翼驅趕,逃入太室山里的潰兵,可能會逃脫升天外,但傅梁已經率部收復宛丘等城,也不怕往東南方向逃跑的潰兵能逃出司空府的天羅地網。 徐懷看著窗外的雨簾,將唐盤從剛收復的許昌城發過來的信報折好,交給姜燮存檔,跟王舉、劉師望、程倫英、徐心庵、楊祁業、蔣昂等將臣說道: “可能要考慮暫且收兵了……” 潁州境內雖說沒有暴雨傾盆,但從昨日午后也是淅淅瀝瀝下了一天一夜沒停。不僅令潁河水位暴漲兩三尺,汝陰以北的大小溪河也都有水滿為患為的趨勢——這極可能已經正式宣告了今年雨汛季的降臨。 雖說溪河漫漲,有利水軍中小型戰船往河淮腹地穿插,但沒有步騎的配合,最多也就是襲擾、阻撓敵軍的運動。 短時間內再想在河淮腹地尋找機會大規模殲滅敵軍主力,暫時已無可能。 “這賊老天也是助紂為虐!偏偏在這時大雨傾盆,令諸軍難以輕動!”蔣昂氣憤的握拳敲打桌案,不顧左肩的箭創牽得眉頭大皺,惱恨暴雨來得太早,令他們錯過趁勢收復鄭汴等地的良機。 “還不知足啊,”徐懷笑道,“我們得慶幸這暴雨沒有早來兩天……” 暴雨天氣對步卒行軍作戰的影響,要遠遠大過騎兵。要是暴雨早來兩天,前軍主力也只能遲滯到獐子溝大營等待天氣轉變,甚至有可能提前結束掉這一次的潁州會戰。 此時雖說在雨汛季過去之前,不會再考慮大規模的作戰計劃,但已經收復潁水北岸最為關鍵的許昌、宛丘、汝陰三座重鎮,再加上潁口的潁上、鹿溝兩城早就落入司空府的掌握之中,后續除了徹底殲滅被圍焦陂、泉河兩城的殘敵外,還會出兵收復周邊的一些中小型城寨。 …… …… 接下來兩天潁州境內皆是中雨未停,潁水上游襄城、登封以及汝水上游的汝州境內多有暴雨,正式宣告河淮地區汛季來臨。 除了袁壘率領一部兵馬,經太室山與箕山之間的泥濘驛道快速西進,殺入潁水上游河谷外,其他地方的作戰都不得不暫停下來。 即便隨后數日,天氣轉晴,但汝潁蔡泗等河水位皆暴漲。 虜兵在柘城、鹿邑等地又有意破壞河堤,在柘城、鹿邑、譙城以南引發大水,淹沒田野阡陌,以塞南兵北上之路。 此時除了對岳海樓、孟介所部殘敵加強圍困、進剿外,其他方向兵馬都就地休整。徐懷同時簽署令狀著手將數以萬計的傷病陸續撤往信陽、楚山治療、休養;安排延期有大半年之久的諸路州府輪戍兵馬返鄉。 此時整個京襄北部的防線也整體推進到潁水沿岸,徐懷以司空府的名義對原蔡州、申州行營戰區進行新的調整: 撤除蔡州行營,重置蔡州,唐天德出知蔡州,以舞陽為州治,恢復襄城、召陵、西平、上蔡、汝南、平輿等六縣縣治,主持澧水入潁河道的挖掘、修筑潁水南岸大堤,修筑汝水大堤等事。 以許昌、宛丘兩城為核心,設立京西行營,以唐盤為都統制、殷鵬、余縉為副將,張雄山為參謀軍事,轄天雄第一、第二鎮、靖勝軍第一鎮、第二鎮及宛丘水營,總計編五萬戰兵、一萬守軍、兩萬諸路州府輪戍兵馬。 京西行營除了負責對嵩山以東及蔡河兩岸地區(原許州北部、鄭州、陳州北部、東部及汴州西南地區)的作戰任務外,還負責出兵收復位于嵩山與箕山之間的潁水上游河谷地區(禹州、登封、潁陽三縣),對河洛之敵控制的轘轅關(位于少室山與萬安山之間)保持軍事壓迫,積極為與汝州行營共同出兵收復河洛地區做準備。 