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好兇猛 第530節
“這霧太大了,我們得加倍警惕!”仲長卿皺著眉頭說道。 似乎為了印證他內心的擔憂,這時候有隱隱的馬蹄聲從濃霧深處傳來。 仲長卿幾乎懷疑自己出現幻覺,但看到兀赤的神色這一刻也是大變,他猛然意識到牛首山兵馬襲營來了! 仲長卿這一刻似被馬鞭子狠狠的抽了一擊,直覺手腳凍冷,楚山狐竟然真率牛首山義軍兵馬來強襲他們了! “仲長卿,莫要驚慌?!?/br> 兀赤注意仲長卿、田儒生方寸大亂的樣子,他雖然也感到極其震驚,但不至于亂了陣腳,沉聲低喝道, “靖勝侯在牛首山除了聚攏萬余民壯鄉勇,最多只是將其在銅官山的千余前鋒精銳秘密調來參戰,除此之前京襄并沒有一支精銳兵馬已經進入池州以東,這是確鑿無疑的。靖勝侯是善用奇謀,但到底是人不是神,他再強的能耐,也不能點石成金,將一盤散沙、徒有義勇的民壯寨勇變成天兵天將,那還有什么好畏懼的?他們趁大霧想著以亂打亂,那我們就以亂擊亂便是!” “確是如此,我們以亂擊亂便是,”仲長卿強振精神說道,“我等在河口有萬余悍勇,我就不信真不如徐懷在溧水、當涂等地倉促招募的民壯鄉勇?” …… …… 號角聲從大霧深處傳出,徐懷勒馬稍停,傾耳聽去,應是敵寨之中傳出。 此時霧氣在天地間彌漫,二三十步外的人影就已經變得模糊起來,耳畔充斥的都是人馬前進以及甲片簇動的聲響,仿佛置身奇異的海洋之中。 虜兵的號角聲,對藏身大霧之中前進的義軍將卒及選鋒軍健銳而言,也是全速前進、即至即打的信號——這一刻四周就像掀起一股巨大的風潮,在大霧的深處涌動起來。 大霧會給進攻方帶來很大的麻煩,甚至都不能確保所有的兵馬都能如期進入預定的戰場發動攻勢,也沒有辦法用傳統的手段對全軍進行統一的指揮,只能通過號角、戰鼓向全軍傳遞進攻再進攻的信號。 大霧之中,除了進攻再進攻之外,幾乎沒有辦法進行其他的戰術部署與調動。 當然,大霧同樣也會給敵軍帶去混亂,甚至還會更嚴重一些。 一方面敵軍水師戰船很難在大霧中駛入秦淮河進行增援。 一方面在義軍及選鋒軍將卒突入敵營之后進行廝殺,看上去雙方都會陷入無序混亂之中,但情況總是對進攻方,對更有準備的一方,哪怕這個準備僅僅是心理建設,都會更為有利。 大霧會遮擋敵軍的視野,限制敵卒弓弩乃至投石機、床弩等戰械的使用。 不過,趁大霧發起強襲,特別是發起后無法講究排兵布陣,只能蜂擁而上,唯大勝才能終止,一旦進攻受挫就會遭到慘烈反噬,甚至導致大潰敗,都絕對稱得上又一次的軍事冒險行動。 然而趁大霧發動強襲,卻適合此時在牛首山聚集起來的上萬義軍的作戰風格。 義軍將卒主要來自自幼習武、有cao練基礎的禁軍將卒子弟,是合格的兵員,但即便如此,大部分將卒沒有正式編入營伍,老卒、老武吏也只是占到少數。 義軍將卒倘若列陣與敵作戰,無疑是自曝其短。 然而趁著大霧對敵營發起強襲,則能掩其短而發揮義軍將卒士氣可用、武勇敢戰的風格。 而聚攏于牛首山的義軍將卒,此時最大的特點就是士氣可用。 甚至相當一定程度上義軍將卒也將局限于此: 他們是看到虜兵踐踏其土,胸臆間熱血沸騰,奮而拿起刀矛反抗,然后接受徐懷的號召,往牛首山聚集過來,想著與渡江虜兵決一生死。 