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好兇猛 第563節
高純年將信函打開掃了一眼,微微色變,這才示意十數侍衛都出去待命。 這時候后廚又走出兩人,將門窗掩上。 見高純年臉色又變,陳松澤笑道:“我們不想拿高相怎么樣,只是有些話就跟這封信一樣,還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高相您說是不是?” “你們到底是何方神圣,這封信為何在你們手里?”高純年驚問道。 “楊景臣父子三人在淠水河口伏誅,這封信落在誰的手里,以及我們是何方神圣,高相還猜不出來嗎?”陳松澤笑著說道,“那我就自我介紹一下吧:京襄路制置安撫使司軍情司僉事陳松澤拜見高相……” “平涼公麾下想要見我,有必要這么麻煩?”高純年狐疑的盯住陳松澤打量,不相信他是京襄的人。 “因為使君并不想他人,特別是潛邸一系的人,知道高相與我們有聯絡,”陳松澤說道,“因此這也是不得已而為之啊,還請高相見諒?!?/br> 高純年默不作聲,余光卻在手里那封信函上打量。 “高相與楊景臣乃是故舊,建鄴水師覆滅之后,建鄴城隨時會陷,高相為自己謀條退路,寫信給楊景臣敘故舊之情,也是情有可緣,”陳松澤微微笑道,“當然,為防止信函流失,叫他人得知高相有暗通胡虜之嫌,松澤這次帶來的只是臨募件,作為取信于高相的信物,原件還在制司密檔藏著。高相不用擔心太多,或者直接扔火塘里燒毀,也不礙事的?!?/br> “你真是平涼公身邊的人?”高純年問道。 “高相此時已然信了,又何必多問一句?”陳松澤說道,“高相還不如多關心一下松澤為何事相來打擾?” “陳郎君為何事而來?”高純年問道。 “使君統兵渡淮北伐在即,但建鄴暗流涌動不休,使君憂心與虜兵接戰而肘腋生變——高相應該能體諒到使君的擔憂吧?” “平涼公憂心之事,老夫是能略知一二,但老夫此時僅是一個空頭右相,怕是無法替平涼公分憂?!备呒兡昴樕幊恋恼f道。 “陛下還是信任高相的啊,高相怎么就不能替使君分憂呢?”陳松澤說道。 “陳郎君說笑了,又或者平涼公是哪里想岔了,真以為陛下還有可能會信任老夫?”高純年臉色陰晴不定的問道。 “使君孤舟自渡勤王,高相是幫京襄說過幾句話,但葛郡公言‘不戰屈敵’事之時,高相不也附隨了嗎?”陳松澤笑著說道,“別人不明就里,或許會疑惑高相為何首鼠兩端,但高相為何不找陛下自剖心跡呢?相信高相手里應該有楊景臣或者誰的幾封勸降信,高相完全可以拿著這些勸降信,去找陛下自剖心跡??!這么一來,陛下不就相信高相之前實屬無奈之舉,是有苦衷的?” 高純年沉默良久,問道:“平涼公希望老夫能做些什么?” “使君希望陛下欲為之事,能渡淮北伐之前就做了,省得大家都夜長夢多?!标愃蓾烧f道。 第一百九十三章 定計 高純年雖說此時他寫給雄州降臣楊景臣的信函,在淠口虜營被攻陷時落入京襄手中,但也不愿輕易就范,已有些許昏濁的老眼像毒蛇一般盯住陳松澤,低聲問道: “卻不知陛下欲為何事?” “陛下欲為何事,高相就一點都沒有猜測?”陳松澤笑著問道。 “你也知道平涼公孤舟遠渡建鄴勤王時,老夫當時就幫京襄說過話,之后也附隨過葛伯奕‘不戰屈敵’之議,結果是兩邊都沒能討到好,兩邊都不得親近。老夫又從哪里能猜到陛下欲為何事?”高純年微微蹙著眉頭,訴苦說道。 雖說建鄴城此時的街頭巷尾都在熱議渡淮北伐之事,很多販夫走卒、商賈士子滿腔熱血,爭欲從軍伐虜者也不在少數,但高純年身居相位,消息再閉塞,還是能感受到水面下激涌的暗流。 