原汝州行營改設河洛行營,以王憲為都統制,周景為參謀軍事,傅梁、蔣昂、梁文江率靖勝軍第三鎮、第四鎮及驍勝軍第二鎮師西進,編入河洛行營,轄五萬戰兵、三萬守軍,負責主要籌劃收復河洛的作戰任務。 以汝陽為核心,設立京南行營,以楊祁業為都統制,范宗奇、許凌為副將除了轄驍勝軍第一鎮、天雄軍第三鎮及汝陰、潁口水營外,另在汝陰起義軍的基礎上,從諸路抽調兩百多中下層武吏軍將,組建驍勝軍第三鎮師,以楊霽為統制,總計五萬戰兵、一萬守軍、兩萬諸路州府輪戍兵馬。 京南行營另以燕小乙為參謀軍事,除了守御潁水中下游及淮河中上游防線外,還將協同鄧珪執掌的壽濠行營對平燕宗王府控制的京南地區(宋、亳、宿三州及汴梁東南地區)的作戰任務。 包括占據潁州上游南岸的蔡州行營在內,司空府一度動員三十五六萬兵馬參與潁州會戰,隨著雨汛季的降臨,大規模兵卒南撤休整或返鄉,京西、京南行營所轄兵馬迅速降低到十六萬;即便將璜川、楚山、舞陽等地構成的第二道預備防線駐軍計算在內,總兵力也下降到二十萬。 對焦陂、泉河兩城殘敵的圍困、剿滅,也都交由京南行營負責;為防止退守譙城、鹿邑等地的虜兵再有躁動,選鋒軍左右鎮主力暫時南撤到淮川進行補充、休整。 隨著汝潁等河水位暴漲,潁水以南的洪泛區自然越發洪水滔天。 不僅泉河城被徹底浸淹于四五尺深的積水之中,岳海樓率殘兵所守的焦陂城也出現嚴重的積澇。 四月底泉河殘卒再也忍受不了整日浸泡在混雜屎尿淹水中的日子,欲出城投降,為守將孟介、蔣昭德所阻,兵卒嘩變襲殺孟介、蔣昭德等將開城投降…… 第二百四十章 末路 僅千二百步見方的焦陂城原先僅有一道城墻矗立于潁水右岸的平野之上,但范宗奇主持對泉河、焦陂兩城的圍困以來,在焦陂城外連營的基礎上,又加筑了一道夯土長墻。 環抱焦陂城的長墻高兩丈、城根處厚達三丈,比一般的州縣城墻都要堅厚。 為示徹底將焦陂城圍困死的決心,范宗奇都沒有讓工輜營在長墻上留下攻城兵馬進出的口子。 長墻就像一道土黃色的鐵箍子,將焦陂城死死的套住,不留一絲縫隙。 焦陂筑城擇址的地勢較高,與西翼的洪泛區還有一段距離,但連月來大中雨不斷,積澇排不出去,城里城外除了少數建于高處的衙院外,大部分的屋舍,包括大片的兵營,都浸泡在兩三尺深的淹水中。 城內殘卒倘若想投降,除了要偷偷摸摸從焦陂城翻出來,還要趟過城外的淹水,走到長墻腳下才有會繩梯接他們爬上長墻。 當然,出于朝廷的仁義與體面,范宗奇會隔三岔五安排人去投勸降書,也是先從長墻上將小艇放下去,然后渡淹水到焦陂城下。 這天,長墻連著放下三艘小艇,迅速引起焦陂城頭守軍的注意。 現在城里外除了人與牲口的排泄物都直接混雜在淹水里,傷病不治的人與牲口的尸體也沒有地方處置,也都浸泡在水中,臭氣熏天、疫病橫行。 這時候能到城頭值守,成了人人爭搶的美差——岳海樓也只能盡可能將殘兵都安排在高逾兩丈的城墻上。 目前這道周十里、頂寬僅一丈五尺的城墻,成為守軍最為主要的駐地,擠滿了兵卒,食宿都在城頭;同時岳海樓還著人在城墻內側搭建高腳竹棚、木棚,方便更多的兵卒能棲息其中,免受淹水之苦。 由于城外與環圍長墻之間也是兩三尺深的淹水,同時相距也超過五六百步,卻不虞南兵會突然發動襲擊。 