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好兇猛 第550節
“鄧侯怎么也算是一世之雄杰了,怎么就甘心寄人籬下?”顧藩強按住內心的震驚,死魚一樣的眼神,死死盯住鄧珪,不甘心的問道。 “有些人,只要接觸過就會知道是自己這輩子都望塵莫及的,能附驥而致千里,就已是畢生之幸,哪里還敢奢望其他???”鄧珪笑著說道,“這是鄧珪在桐柏山里任吏就明白的道理,以往未能與顧相剖心相談,還請見諒啊……” “鄧侯在桐柏山時,就看準這一切了嗎?”顧藩沮喪的問道。 “顧相為宦半生,難道還不知道有些人未遇風云亦不可敵,又何必等到風起云涌之際,再做抉擇?”鄧珪笑著問道。 顧藩當年作為京西南路經略使,自以為對治下曾經發生的桐柏山匪亂已有足夠了解了。 他也以為鄧珪僅僅在任淮源巡檢使時與楚山眾人有短暫的接觸,之后就調回兵馬都部署司任武吏,之后也是率領一部京西禁軍附隨未登基之前的建繼帝而發跡。 他以為鄧珪即便以往與楚山眾人有諸多交集,但鄧珪其人也非雌伏之輩,這些年過去應該與楚山眾人早就沒有了瓜葛。 他怎么都沒有想到,鄧珪這些年刻意與京襄(楚山)切割關系,實是更深的蟄伏。 這又是誰能想到的事情??? 要知道鄧珪刻意與京襄(楚山)保持距離之時,建繼帝還在位,鄧珪當時的地位也并不比徐懷稍遜多少。 顧藩癱坐案后,一時無語。 鄧珪與姜平搬來繡墩,坐于案側,問道: “顧相此時可以耐著性子,好好聽姜僉事相稟淮西軍情了吧?” “……”顧藩此時受制于人,只能強振精神,看向姜平說道,“那就有勞姜僉事了?!?/br> “此次潛邸系提出議和,而赤扈人極其配合撤軍而去,想必顧相心里很清楚這是赤扈人已知無法獨力啃下京襄這根硬骨頭,意圖先挑起大越內亂吧?這里面的曲奧,應無需姜平一一點破吧?”姜平平靜的問道。 “……”顧藩沉默不言,大家都是千年的狐貍,他就不覺得葛伯奕等人的意圖能瞞過京襄。 姜平繼續說道:“顧相想必也清楚,我家使君真要無所作為,接下來京襄就要面對外敵未靖、蕭墻禍起的困局。當然,換作一般人,或許覺得有可能割據京襄自立絕談不上多壞,但是胡虜還要不要驅逐、中原還要不要收復?” “赤扈已然撤軍,實際上已經與潛邸一系形成媾和,平涼郡公此時即便不認,恐怕短時間內也只能暫作隱忍了吧?”顧藩此時當然不會自承是潛邸系一員,盯著姜平。不解的問道。 “截止今日,赤扈人還有三四萬精銳留在南岸未撤,”姜平說道,“在我家使君的計劃里,自然會抓住赤扈人的殿后兵馬痛擊,以此向世人宣告驅逐胡虜、收復中原之志,以此向世人宣告絕不與胡虜媾和之決心。姜平這次奉使君令旨此來,特地邀顧相共襄盛舉!” 連鄧珪這樣的人物都甘愿為京襄蟄伏,此時自己性命也被這十一二人掌控著,顧藩聽到徐懷意圖突襲赤扈人此時尚留在淮河以南的殿后兵馬,也沒有覺得多震驚。 細思具體的戰局變化,反倒令顧藩心緒稍稍平靜下來,問道:“赤扈人最是忌憚平涼郡公,絕不可能不作防范——此時靖勝軍主力在李陵山以南,相距赤扈人的渡淮點有兩百多里,實在不知平涼郡公要如何才能啃得下這塊骨頭?” “我選鋒軍精銳已部署于六安縣南部的淮陽山北麓,會擇時沿淠水北上,會不惜一切代價突襲虜兵在淠水河口的浮渡?!苯秸f道。 “赤扈人在南岸留下八千騎兵精銳配合近三萬步甲殿后,應該就是防范關鍵時刻平涼郡公會調動選鋒軍搞事吧?” 顧藩說道, “當然,我并非質疑選鋒軍的戰力,但是哪怕選鋒軍不惜一切代價徹底摧毀虜兵在淠水河口的浮渡,應該也僅僅只能暫時壓制虜兵大規模渡淮??