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好兇猛 第485節
而這三點,又是他們短期內難以做成的。 “南朝新帝對京襄猜忌有多深?”兀魯烈問道。 “徐懷以密詔誘殺鄭氏父子,看似拱手將紹隆帝送上皇位,但他轉頭就圖謀京襄,南面君臣對其猜忌之深,自不在言下;以往與之沆瀣一氣的朱沆父子以及胡楷、錢擇瑞等人,都與之劃清界線,”岳海樓說道,“建繼帝病逝之后,徐懷選擇走孤臣驁將這條路,是令其陷入孤立,但這未嘗不是其絕對自信的緣故。而我三路兵馬抵近秦嶺、淮河一線,徐懷也料定殘越朝廷必會對他容忍……” “南朝內部還是太平靜了??!”兀魯烈蹙著眉頭說道。 “倘若想南面君臣對京襄有進一步的鉗制,唯有叫南面君臣相信不依賴徐懷也能守住秦嶺-淮河一線,又或叫南面君臣相信我們大軍無意再南下了……”岳海樓說道。 “這怕是短時間內難以做到啊?!必t斄腋懈诺?。 “確實如此……”曹師雄說道。 西線剛剛堅決攻陷秦州、岐州以及藍田等地,令顧繼遷、高峻陽兩部兵馬好不容易守住秦嶺腹地,也損兵折將甚眾,東線也積極在建造戰船,今年秋冬他們又將集結大軍于中路,他們想進一步加深南朝君臣對京襄的猜忌,乃至促使他們有進一步的動作,非常難。 畢竟紹隆帝這些年顛沛流離登上皇位,已非輕易能欺的無知小兒。 當然,曹師雄還有一點沒有說,那就是他們今年秋冬戰事不利,京襄根基進一步穩固下來,也極有可能會令南朝君臣對京襄有進一步的動作,但南朝也必然有趨炎附勢之徒,朝中又冒出一批人幫京襄說話,都是說不定的事情…… 第四十六章 山雨欲來 低沉的烏云籠罩在涑水北岸的平野之上,一老一少牽著一匹瘦骨嶙峋的老馬行走在曠野間,兩旁的麥田已經結穗——大片耕地因戰亂荒廢了兩年,再行耕種肥力卻是增加不少,沉甸甸的麥穗將秸稈微微壓彎下來,在微風中搖擺。 田中勞作的農戶,臉上卻沒有多少喜色,麻木而呆滯的看著一老一少牽著老馬往北面殘破的寨子走去。 入夏后浩浩蕩蕩的涑水,差不多與汾水下游流段平行匯入黃河,流經的蒲州南部地區,乃是赫赫有名的解池鹽地所在。 自前朝末代發明墾畦種鹽法之后,解池食鹽產量大增,天宣年間解池一度年產食鹽八十萬擔,行銷秦隴、樊鄧、燕代、周宋等地。 大越早年行蔡鹽折博法,即朝廷招募茶鹽商納錢貨糧草到邊地,按值頒給鹽茶鈔(鹽茶引),使其持券到蒲州、江淮等地領取茶、鹽,然后轉往指定的州縣售賣牟利,之后又改為直接交錢買鹽茶鈔(鹽茶引)。 以天宣年間解池年產食八十萬擔鹽,每擔鹽折算鹽引一張、繳納六千錢,也就意味著解池一年就能為中樞財賦貢獻四百八十萬貫歲入。 赤扈占領河中地區后,為了盡快恢復解池的生產,率先將近兩萬投附漢軍及家小遷入蒲州,推行軍戶制,用以加強對整個河東地區的控制;甚至比京西、河洛推行軍戶制都要早上兩三年。 軍戶青壯男丁長期編入營伍在外征戰,即便在當地強占大片田地,也沒有足夠勞力保證耕種,又或青壯男丁在戰場上出現死傷,幼子卻還未長成無法簽征入伍,無法保證營伍的兵額,鎮南宗王府又就地征調民戶作為貼軍戶,與正軍戶合并一個軍戶。 鎮南宗王府同時規定正軍戶簽丁入伍,由貼軍戶資助錢糧或出力耕種土地,當正軍戶缺丁時,則可從貼軍戶簽丁入伍,由正軍戶資助必要的錢糧。 鎮南宗王府以此保證歸附漢軍兵員以及低廉的供養成本。 此時涑水河畔耕種于田間的要么是租種軍戶田地的佃戶,要么是形同附奴、驅口的貼軍戶,他們承受著更為苛刻的盤剝,田里的麥穗長得再飽滿,也跟他們沒有多大的關系,臉上哪里會有笑容? 卻是孩童還不識人世間的疾苦,或者對早幾年的血腥屠戮已沒有什么印象,看到一老一少兩個貨郎牽著瘦馬往寨子這邊走來,都歡呼著迎出來。 數十孩童一路圍繞瘦馬馱負的兩只貨簍轉,兜里雖然沒有一個銅子,卻不妨礙他們眼巴巴盯著貨簍上插著的新奇玩藝兒看。 