因此,城頭守軍密密茬茬的擠到垛口前,看著三艘小艇緩緩往這邊撐篙而行,也沒有太多的慌亂,很快就看清楚三艘小艇除了各有一名撐篙的船夫以及南朝司空府的武吏外,船中擠擠挨挨總共坐下十數婦孺,狹窄的甲板上還整整齊齊的堆著十數只木匣子。 守軍面面相覷,不知道南朝司空府這是要跟他們唱什么戲。 雖說城里城外淹水有兩三尺深無法排出,但為了盡可能保障兵馬調動,岳海樓還是驅使壯丁在城內堆出數條連接衙堂、糧倉及四城的堤道;隨著淹水加深,堤道也一步步加高、保證不被積水淹沒。 岳海樓與高祥忠這時候也得報趕到南城門樓來。 但看清楚停在數十步外三條小艇上的那些婦孺,岳海樓的臉色頓時陰沉得能擰出水來,心臟也是禁不住隱隱揪痛,三角老眼就像毒蛇一般,死死盯著昂首站在船頭的那名武吏,聲音尖銳的叫道: “堂堂平涼郡公,隨時可以取趙氏而代之,竟然還要玩這種挾婦孺相威脅的下作手段?” 第一次北征伐燕潰敗,岳海樓欲行刺葛伯奕陷害徐懷與契丹勾結,卻不想徐懷將計就計,挫敗岳海樓的行刺陰謀——其時蔡鋌、蔡元攸無情將岳海樓拋棄,令岳海樓背上通敵的罪名,致其滿門被斬。 一直到設立兵馬都總管府,岳海樓除了從殘遺族人那里過繼一個養子外,還在宛丘娶了三房妻妾,卻不想年過五旬的他又陸續生養了二子一女。 三艘小艇之上所羈押的十數婦孺,正是其養子岳亭淵以及他的三房妻妾及三個兒女。 “使相何等胸懷,豈是岳賊你能揣度?再說,這些年岳賊你手里沾染多少鮮血,又有何面目指責他人手段下作?” 武吏振聲笑道, “今日特將你妻小送來,一是叫爾等明白,虜王兀魯烈、屠哥亦不過如此,所謂戰無不勝的赤扈鐵騎,像雜草一般被我們收割頭顱,只能從潁水之畔飲恨敗走,宛丘、許昌、沈丘等城此時都已歸復大越。這些婦孺就是最好的明證,省得岳賊你說我們誆你。二來使相著我告訴爾等,降或不降,司空府沒有半點在意,更不宵于拿婦孺相威脅。不過,這些婦孺既然出身賊門,以往也沒有少享受榮華富貴,沒有少在漢民子弟頭上作威作福,此時送來焦陂,也是叫他們與爾等一起好好嘗嘗困守孤城是什么感覺,大越不殺婦孺,但也沒有那么多的閑糧去養他們!另外,這些木匣,所封乃是孟介、蔣昭德等人頭顱,爾等拿去好好觀賞吧。再寬限爾等三日時限,三日后還若不降,任何后果皆是爾等咎由自??!” 武吏將十數婦孺驅趕下船,任他們踩在污濁的淹水之中,等岳海樓將他們接上城頭。 十數木匣密封性較好,也都直接扔到水中,等岳海樓來取。 做過這些事,三艘小艇便撐著竹篙飄然而去。 岳海樓雙手死死撐住垛墻,才勉強叫自己的身子不那么明顯的顫抖起來;高祥忠等將臉色都是一片慘白,看著十數婦孺孤苦零丁的站在城外的積水里,一時間竟無人想到要放繩梯接他們上城頭來。 過了好一會兒,還是旁邊一名小校擅作主張,安排人手放繩梯下去,將岳海樓的妻兒接到城樓上來,同時又將那十數木匣撈上來。 侍衛將木匣打開來,卻是孟介、蔣昭德等人的頭顱拿石灰封于其中,說不出的猙獰。 過去一個多月里,焦陂城被徹底圍困住,與外界也繼絕聯系,范宗奇是數度投書進城,言虜兵潰敗、宛丘等城皆陷,敦促焦陂守軍投降,但岳海樓堅稱這一切皆是南兵動搖他們心志的詭計、詐計,聲稱只要守到秋后,必能迎來轉敗為勝的契機。 