墒?,虜兵在淠水以及淮河中游,還有高達兩萬人規模的水軍,擁有上千艘舟船。其殿后兵馬完全可以依托浮渡外圍的十數座營寨堅守,等待北岸兵馬源源不斷的乘舟船南渡,平涼郡公有何把握在短時間內打贏這一仗?又或者平涼郡公有把握說服韓時良、葛鈺從壽春出兵參戰,確信他們不會坐壁上觀,坐看靖勝軍與虜兵殺個兩敗俱傷?而虜兵又重點防范京襄信陽水師會從淮河上游順流而下,在潢川、固始等地設立多道攔河鐵索,其水師主力又主要部署在淠水以西水域,信陽水師再犀利,恐怕也沒有辦法在短短三五天時間內,撕開虜兵水師的封鎖,擊潰虜兵水師主力,殺到淠水河口附近吧?” “如果淮東水營溯流而上呢?”姜平問道。 “平涼郡公高估淮東水營的戰斗力了,”顧藩苦笑道,“淮東水營是有三四千將卒,但那就幾艘船,平時只敢縮在山陽瀆之內,連淮河都不敢輕入,敢往壽春附近水域找不痛快?除非荊州水師行瞞天過海之計,已經趕到淮河口了。不過,我覺得赤扈人不大可能在這事上犯致命的錯誤,竟然連此時荊州水師的主力在哪里都搞不清楚!” “潛邸一系屈膝求和之時,同意赤扈人派出監察武吏盯著我軍一舉一動,荊州水師主力此時確實還在銅陵、樅陽一帶待命。而南淝河與東淝河連接的曹cao河水道,赤扈人先重修,眼下又進行一定程度的破壞,我軍戰船十天半個月是沒有可能殺入淮河的,”姜平說道,“但我水師有兩艘新造的鐵甲樓船,偽裝成普通的運糧船,已經進入淮河將與淮東水營會合,相信還是有能力從下游襲擾虜兵,令其無法大規模擺渡的!” “鐵甲樓船?”顧藩驚問道。 “是的,目前是京襄唯二造成的兩艘大型鐵殼子船,是在兩艘倉船的基礎上改建,一直以來都沒有裝備軍中,就想著關鍵時刻能發揮一些作用?!苯秸f道。 “共襄盛舉,就在此時,顧相還有什么好猶豫的?”鄧珪目光炯炯的盯著顧藩,問道,“又或者顧相以為平涼郡公心胸狹窄,會介懷顧相與汪伯潛乃是兒女親家?” 在淮東,顧藩是帥,鄧珪與楊祁業是將。 楊祁業較為獨立,不受顧藩掣肘,主要也是右驍勝軍這些年經歷這么多的磨難,絕大多數部將都是楊麟的嫡系,以楊祁業為核心的凝聚力極強,非顧藩所能滲透。 目前大概只有胡楷能繞開楊祁業,直接調動以蔡州軍為基礎的右驍勝軍,畢竟胡楷才是右驍勝軍的真正創建者。 然而以左宣武軍為主體的淮東軍,又或者說楚州軍,鄧珪就無法繞開顧藩擅自行事了。 因此,鄧珪想率領淮東水營以及一部分楚州軍精銳溯流而上,配合荊州水師的兩艘鐵甲樓船,從下游襲擾虜兵水軍,令其無法從容不迫的在淮河南北兩岸之間擺渡運送兵馬,還是需要顧藩積極配合才更穩妥一些。 真要將顧藩刺殺于書齋,然后發動兵變,鄧珪也無法確定能在最短的時間內平息混亂,更不要說及時派出水營了。 “事已至此,看來我也沒有其他選擇了,但愿平涼郡公能不忘今日之言?!鳖櫡髂戏较蚬肮笆?,頹然說道。 說到底他對紹隆帝并無三貞九烈之情懷,最初謀劃出鎮淮東,也是借當時的淮東軍混亂不堪,想著拉攏鄧珪培養自己的勢力,以為立足朝堂的根基。 既然自己一切都落入別人的算計,自己也確實力不如人,掉個頭,對他這樣的人物,實在算不上多難堪的事情。 何況,此時誰又能,又敢否認驅逐胡虜、恢復中原才是真正的大義所在? 第一百七十章 相候 拂曉時分,地平線乍現的天光照亮魚鱗狀的暗云,青濛濛晨光頓時間充塞天地,遠處的山川輪廓也迅速勾勒出來。 在淠水入淮河處,波浪不斷拍打著天然形成、有如波浪般的沙堤——浮橋有如臥龍般橫亙在渾濁的淮水之上,隨著波浪有節奏的起伏著。 