京襄借防范赤扈水師襲擾的名義,除了將數十艘戰船、兩千多水軍將卒駐扎在建鄴城對面的真州轄境內,還調王峻、徐忻等徐王兩家的親信子弟執掌牛首山義軍,掌握建鄴城外圍的沿江防線。 這些都是公開的消息,高純年這樣的人物當然斷定這是京襄有意加強對京中的控制,也都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不過,顧藩、王番二人在京中為相,年前借口有盜匪私闖相府,相繼都將侍衛兵馬擴編到三百人,據說鑄鋒堂也增加在京的武將護衛,這個多少顯得有些不同尋常了。 高純年只能猜測京襄預料到,或者說在防范建鄴城里有可能爆發直接的武力沖突。 不過,說到有可能會爆發怎樣的武力沖突,高純年現在信息來源有限,一時間還有些猜測不到。 好在陳松澤稍作試探,也無意跟高純年打多深的啞謎,說道: “此時陛下與魏楚鈞等人都迫切希望使君率軍渡淮北伐,甚至都有些迫不及待了,以及諸多蛛絲馬跡,都說明陛下很顯然對京襄存在很大的誤會,很顯然誤會京襄在渡淮北伐之際對建鄴所做的拱衛、防御部署調整有別的什么意圖。存在這樣的誤解,很難排除陛下不會在使君率軍北伐之際、鋌而走險離京出走。高相你說,這最后要是鬧出陛下離京出走這出事,場面該多難看???” “京襄是擔心陛下欲投揚州?”高純年驚問道,“不,不,京襄是擔心葛鈺率部從揚州渡江到潤州與陛下會合?” “……”陳松澤笑著點點頭,暗想高純年身居高位這些年,不管他有無志氣,這份見識也非常人能及。 高純年卻是倒吸一口涼氣。 他是不難想象潛邸系為何打算鋌而走險,卻沒想到京襄預料到這點,應對會更為狠辣。 與其陷在建鄴受京襄系的控制,紹隆帝只要能成功從建鄴出走,在潤州受到葛鈺率精銳兵馬保護,無懼受到京襄系的武力威脅,到那個時候,也許荊北、淮西都已經做了選擇,最終不得不跟京襄捆綁在一起,但江東、江西、廣西、廣東、福建以及浙東、浙西這些地方以士臣及地方勢力掌控為主,基本上應該會奉王詔行事,更不要說淮東、荊南都還在潛邸系大將韓時良、葛伯奕的直接控制之下。 不過,京襄要防范這一局面的發生,正常的做法不應該加強對長江水道的封鎖,令葛鈺無法率部渡江進入潤州就行了嗎? 現在京襄是要做什么? 是要引蛇出洞,一網打盡? 高純年就覺得有股寒氣從尾脊骨直竄上來,壓低聲音說道: “老夫找陛下自曝己短,或許也有可能再贏得陛下的信任,但這些都不是三五日能成的事情,而平涼公渡淮在即,恐怕再拖也不會遲于四月吧?” 京襄用計狠不狠辣,高純年無意評判,但他得考慮自己身涉其中的兇險。 等到紹隆帝最后覺察到完全落入京襄的彀中時,也許再無法從京襄編織的牢籠中掙扎出去,但困獸猶斗,他高純年當時又在紹隆帝身邊,稍有差池,豈是能輕易脫身的? “秦淮河口以及淠水河口兩役,京襄都是全殲虜營兵馬,像那樣或與胡虜、或與叛將聯絡感情、為自己謀退路的信函,高相要相信我們所得絕不僅一件兩件,”陳松澤說道,“使君寬厚,以為只要沒有實際投敵的行徑,都不想追究,也無意公開這些信函,但有時卻不得不從權……” 陳松澤言外之意,高純年不愿入彀也沒關系,京襄有的是人選,但既然京襄決意在這件事情上做文章,高純年又不愿意合作,就不要怨京襄拿高純年在其他地方發揮作用。 高純年看不透陳松澤這話的虛實,但有一點很清楚,此時不愿入彀,他與楊景臣的私函一旦被揭開,他的下場絕對不會比流充瓊州的楊茂彥好上半點;又或者京襄手段狠辣一些,將他高家滿抄斬,也絕對不會有人替他高家喊冤。 