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好兇猛 第505節
更何況軍資消耗如此之巨,制司暫時也拿不出多余的錢糧投入到擴大再生產上去。 京襄生熟鐵及精鐵料年產量在去年底突破八千萬斤之后,今年僅有少量的增長;南蔡、泌陽等地的新增織機數量,以及近年承擔對外輸出商貨重任的茶葉、瓷器等,增漲幅度都較為有限。 這兩年朝廷雖然沒有額外撥付錢糧給京襄,但制司一再哭窮,也并非沒有一點實惠。 幾經調整,朝廷最終決定京襄對外輸出的商貨,其他諸路監司及州縣,一律不得征收過稅,由制司直接在生產地進行征收,彌補軍資不足;作為交換條件,諸路輸入京襄的商貨,也減免全部的過稅,僅征收住稅(對坐商征收的營業稅、市稅)。 此外,朝廷還允許制司自行從川蜀等地進購食鹽,原先加征的榷稅全部用來彌補軍資的不足——這點與淮東、淮西以及東川諸路制司力爭也有直接的關系。 大越諸路鹽稅收入比較直觀,又利于控制。 另外,鹽稅主要是出自售鹽地,同時朝廷還勒令售鹽地嚴厲打擊私鹽。 其他地方沒有資格跟中樞討價還價,淮東、淮西以及東川三路制司就想直接掌握這部分歲入,不想當中再多轉一次手產生不必要的“火耗”。 西秦路沒有摻和進來,主要是高氏早就借著便利,暗中從榮州大規模走販私鹽,實際已經掌握西秦路諸州縣的鹽稅收入——各家也是針對這點,要求直接掌控轄域的鹽稅收入。 雖說鹽稅及諸宗商貨榷稅、過稅減免,目前僅能給制司增加六七十萬貫的歲入,但長期是利于京襄大規模對外輸出商貨的。 暫時性的停滯增長,并沒有令眾人感到沮喪,反而是汝蔡戰場在對峙作戰持續近一年半之后,制司已經明確看出赤扈人在中路戰場的極限。 這也是赤扈人在征服契丹、黨項之后,在單一戰場所能動員投入的兵馬及物資極限。 然而卻未能撼動京襄的防線。 這也注定了赤扈人再拖三四個月,倘若在新的汛季到來之前沒有進展,將不得不大規??s減在中路的兵馬投入。 要不然的話,赤扈內部就會暴露大的問題。 京襄諸州(府)縣自汴梁淪陷之后,除了荊北少部分地區,并沒有受到大的沖擊,甚至之前建繼帝定都襄陽,以及在制司的有力組織下,各方面的物資生產都有大幅的提升——就近組織物資補給前線,運輸等方面的消耗要少得多。 然而赤扈人在中路組織如此大規模的攻勢,倍受戰爭摧殘的河洛、河淮,都未必能供給一半的糧秣,最遠需要從渤海、陰山南北征調牲口、糧食,補充不足。 而河東、河北以及關陜等地,義軍從來都沒有徹底停止過活動,也從來都沒有被赤扈人徹底鏟除。 因此赤扈人為保障中路作戰的后勤補給,投入了遠比京襄更為龐大的人力、物力,絕不單單是頂在前線的三十萬人馬。 即便在征服契丹、黨項,占領中原絕大部分地域之后,如此規模的動員,也必然令赤扈人難以為繼。 更何況他們看不到從中路突破的希望,甚至都看不到將京襄拖垮下去的希望,再咬牙堅持下去,對他們又能有什么好處? 第八十二章 酒宴(二) “今天難得解一回酒禁,也是虧得你這次歸來;你得痛痛快快陪老牛我喝上一回!老潘、老郭那兩個不頂用的家伙,先讓他們緩一緩,不著急現在就放倒他們!” 戰事所施加的壓力以及軍營的單調、苦悶,使得將吏多喜飲酒,然而酒量卻各有深淺。牛二酒量極大,而當世所釀烈酒度數相當有限,他常常敞開肚子痛飲,也只能達到醉意微醺的程度,因此潘成虎、郭君判他們都怕跟他對飲。 