一座座營壘這時候也被天光勾勒出來,于河口東南方向,沿著一條寬闊的土路呈扇形分布。 殿后兵馬都駐扎在這些營寨里,在過去一個月時間里,赤扈逾二十萬大軍攜帶不計其數擄掠來的財貨,驅趕數以十萬的牲口以及十數萬青壯男女,從這些營壘環抱的土路,通過浮橋,源源不斷的渡過淮河北上。 這時候一隊隊民夫正從營寨被驅趕出來,準備運送最后一批劫掠物資渡過淮河,密密麻麻的人群就像蟻群一般,在天地間蠕動著。 急促的馬蹄聲由遠而近,就像春雷在大地的深處隱約滾動。 “靖勝軍異動,靖勝軍異動,正從龍舒河諸營北上!” 騎士揮鞭抽打胯下的戰馬,似要將汗津津的戰馬最后一絲氣力榨出,但一夜狂奔兩百余里,再優良的戰馬也是精疲力竭到極點,踩到一個小坑里就失去平衡,將馬背上的騎士狠狠的摔了出去。 騎士不顧鼻青臉腫,朝著聞聲趕來的巡兵大叫: “速去通稟怯不黑將軍,南人狡詐,壓根就無意求和,靖勝軍已從龍舒河諸營北上,速速戒備!” …… …… 楊景臣聞訊,帶著諸將趕到怯不黑的大帳,這時已經有三撥探馬趕來通稟靖勝軍從龍舒水出動的緊急軍情。 “果如宗王所料,這豎子絕非信義之輩,一定會趁我軍主力北撤之后,如惡狼一般撲咬過來?!?/br> 楊景臣咬牙切齒的說道, “這趟必叫這頭惡狼崩斷大牙而歸?!?/br> 天宣年間,楊景臣率部知守河北重鎮雄州,赤扈南侵,雄州被圍半年而降,后赤扈扶持降臣立偽朝,楊景臣以皇城司提舉公事,與擔任偽朝樞密使的岳海樓分掌偽朝內外軍政。 汝潁會戰期間,徐懷率部突襲汴梁,楊景臣率部閉守皇城不出,雖說其部沒有受到重創,但其子楊從宗以及副萬夫拔格卻為徐懷斬殺藏津橋前。 每念及此事,楊景臣都要從噩夢中驚醒,只恨沒有機會手刃徐懷以報此仇。 隨著赤扈鐵騎快速在陜西、京東等地推進,甚至橫掃黨項也未嘗遇敵手,無需再立偽朝遮遮掩掩,汴梁以及黃河以北的相、懷、衛等州合并新增一兵馬都總管府,楊景臣調為宿州總管。 楊景臣所部雄州軍,在平燕宗王府麾下乃是戰斗力較強的降附漢軍,除長子楊從宗為徐懷所斬殺外,其次子楊從裕、幼子楊從同皆武勇過人。 聽聞靖勝軍昨天入夜前從龍舒河沿岸出動北上,楊景臣他們沒有普通軍將、武吏那么驚慌,因為他們對此早有預判。 此番議和,平燕王屠哥不擔心困守壽春的韓時良、葛鈺會搞什么幺蛾子。 一方面是韓時良、葛鈺乃是南朝潛邸系的核心將帥,而南朝潛邸系此時早已深刻認識到京襄是他們目前所面臨的更為嚴峻的威脅;撤軍求和乃是潛邸系及他們背后的紹隆帝迫切渴望。 之前鎮南王與平燕王也是基于這點,才主動給潛邸系拋出誘餌,發出信號。 另一方面則是韓時良、葛鈺所率領的壽春守軍被圍逾一年之久。 為節約糧秣,壽春守軍日常都是減半供給飯食。雖說壽春并沒有出現大規模的饑病,但守軍將卒已是相當虛弱。更不要說在決定撤軍議和一策之前,東路大軍集結十萬人馬對壽春持續展開高強度強攻長達四個月之久;在此之前對壽春的三個月圍困也沒有閑著,上百架重型石炮架在壽春城四周,晝夜不息的轟砸。 前前后后令壽春守軍累計傷亡兩三萬是至少的。 平燕王屠哥真正擔憂的還是桀驁不馴,又屢用奇策,統兵作戰風格極其彪悍的靖勝侯,如今南朝的平涼郡公徐懷。 甚至鎮南王兀魯烈離開壽州之前,曾斷言京襄一定會趁他們撤軍到收尾時,狠狠撲上來咬一口。 因此平燕王屠哥才特意安排怯不黑率八千精銳騎以及楊景臣等漢將率三萬步甲殿后,同時或明或暗也撒出大量的探馬、斥侯,盯著京襄所能調動的各部兵馬。 “靖勝軍出動多少兵馬?左右驍勝軍有沒有出動?”楊景臣心頭涌起莫名的興奮,湊到怯不黑案前問道。 