但這僅僅局限于江南,局限于建鄴附近,局限于他們保護家園的決心與信仰。 不過,大部分義軍將卒是不愿意離開家鄉作戰的,因為從保護家園到保護家國,從保衛家小不受虜兵踐踏,到“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式的保衛黎庶百姓,需要時間進行更深一步的思想動員與教育,對于絕大部分目不識丁的義軍將卒,很少有人能天然跨越這一步。 這意味著一旦虜兵從江南撤出去,相當多的義軍將卒就會有求去之心。 徐懷即便依舊可以對義軍將卒進行強征,但士氣、軍心都不可避免會出現嚴重的動搖、滑落。 然而有這樣的朝廷掣肘,徐懷不可能有充足的時間或cao作空間,從容將義軍將卒轉為京襄所掌握的募兵——畢竟義軍將卒主要來自于諸部禁軍將卒的家小。 常規手段不行,那就趁士氣、軍心可用之事,以選鋒軍精銳為強襲中堅,帶著義軍將卒對此時仍然處于長江南岸的秦淮河口敵營發動強襲,以血戰對義軍將卒進行淬煉,以勝捷凝聚義軍將卒真正不熄的軍心戰魂。 徐懷不會否認大霧強襲敵營是一次軍事冒險,但是讓赤扈從容將淮西盡收囊中,京襄僅僅控制一個名存實亡、外有強藩踞立川蜀、淮西精兵悍將隨時有可能投敵的朝廷,就不是冒險了嗎? 徐懷接受史軫、韓圭等人的勸諫,行事不再拘泥,但他還是不容淮西落入赤扈人的手中。 要破眼前之局,最好的辦法,就是勢如雷霆將赤扈人在秦淮河口的幾座營寨拔除干凈,不給赤扈人從容布局淮西的機會與時間…… …… …… “龍爺,我們沒有摸錯寨子吧?” 頂著如蝗箭雨往柵墻前行,蔣昂聽著身邊將卒小聲問,他其實也早就懷疑前面在大霧中隱約若現的大寨,就是虜兵在秦淮河口的主營,但還是一口咬定說道: “殺胡狗子,還要管有沒有摸錯寨子?前面這座寨子里的胡狗子就不殺了?” 虜兵在秦淮河口西岸共有五座營盤。 大霧發動強襲最大的好處,不僅虜兵水師無法及時過來接應,虜兵幾座大營之間的聯絡也會被大霧隔斷,倉促之間都沒有搞清楚情況,甚至敵我莫辨,絕不敢相互援應——這給了突襲兵馬集中兵力進攻其中一座敵營進行突破的機會。 凌晨后敵營之間的灘涂地以及小淺的湖澤在這樣的數九寒冬季節也是凍得結結實實,為進攻突襲掃清地形上的障礙。 然而也有壞處。 凌晨從草汊河東岸陣地出發,距離秦淮河口還有七八里時,大霧已經將二三十步外的田埂纖陌徹底遮住,導致很多人馬在大霧中迷失方向。 蔣昂所部就走偏了。 他們行軍很快,但先摸到一座寬闊的河邊,河水沒有凍住,還很蕩漾,約摸就是秦淮河,然后蔣昂就率部沿著河岸往北走,來到一座營寨前。 他們這時候能聽到大霧深處隱約傳來廝殺聲,但廝殺聲并不是從這座營寨前傳來,蔣昂就意識到他們摸錯了寨子,很可能是摸到虜兵主營南面那座臨水營盤前了。 大霧越發濃郁,十步開外人影就模糊起來,還絲毫沒有消散的跡象,蔣昂當然不能輕易帶著人馬往廝殺聲處會合過去。 雖然廝殺聲傳來處更可能是主攻方向,但大霧未散,他們就徑直趕過去,很容易引發誤會與混亂。 再者,這次突襲,對敵軍主營發動的是飽和式的強襲,也就是第一時間對敵軍主營的柵墻進行全覆蓋強行攀登,要求諸部不計一切代價以最快速度突入敵營之中以亂打亂、以亂殺亂。 