晚宴上找不到對手,牛二便湊到剛從打箭爐歸來的蘇蕈身邊,拉著他連干三碗還不罷休。 “這混帳家伙,偏偏去折騰一個小輩!”蘇老常心疼蘇蕈剛剛遠道歸來,卻不敢在酒案去招惹牛二,只能在徐懷身邊不滿的嘀咕。 “且讓他?;鼐漂?,”徐懷苦悶壓抑的軍旅生涯,是偶爾放縱一番的,笑著跟蘇老常問道,“蘇蕈這次歸來,你有什么打算?是讓他在軍司待一段時間,還是繼續統兵?” 預料到赤扈人在中路的攻勢難以持續,接下來京襄還將更大幅度的縮減兵馬,甚至天雄軍諸廂及選鋒軍的將卒都會輪換退出現役,進行休養。 對蘇蕈接下來的安排,徐懷自然得聽聽蘇老常的意見。 蘇老??戳嗣τ趹獙ε6嗑频膬鹤右谎?,沉吟道:“接下來蘇蕈想做什么,但聽使君差遣便是……” 蘇老常妻子早年就病逝了,他這些年忙于政務,沒有續弦,女兒蘇荻常年隨徐武江坐鎮于荊州,自從編入南蔡招討司任將之后也近四年時間沒有回到他身邊了。 這次馬澗河之戰,徐憚都身負多處箭創,蘇老常心里更希望蘇蕈能留在泌陽、留在軍司任事,但此時除制司正值用人之際,他也得尊重蘇蕈自己的選擇。 “別想那么多,趕緊給蘇蕈找房媳婦,生養幾個大胖小子,把你老家傳宗接代這事給解決了,”潘成虎坐一旁嘿嘿笑道,“剩下的,得讓他自己去闖,蘇蕈這小子指定比咱們有出息,將來是要名垂青史的!你看看徐武磧,也是叫徐憚娶了親搞大肚子之后才真正放他出去統兵的!” 潘成虎、郭君判都五十好幾,年輕時又爭勇好斗,橫行山野,留下不少暗傷,無論是沖鋒陷陣,還是大規模的兵馬統領調度,都已非他們所擅長,他們此時就留在泌陽,與徐武磧一起,協助徐懷負責軍司(兵馬都部署司)各種規章制度等方面的建設與執行。 雖說中路的戰事有可能趨緩一段時間,但徐懷志向遠大,像蘇蕈這般已經初露鋒芒的中堅將領注定將來還有更為廣闊的空間去翱翔。 郭君判舉著酒杯湊過來,跟蘇老常說道:“你家婆娘走了有好些年頭了,你也該找個暖被窩的!” 蘇老常哈哈一笑,看到蘇蕈招架不住牛二,招手將他喚過來,說道:“你這次回來,可得先把親事給解決了!” 見蘇蕈神色遲疑,史軫笑問道:“可是此去吐蕃,有遇到心儀的姑娘?別吞吞吐吐的,你爹應該不會反對與契丹通婚……” 制司從輜重營里挑選五六千沒有成家的青壯后生,送往邛崍山修造司戶城、棧道、貨場,打通蜀地與契丹殘部的聯系,就是想著將這些后生都送給契丹殘部留種的,當然不會舍不得蘇蕈一個。 蘇蕈遲疑了半天,朝徐懷行禮說道:“吐蕃之行,蘇蕈確實得遇一人,但非契丹女子……” 蘇老常臉都黑了。 不是契丹少女,那自然就是吐蕃少女唄。 “你先說說看?!毙鞈颜f道。 “……”蘇蕈有些羞愧地說起這兩年在神玉山麓及打箭爐的一些私事,其實也很簡單,就是他與史珣作為京襄派遣襄助契丹殘部的最高軍政將吏,所享受的待遇與普通將吏是有一些區別——有個照顧自己起居的被俘吐蕃少女,他這次將吐蕃少女及其家人都帶回京襄。 他擔心蘇老常不許,因此沒有在之前的信函里提及這事。 “這小子,到底臉皮子嫩!”郭君判哈哈笑著說道,“睡都睡了,生下孩子當你老蘇家的種養著,多大點事??!” “沒有什么非分之想吧?”史軫傾身問道。 “乃吐蕃色莫崗一小宗庶支,暫無非分之想,”蘇蕈朝徐懷懇請道,“還請使君恩允他們留在泌陽……” “我就想要是普通女子,你也看不上眼,”徐懷笑道,“但這事徐憚多半會笑你……” 徐懷在京襄禁止蓄奴,也嚴禁人身買賣,但對雇傭仆役等事并沒有大的限制,像蘇蕈將吐蕃少女及家人帶到京襄安置下來,往后依附于蘇家,甚至將吐蕃少女納為妾室,或者壓根啥名分都不給,就留在身邊照料起居,除上蘇老常、蘇蕈日后多半會被人拿這事說笑,徐懷才懶得多問什么。 當然,從更深層次講,徐懷希望有朝一日京襄是個包容并蓄的京襄,希望有朝一日,吐蕃也能容入中原,當然不會禁止蘇蕈將一戶吐蕃小宗庶支人家攜來泌陽定居。 牛二卻來了勁,提著酒壺過來打聽吐蕃小娘子長得有多美,拽住蘇蕈又對飲一壺才饒過他。 夜宴持續到深夜,眾人帶著醉意各自歸去。 徐懷回到內宅看過出生剛滿月的次子徐真,被王萱嫌棄滿身酒氣,趕到柳瓊兒這邊歇下。 柳瓊兒已經睡下,聽著動靜醒來,欠身坐起,問道:“這酒宴怎么到這時才散?” 侍女端來解酒湯,徐懷坐在床榻旁,看著柳瓊兒睡意未消的美眸,說道:“難得如此熱鬧,大家都喝得暢快……”又將蘇蕈攜吐蕃少女歸來的趣事說給柳瓊兒聽。 “再有三四個月,赤扈人真能罷兵而去?”柳瓊兒能感受到徐懷的放松,從后面摟住他寬厚堅實的臂膀,問道。 “也不會完全罷兵而去,但也不可能再發動多大的攻勢,應該說會轉攻為守,”徐懷說道,“可惜京襄這兩年消耗也劇,暫無實力轉守為攻?!?/br> 京襄一度將兵馬擴充到三十萬,都是勉強而為,不僅僅極大影響腹地的生產、耕種,兵馬戰斗力也極為有限。就目前而言,京襄所轄真正的精銳兵馬也就六七萬人,其他的守兵無論是cao練還是兵甲都存在很大的不足,可以守城寨防壘,但驅之上戰場,戰斗力并不見得比岳海樓、曹師雄所部強出多少。 更關鍵是轉守為攻,物資的消耗將會激增,不是京襄此時所能承擔;何況這兩年來京襄所積累的傷亡,也絕對不是一個小數字。 身心疲憊的將卒也需要時間休養。 當然了,就目前的局勢,在接下來兩三個月內能迫使赤扈人在中路轉攻為守,就已經是極大的勝利了。 “赤扈人放棄從中路突破的妄想之后,他們接下來會做什么?會不會找朝廷議和,以謀后計?”柳瓊兒問道。 截止到此時,秦嶺-淮河防線可以說都抵擋住赤扈人的猛烈攻勢,柳瓊兒現在就擔心赤扈人暫時擱置進一步南下的野心,京襄除了要承擔河洛、京西強大的軍事壓力之時,面對的內部形勢也將很快發生巨大的不利變化。 那將是京襄最為難受的時刻,特別是很多部署都沒有完成,要如何面對內憂外困的局面? “如果赤扈乃兀魯烈一人所執掌,我們接下來所面臨的局勢會很復雜,甚至可以說將更加兇險,”徐懷笑道,“但赤扈統掌大軍的宗王,可不僅兀魯烈一人,又怎么可能因為一點小挫折,就輕易放棄鯨吞天下的野心?接下來我們可以好生休養一兩年,換別人來承受赤扈人的攻勢了!” 這兩年來,雖說大規模抽調青壯男丁填入汝蔡防線,錢糧度支上更是最大限度的往戰事傾斜,屯墾等事受到很大影響,甚至停滯下來,但很多細處的工作并沒有停頓下來。 特別是水輪機應用技術的積累與推廣上,過去兩年制司都在不斷的增加人力與開支。不僅在冶煉、鍛鑄、造紙、榨油等領域,不斷擴大水輪機的應用范圍,水轉紡車、水力織機在棉麻織造領域也初步成熟起來,可以做進一步的推廣了。 第八十三章 鐵橋 箕山西南麓印蹄嶺南崖,沒有樹木生長,石崖光禿禿一片,但此時冰雪覆蓋,就像一頭白色巨獸矗立于天地之間,寒風從蔭翳的蒼穹下凜冽的刮動,發出陰惻的嘯響。 