高祥忠等將亦是如此說服自己,心想焦陂雖說被圍潁水以南,但相距泰和不足百里,只待兩府援兵畢至,南朝兵馬不敢守汝陰,焦陂之圍也就隨之而解。 他們又想許蔚、文橫岳等人率疲弱之兵能守太原長達一年之久,而韓時良兩度率部被圍壽春也都堅持下來,他們手里有一萬兩千虎狼之師,焦陂城堅墻厚,糧秣不缺,又如何守不了四五個月? 而眼前的一切,將他們的妄想徹底擊碎。 泉河失陷了,宛丘、項城、沈丘、泰和、許昌也都失陷了,這也證明了兩府增調過來的精銳騎兵在潁水以北也受到重挫。要不然,鎮南宗王府斷不可能保不住岳海樓的妻兒,使其落入南兵手中。 兩府橫掃天下未遇敵手的鐵騎,被南兵打垮了? 高祥忠等將這一刻就像是被人抽掉了脊骨,渾身發軟,幾乎都站不住在城頭上。 “會不會夫人她們只是無意落入南賊手里,又恰好孟將軍他們沒能守住泉河?形勢或沒有這么惡劣,南兵還是在用詐計?”這一刻仍然有人幻想這一切乃是南兵動搖他們軍心的詭計,張嘴問道。 岳海樓沒有吭聲,身形有些搖晃的往城下走去。 十數婦孺滿臉凄惶,匆匆給高祥忠等將行過禮,顧不上渾身濕透,就跟著岳海樓的身后,從淹水夾峙的土堤往城中的衙堂大院走去。 高祥忠等將也是惶然,看著城頭封裝孟介等人頭顱的木匣子,不知道要如何處置,什么都沒有說,也都各自返回住處。 焦陂的淹水畢竟沒有泉河那么深,城里還有些院落沒有被積水浸沒,此時都用作糧倉以及諸將及扈衛精銳的營地。 高祥忠回到住處,喝了酩酊大醉,半夜醒來聽侍衛稟報說南兵打開長墻的暗渠,城外的積水黃昏時分就已開始一點點在消退,南兵很可能這兩天就會著手組織人馬強攻焦陂。 深感已陷窮途末路的高祥忠醉意正濃,這樣的消息已無法將他從醉意中驚醒,粗魯的將侍衛打發走,拿起酒壇又猛灌一氣。 天亮時分聽著院子里一片嘈雜,高祥忠叫來侍衛破口大罵:“大不了城陷,南兵來取我頭顱,何須慌張成這樣子?你們要是貪生怕死,拿我頭顱去投降吧!” “岳帥昨夜著人將數百袋干燥糧秣搬入帥府,旁人不知道岳帥何意,卻不想岳帥一早就舉火自焚了!”侍衛惶然叫道。 “??!”高祥忠打了一個激靈,怔然半晌,連靴子都顧不上穿,赤腳往岳海樓住處狂奔,卻見僅三進院落的督帥樓已陷入一片火海之中。 侍衛將大門撞開,就見岳海樓持刀坐在廊前,揮刀阻止侍衛闖入火海救他,而他身邊皆是昨日南兵送過來的婦孺,包括岳海樓的養子岳亭淵在內,包括岳海樓未滿十歲的幼子、女兒,但此時一個個都倒在血泊之中。 再定睛看岳海樓手持刀刃鮮血逆流,高祥忠傻在那里,沒想到岳海樓最終會親手殺死自己的妻兒再舉火自焚…… 第二百四十一章 班師 徐懷是在班師泌陽途中,接到通稟得知岳海樓手刃妻兒、舉火自焚。 車馬停在路旁暫歇,聽信使稟報岳海樓舉火自焚后高祥忠便回宅中懸梁自縊而死,劉師望感慨說道: “主公安排岳家婦孺前往焦陂,是弱其斗志,沒想到他們倒是干脆。不過,相比他們這些年為虎作倀、助紂為虐所犯下的滔天大罪,這結果還算是便宜了他們……” 徐懷站在出桐柏山谷的崖石上,眺望遠處的泌陽城,心里也是感慨萬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