這意味著稍稍來晚的人馬,在敵營之中可能就找不到落腳的地方。 蔣昂又不甘心率部往后退卻,作為預備兵馬靜等大霧散去——雖然這才是最正確的戰術選擇。 他現在不管有沒有摸錯,不管眼前的營寨是不是虜兵主力,反正是虜兵營寨不假,那就先打他娘的。 雖說虜兵主營南側的營寨,有小兩千駐軍,人數是他身后人馬的數倍,但既然是趁霧突襲,也不是不能干上一干…… 第一百三十四章 破寨 得益于遷都以來,在建鄴城外圍持續不斷的廣置軍寨安置將卒,在虜兵渡江之后,建鄴城附近的民眾要么逃入建鄴、當涂、溧水、句容等城之中,要么為躍龍、觀音等防御力、抵抗意志都較強的軍寨收容,使得渡江虜兵在建鄴城附近根本就沒能擄掠到多少丁壯以供驅使,營寨的修筑也只能因陋就簡。 他們之前也以為依托占據絕對優勢的水師戰船,不怕南朝兵馬敢什么準備都不做,就強襲他們的近水營壘。 就整體來說,渡江虜兵筑于秦淮河口附近的營壘,都較為簡陋,寨墻都是用柵木填土夯實而就,也是營寨最主要的防御設施。 正常來說,只要一支兵馬不是那么怯敵畏戰,又有水師戰船可以倚恃,營寨簡陋點也應該夠用了。 畢竟他們考慮倘若沒有機會攻打建鄴,也不可能長期霸踞秦淮河口這么狹仄、地勢又低的區域搞長期對峙。 然而如此大霧天氣遭遇強襲,虜兵的簡陋營寨就會顯得特別的狼狽。 選鋒軍及義軍前部兵馬都殺到寨前,營中的虜兵才有警覺,根本來不及得調派兵馬在寨墻列陣以守——在大霧之中遭遇強襲,也沒有辦法出寨列陣。 營中不僅大量囤積的拒馬、鹿角等輔助防御設施也都用不上,部署在營中的那些投石機、西域石炮等重型戰械,所能發揮的作用也極為有限。 當世投石機、西域石炮,倘若進行盲射,壓根就沒有什么精準度可言,甚至稍稍轉變一個方向,投射偏差就極大——正常說來,需要有一名熟練的炮手對每一次的石彈著地點進行觀察,即時調整投射的角度與配重箱重量。 特別是用投石機、西域石炮對那些已經沖到城寨前的敵軍進行攻擊,更需要經驗豐富的炮手仔細觀察,耐心的一點點調整投射角度;偏差稍微大一些,石彈就會砸中己方兵卒,引發更大的混亂。 此時大霧,石彈投射出去二三十步就完全不知所蹤,對以密集陣型攻城拔寨威脅最大的投石機、西域石炮就徹底捉瞎了。 為避免誤傷,炮手都是盡可能將石彈投遠;他們也不清楚有多少敵軍從大霧深處殺來。 虜兵更多是在寨墻之上組織弓弩手,對接近到城下的義軍及選鋒軍將卒進行攢射,然而對于披甲持盾的進攻人馬,弓弩傷害又極其有限,并不能遏制附寨強攻。 聽著石彈從頭頂呼嘯而去,蔣昂頭也不抬,只是拿盾牌頂著如蝗箭雨,一馬當先附墻而上。 三支鋒利長矛從垛口狠狠的扎刺過來,蔣昂舉盾而擋,冷鍛鐵盾與長矛鋒利的短刃狠狠的撞在一起,一支長矛扎刺的角度略偏,擦出一溜火星偏斜出去,兩支長矛直接折斷,鍛鐵盾的表面僅留下兩個凹入,卻沒有破穿。 這也是冷鍛鐵盾的優異之外。 除一分厚的鍛鐵盾本身強度就很可以外,握手以及遮擋手臂的盾面部分都經過加厚處理,在盾牌的正面形成一道斜向的厚棱,像一條兇殘的毒蛇盤踞的盾牌之上。 即便長矛手力大無窮,直接往厚棱處扎刺,在鋒利矛刃破穿盾牌之前,矛桿就會先無法承接住那么強烈的沖擊力折斷了——除了像王舉這種級數的猛將,所持槍桿皆是鍛鐵的渾鐵槍,才有可能無堅不摧破開此盾。 