馬澗河就像一條閃亮的銀煉,從印蹄嶺以東的群山之間蜿蜒而出,橫亙于蒼茫的天地之間。 一座座塢寨營壘,空前密集的分布于印蹄嶺以南的平川與丘山之間。 水域縮小到不足汛季三分之一的廣成澤,此時已經完全冰凍住,又覆蓋上大雪,與南北的平川、山巒融為一體,卻叫兩軍位于最南側的塢砦營壘群與南面曲折的山腳輪廓給清晰的勾勒出來。 除了廣成澤外,還有一大片約十數、二十數里不等縱深的空闊地帶,將塢寨群分成涇渭分明的兩個部分—— 眾人站在印蹄嶺南崖之巔,往那片空闊地帶,在陽光的折射下,能看到冰雪覆蓋之間還有點點閃亮透漏出來。 兀魯烈知道那是雙方兵卒遺棄在戰場的殘刀斷戟沒有完全被冰雪覆蓋住。 雙方在這片土地持續近距離對峙、鏖戰將近兩年,大小戰事數十起,但此時誰都沒有意愿在這個天寒地凍的日子,驅趕將卒拖著疲憊不堪的身軀再次奔赴戰場。 因此那邊空闊地帶難得的靜寂下來,除了少量的斥候、警戒人馬外,僅有一群群烏鴉、一頭頭禿鷹在雪地上空盤旋。 雖說相距甚遠,但位于廣成寨東北方向,橫亙于馬澗河之上的黑色鐵橋,在冰天雪地之中,還是極為分明的呈現在眾人的視野里。 在鐵橋的西端,有一座小堡屹立于馬澗河畔,除了庇護鐵橋,也庇護從鐵橋往西延伸到廣成寨的驛道,只是驛道完全被冰雪覆蓋,辨識不出。 不過,馬澗河的東岸,從鐵橋往東,在如此寒冷的時節里車馬通行如故,大道上的積雪被人腳馬蹄車轍碾碎消融,近乎呈一條直線往東延伸…… “從三月初就知道京襄軍有馬澗河上有重建大橋的意圖,只是當時還不曉得京襄冶鑄已經到這一步,沒有太在意?!?/br> 曹師雄臉色沉毅的介紹起大半年來圍繞馬澗河,更準確說圍繞馬澗河鐵橋展開的激戰, “進入汛季后也沒有特別的警惕,料定京襄兵馬也沒有辦法當時展開大規模的反攻,我部在西翼的塢寨以休整為主。差不多到八月中旬,潛入梁縣等地的斥候才確認之前連續數月從魯山運入梁縣儲存的諸多大鐵疙瘩,可以搭接鐵橋,我們才意識到京襄軍在馬澗河上重新修建的這座大橋有別以往……” 京襄汝州行營的兵馬,塢堡、營寨群主要沿馬澗河兩岸分布,甚至西輕東重。 這種布局主要是京襄前期在廣成一帶僅留有五六千駐軍造成的,初期僅需要在馬澗河以西修造有限的幾座塢寨,就能構成完整的防線。 在汝州槽型盆地的東口,駐軍有限的防線緊挨著馬澗河,除了能借助地勢,也能與南面的汝陽、九峰山等地互為倚峙。 不過,前年汛季過后,雙方對峙兵馬在馬澗河西岸急劇增加,汝州行營后續就只能在馬澗河以東修建更多的后備營寨。 這種塢寨營壘群的布局,因為被馬澗河切割成兩邊的原因,是有天然缺陷的。 曹師雄最初也是抓住這點,主要抓住京襄軍在馬澗河上的浮橋、渡橋以及渡口等連接點發動攻勢,從而在相當程度上避免掉直接強攻塢堡所帶來的劣勢。 雖說他們從頭到尾都沒有真正占據戰場上的主動權,沒能將大量的西域石炮推到前陣轟擊營壘塢砦,但前期敵我雙方的交換比相差并不大。 他們至少可以說較好完成了宗王府交代下來的消耗京襄的戰略重任。 之前連接廣成寨與馬澗河東岸的橋梁,也被他們成功摧毀。 他們于三月初就察覺到京襄有在馬澗河上原址重新架設大橋的意圖,但曹師雄并沒有引起重視。 主要還是當初所建的浮橋、渡橋都是木結構,容易縱火燒毀,曹師雄想著他們能燒毀一次,就能燒毀第兩次、第三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