高純年沉聲說道: “為平涼公謀事,老夫自是赴湯蹈火、萬死不辭,只是擔憂謀事不密難成……” “明天高相老家會有遠房親戚來投靠,雖說高相對這些削尖腦袋鉆門路的遠房親戚煩不勝煩,但高相到底是個仁厚之人,念在有幾分血脈之情,勉強將他留身邊差遣,”陳松澤說道,“之后有什么事情需要叨擾到高相,都會由這個遠房親戚傳話——松澤這就先告辭了?!?/br> 待陳松澤與兩名京襄密間離開鋪子,侍衛從外面涌進來,高純年恍惚了好一會兒,才說道:“突然有故人來建鄴相見,你們莫要大驚小怪……” 諸多侍衛心里又驚又疑,但是叫刺客近身,也是他們這些侍衛失職在先,現在高純年一副風平浪靜的樣子,他們還敢多問什么? …… …… 與王記食肆隔著一條小河的挹翠樓里絲竹正盛,晉玉柱沒有興致留在挹翠樓宿夜,在晉龍泉及幾名家丁的簇擁下走出溫暖如春的挹翠樓,叫冷風一吹,喝得醉醺醺的神智頓時也清醒過來。 晉玉柱回頭看了一眼正燈紅酒綠的挹翠樓,叫家丁扶著上馬車之時,見晉龍泉牽馬走過來,身子停頓了一下,低聲問道:“周運剛剛在酒桌上說他剛聽到風聲,京里風暴將起,要大家都埋著頭小翼做人,你覺得他這話是什么意思?” “周編修有說這話?”晉龍泉裝瘋賣傻問道,“興許周編修說這話時,我出去給大公子你們添酒了……” 周運乃南陽籍人士,早就從翰林院編修任上致仕,即便跟晉莊成不能相提并論,也算是南陽士紳的領袖人物之一。 晉玉柱今日在挹翠樓宴請翰林院的兩名同僚飲酒,特地將周運等幾名南陽士紳請來作陪。 飲酒時大家也是互通消息,但大多是老生常談,或道聽途說,晉玉柱也沒有當回事,但周運席間說他聽聞京襄近期會在京里搞些動作,殺一殺士紳及朝臣的威風,以免渡淮北伐之后京里有人蠢蠢欲動,晉玉柱卻記在心里。 酒桌上有人問京襄到底要搞什么動作,周運卻諱莫如深,不肯多言。 晉玉柱還以為晉龍泉也聽到周運說這話,但聽晉龍泉否認,細想晉龍泉當時可能真不在他身邊站著,便將周運說的那些話又復述了一遍。 “現在捕風捉影的事太多了,誰知道周編修這是從哪個門縫里偷聽來的消息,作不得準的?!睍x龍泉不以為意的說道。 “周編修有幾次消息還是挺準的,我們不能大意了,”晉玉柱無法釋然,神色凝重的示意家丁離遠一些,低聲跟晉龍泉說道,“咱家在鑄鋒堂安插的那枚釘子,也該發揮些作用了,你去聯絡一下,看他有沒有聽到什么風聲……” “好的,我現在就去?!睍x龍泉不動聲色的應承道。 晉龍泉示意家丁護送大公子晉玉柱回府,他拽住韁繩,御馬往旁邊的巷道而去,穿過兩條巷子,見身后沒有人跟著,勒馬停在一座朱漆斑駁的宅門前,拿馬鞭叩開宅門,牽馬進入院中。 在偏院里見到陳松澤,晉龍泉拱手問道:“陳僉事見著高純年了?” 陳松澤點點頭,說道:“高純年還是愿意配合的,但消息也不能從高純年那里傳入宮中,現在就看晉莊成身上這個文章要怎么往下做了?!?/br> “關鍵還是要將魏楚鈞羈絆住,不能叫他回京……”晉龍泉說道。 在淠口一役之前鄧珪、顧藩突然投向京襄,這令紹隆帝及潛邸系驚慌失措之余,也變得更加的多疑。因此陳松澤、晉龍泉他們判斷,單純通過晉莊臣等人傳遞假消息,已經很難令潛邸系咬鉤,還需要更多不著痕跡的配合。 當然,潛邸系最令忌憚的人物還是魏楚鈞,晉龍泉覺得關鍵時刻能將魏楚鈞纏住,叫他無法脫身返回建鄴,很可能是能不能順利打蛇驚草的關鍵…… 第一百九十四章 晉家子婿 晉龍泉亥時三刻才回到晉府。 