蔣昂氣健力強,持盾頂住三支長矛扎刺,身形還絲毫不受影響,踩住云梯連踏兩階,人高出垛口后,看到那支漏網長矛再次朝他胸前攢刺過來,沒有再拿鐵盾遮擋,而是右手刀揮舞了一道冷冽的弧光,妙至毫巔在矛刃扎抵右胸甲之前,就將矛桿一刀斬斷。 下一刻,蔣昂就像一頭暴龍躍過垛墻,殺入敵眾之中。 一道道凜冽的刀光,往試圖逼迫過來的敵卒頭頂暴斬而去,頓時血rou紛飛,眨眼間的功夫就將三名敵卒斬于刀下。 蔣昂暴虐如斯,令敵卒不敢再逼迫過來。 左右總計十數只帶鑲鉤的云梯,直接鉤住敵寨的垛墻,六十名選鋒軍披甲步卒與蔣昂同時附城先登,爭先恐后登上敵寨,手中長刃殘酷無情的朝敵卒頭頂揮砍而去,頂住側翼敵卒射來的冷箭暗矢,拼命往兩翼猛攻猛打,為后續義軍將卒登城殺入敵營之中開拓出通道來。 寨墻之上的敵卒承受不住如此暴烈的進攻,被殺得節節后退。 守在中軍大帳的敵將相距寨墻有七八十步遠,視野已完全被大霧遮擋,看不到寨墻之上的作戰情況,不知道到底有多少義軍殺進來,甚至都不知道南寨墻已經被打開缺口,聽著令人心驚膽戰的廝殺聲,只能簡單判斷戰斗主要集中南寨墻,派出傳令兵督促諸部兵馬往南寨墻增援而去——旗幟傳令已經完全失效,也無法通過號角、戰鼓傳令。 營壘里的過道都很狹窄,即便營中敵卒在此時還有負隅頑抗的勇氣,但大營陷入滾滾濃霧之中,又怎么可能有序調度? 派出去的傳令兵也是暈頭轉向,慌亂間只是催促各自聯系的人馬往南寨墻增援,卻不想幾支人馬在大霧中亂糟糟都往南寨墻趕去,與從南寨墻狼狽退下來的兵馬撞到一起,亂作一團;甚至在沒有接觸之前,就驚亂對射,敵我難辨。 蔣昂則是將有限的選鋒軍精銳甲卒集中起來,身士先卒往敵營深處陷陣沖殺、不斷的往前鑿穿。 隨行三隊義軍將卒,兵械鎧甲雖說要簡單許多,但表現極其武勇,各挑一個方向,一邊縱火燒營,一邊廝殺。 選鋒軍與義軍將卒右臂皆綁黑紅綬帶作為標識,事前還約定簡單明了的口令,也會通過號角聲的節奏變化與敵軍號角進行區別…… …… …… 仲長卿與兀赤剛剛抵達南營中軍大帳,潰逃的亂兵就像狂潮一般席卷而來。 在遇襲的第一時間,仲長卿與兀赤都推測徐懷一定會集中有限的精銳兵力及主要義軍人馬強行突入他們的主營。 他們的精銳兵馬以及主要將領都集中在主營,徐懷借助暴虐到極點的鑿穿戰法以及在大霧之中發動強襲的突然性,以快打快、以亂打亂,令他們沒有辦法組織起有效的抵抗及反擊,就基本上能奠定勝局。 對徐懷身邊的選鋒軍精銳戰力之強,仲長卿早就深深的體會與領教,兀赤也不是沒有見識過。 他們沒有能力將強襲人馬擋在大營之外,也就意識到繼續留在主營組織抵抗、反擊,已經沒有意義。 大霧加上遭遇強襲導致的大混亂,令他們對主營五千兵馬失去有效的掌控。 兀赤也是果斷,第一時間趁著還有空隙,就與仲長卿帶著軍中主要將吏果斷離開主營,前往目前來說最不可能遇襲的南營暫避。 他們設想是等大霧散去,還有一兩座營寨沒有被攻破,他們就能在水師戰船的策應下,組織兵馬進行反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