一張堪輿圖鋪在木案上,怯不黑在幾名書吏的協助下,將目前偵察到的京襄軍運動軌跡標識出來: “目前只確定是靖勝軍四鎮大營幾乎傾巢而出,普通勤王兵沒有什么動靜,想來徐賊心里也很清楚,跨越兩百里的突襲,普通勤王兵派出來只能是拖他的后腿,不可能提供正面的幫助。張八嶺、浮槎山方向,目前沒有刺探到左右驍勝軍的動靜,也許動了,但我們派出的探馬一時半會還沒有將消息傳回。不過,左右驍勝軍即使也于昨夜之前出動,我們也無需擔憂什么。左右驍勝軍直接從滁州北部出發,會為水勢大漲的東淝河所阻,他們只能從廬州境內繞行,與靖勝軍北上走同一條路線,那就要拖慢很多……” 南淝河、東淝河就像一把鐮刀,倒扣在壽州東部及南部;而這兩條河流,之前一直是他們所控制——他們不僅在撤軍之前推毀所有的橋渡,也將沿岸不能帶走的舟船統統鑿沉或拖上河岸燒毀,還將于將軍嶺東北麓的曹cao河水道扒開。 想要從南往北快速突襲,只有從東南淝河上游的源出之地將軍嶺與淮陽山東麓之間的谷地穿過北上。 對駐扎于龍舒水沿岸的四鎮靖勝軍,路線相對平直,僅需疾行兩百里就能殺到淠水河口,但是左右驍勝軍即便與京襄共進退,卻要多繞行兩百余里。 然而左右驍勝軍騾馬又少,即便參與這次奔襲,也至少要比靖勝軍拖慢兩三天才能抵達淠水河口。 他們可以暫時對左右驍勝軍不予考慮。 “京襄選鋒軍應該也有動靜了吧?”楊景臣捏緊拳頭問道。 選鋒軍乃是京襄最為精銳的戰力,乃是徐懷的侍衛親兵擴編而來。 徐懷當年奔襲汴梁,所統領的就是選鋒軍的前身侍衛親軍。 藏津橋一戰,楚山侍衛甲騎在藏津橋前密集突進的場景,迄今猶令楊景臣不時從噩夢中驚醒。 甚至此時可以毫不夸張的說,京襄選鋒軍比赤扈人的王帳騎兵都不遜色。 唯一能慶幸的就是如此精銳戰力,京襄擁有的數量也極為有限。 在黨項人被赤扈征服之后,南朝就失去最重要的戰馬來源,目前確知南朝通過設于邕州的榷場,每年僅能從大理獲得千余匹戰馬,僅有極少量流入京襄。 京襄近年唯一大批量獲得優良戰馬,乃是京襄不辭萬里之遙,派遣武裝商團經廣南西路、大理國遠赴瀘水上游接應經吐蕃高地南逃的契丹殘部。契丹殘部事后派遣千余族騎加入京襄作戰,同時攜帶三千匹優良戰馬而行。 不過,即便如此,京襄所擁有的優良戰馬,也僅有一萬五六千匹而已。 除了戰馬之外,南人不擅騎戰,也是限制于騎兵發展的關鍵瓶頸。 目前京襄選鋒軍總計編有悍卒一萬人眾,其中還有兩千是重甲步兵。 扣除掉重甲步兵,京襄目前僅有精銳騎兵不到八千人,這已經是京襄多年來好不容易攢下來的底子;其中還要將兩年多前契丹殘部派遣的增援騎兵算上。 目前能確認京襄在汝蔡及申州,京襄猶部署四千精銳騎兵,預防他們從河洛、京西往南滲透——為防止京襄行暗度陳倉之計,河洛、京西不時會主動派出騎兵,滲透穿插到汝蔡腹地進行襲擾,確認京襄部署在這些地區的選鋒軍騎兵沒有調包。 這也就意味著京襄在淮西戰場,能調動的選鋒軍乃是四千騎兵外加抵達戰場之后需要下馬而戰的兩千重甲馬步兵——這也是京襄選鋒軍在淮西戰場所展現的兵力。 楊景臣、怯不黑他們也早就注意到徐懷提前將這部分精銳部署到六安南面的霍山縣,心知這部分兵馬直接從六安南面的淮陽山北麓殺出,距離淠水河口更近,僅有一百三十余里。 楊景臣最關心的是京襄這部分精銳已經到了哪里,京襄要破壞他們與南朝潛邸系達成的和議,要突襲他們此時仍然留在南岸的殿后兵馬,不可能不用這部分精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