星月稀寥,夜色仿佛宣紙上洇開的墨,nongnong淡淡遮掩著四周的景致看不真切,廊前院角懸掛著紅映映的燈籠。 一名護院捧著刀械蜷在角落里打盹,聽著腳步聲響驚醒過來,見是晉龍泉提著燈籠站在眼前,打了激靈站起來,囁嚅解釋道:“三爺,白天小公子去了不少地方,都沒得休息……” 這幾天為了營造風聲鶴唳的氛圍,除了晉莊成作為禮部侍郎出行,身前身后都安排足夠的持械武賁護衛外,大公子晉玉柱、二公子晉朗庭以及夫人、兩個如夫人、兩個少夫人出宅子辦事,晉龍泉都會安排數名、十數名不等的家兵寸步不離的貼身跟隨。 晉家在建鄴城里要算一等一的家族了,但到底跟公卿之家還存在一定的距離,何況這些年被迫遷出泌陽、南陽,舉家都到建鄴安置,折損不少。 眼下宅子里從南遷的南陽、泌陽鄉眾里募了五六十名健銳家兵養著,已經感到有幾分吃力了;人手有限,再叫晉龍泉如此密集的安排扈隨、護院任務,自然是疲憊不堪。 “小七呢?你換他出來值守,抓緊時間睡一下;要是大公子問及,就說是我安排的,”晉龍泉寬慰的拍了拍那護院的肩膀,說道,“接下來這段時間城里不會太平,值守的時候還是盡可能不要打瞌睡了,都給我睜大眼睛;實在熬不住,來找我說?!?/br> 晉龍泉想了想,不想表現得太迫切,也有意表現得懈怠一些,就也沒有急著找人問晉莊成、晉玉柱父子這時候有沒有睡下,而是從偏院徑直穿過去,從側門回到僅隔一條巷子的住處。 在京襄路正式設立之后,不計其數的南陽士紳舉家南遷;為了取信晉莊成,晉龍泉也將家小都遷來建鄴。 晉龍泉雖說干練如故,但到底五十有五了,不僅二子一女早已嫁娶,也都生下子嗣。 晉龍泉緊挨著晉府置辦下一座兩進的院子,在建鄴城里絕對算不上寒磣,但包括女兒、女婿、外孫、外孫女在內,一家十五口人,還有兩名跟隨多年的老仆、丫鬟,都需要在院子里額外搭建幾間棚屋才能住得下。 連年的戰亂,叫建鄴城里擠入太多的人口,除了住宅都極擁擠外,想要找個生計也困難之極;不過晉龍泉作為晉府的大管事,其子婿在晉家至少也能在某間鋪子混個掌柜、管事,卻不至于太窘迫。 晉龍泉長子晉應槐打開院子,將父親晉龍泉拉進院子里,還警惕的朝門外張望了兩眼,才將院門關上,問道,“爹爹,你怎么才回來?” 晉龍泉見長子身上披了件皮甲,關上院門仍然不忘神色緊張的握緊腰間的佩刀,問道:“怎么了?” “巷尾門口有鐵獅子那家,這兩天住進去幾個陌生漢子,應榆黃昏時注意到這幾人有意無意的盯著我家——應榆懷疑我家有可能是被哪路神仙給盯上了?!睍x應槐說道。 “應榆、曦彥他們人呢?”晉龍泉問道。 “爹爹,我們在這里?!睍x龍泉的次子晉應榆、女婿黃曦彥從耳房里走出來。 除了自幼習武的次子晉應榆甲械皆全外,晉龍泉見就連自幼讀書、此時在晉府當帳房先生的女婿黃曦彥也穿著件皮甲,微微頷首,吩咐后面跟著走出來的老仆道: “我與應槐、應榆、曦彥他們出去一趟,你將院門關緊,不要隨意探頭往外看。今晚沒有什么事情,是應槐他們風聲鶴唳了!” 晉龍泉帶著子婿三人走出院子,擔心院子里有人按捺不住好奇心跑出來張望,撿起一根木棍將院門反扣上,之后再領著子婿往巷子尾走去。 尋常人家夜里舍不得點燈燭,星月也極稀寥,巷子深處就像幽深的古井。 晉應槐、晉應榆及黃曦彥看著父親(岳父)竟然領著他們徑直往可疑人等出沒的那座鐵獅子院走去,都禁不住握緊腰間的刀。 “啪啪”晉龍泉走上前輕輕叩門,見子婿一臉緊張的樣子,笑道,“無礙的,就是見幾個故人?!?/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