一老一少兩名貨郎戰亂常年行走于涑水沿岸,寨子里缺少什么,他們心里都有數,或者提前早就說定——進寨子后,他們就先將早就約定好的貨物送往主家,一通忙碌后天色都黑了下來,他們也不忙著將貨簍擺開來供寨子里的村民挑撿,而是先投宿到相熟的人家歇腳。 青年后生蜷坐在屋檐下的干草堆上打盹,似乎看著院子里的瘦馬吃草。 屋里人說話聲音是不大,但門窗到處都是破漏,院子又僅是半人高的土坯墻圍成,外人輕輕一跨就能繞過竹籬門走進來,得防備有人無意間靠近,后生只能警惕的守在院子里放哨,聽著屋里斷斷續續的聲音傳出來: “這是附近幾個寨子的簽丁人數——這是要打大仗了??!山里最近還算平靜,要不要配合拉扯胡狗子?” “是要打大仗了,但軍司目前希望山里盡可能少出動,靜伏、休養為主,盡可能耐住性子,減少自身的傷亡,唯有保存好自身,才能更有力的打擊胡狗子。胡狗子是要在南邊大動干戈,但也要等到胡狗子將這里的兵力抽走,沒有那么多兵卒駐防了,大家再合起力來搞破壞——到時候哪怕是讓他們少往河淮輸送一擔鹽、一車糧食、一頭牲口,都是勝利……” 當年徐懷隨建繼帝率守陵軍渡河北上,經涑水往東穿過太岳山前往澤州,為隱藏行蹤,利用涑水沿岸當時還沒有失陷的塢寨作為跳板晝伏夜出行軍,在河中地區留下一些種子,成為軍情司在敵后的地下聯絡網,一面聯絡太岳山、呂梁山中堅持作戰的義軍,一面搜集各地的情報信息。 對于填入河中地區的軍戶,特別是降附軍的武職人員,對土生土長的當地人還是沒有那么戒備的;當然了,他們也只能奴役、盤剝當地人,才能享受、凌駕貧苦農戶之上的優渥日子。 這對搜集一些敏感情報較為有利。 隨著各地的情報陸續匯總到泌陽,差不多到八月之前制司就摸清楚鎮南宗王府今年秋冬在中路計劃集結的兵馬規模。 “京西、河洛之敵仿效赤扈人的怯薛軍(宿衛禁軍)制,實施二番衛戍法,每一軍戶簽征一卒,每十卒分作兩部分進行輪戍,一部分兵卒三月歸家、十月歸營,一部分十月歸家、三月歸伍,差不多平均能保證八萬人左右的常編漢軍規模。不過,京西、河洛都已經簽發軍令,勒令在家的軍卒提前到九月之前歸營,而在營的軍卒也一律推遲歸家——京西、河洛到十月之前,總計能動員十六萬漢軍;而從河東、汴梁等地的漢軍簽征南調的規模約八萬。除此之外,就是鎮南宗王府這一次的鎮戍兵調動可能高達六萬……” 八月酷暑稍退,徐懷就將主要將吏召回到泌陽舉行備戰大會。 赤扈人目前將原隸屬于契丹的燕云地區、隸屬于黨項的河西以及包括隴右、陜西、河東、河北、河洛、京西、京東等地,依照靜憚宗王府、鎮南宗王府、平燕宗王府劃分為三個占領區進行管理,也分別對應秦嶺-淮河防線的西線、中線、東線。 鎮南宗王府在占領區最先推行軍戶制,包括東遷的關中兵馬外,諸兵馬總管府總計編有三十六個萬戶府。 以二番更戍法,鎮南宗王府通常情況下會在占領區維持十八萬常編漢軍規模,但不意味著極端動員漢軍規模只有三十六萬。 每一軍戶除了還包括三到五戶的貼軍戶外,正軍戶通常也不會僅有一名青壯男丁。就像京襄收編饑民,總計編屯輜兵四十四萬有余,但是以屯戶計,甚至都不足二十萬戶,平均每戶有二點二名青壯男丁。 考慮到貼軍戶基本上都是被強迫合并、又承擔極大奴役的地方民戶,短時間內即便出丁也不可能有什么戰斗力,理論上鎮南宗王府的漢軍動員極限,約在六七十萬左右——主要來源于投降的禁軍以及地方州兵、鄉兵。 然而鎮南宗王府對河淮等地占領尚且日淺,不僅難以做到絕對有效控制,大部分地區的生產都還沒有恢復,注定了沒有能力進行極限簽征。 特別是其戰斗力較強的關中兵馬,今年需要從關中占領區東遷到汴梁以及黃河北岸的相州、衛州等地安置,動員能力更是有限。 軍情司根據諸多匯攏過來的情報判斷,認為今年秋冬赤扈人集結到中路戰場的漢軍規模約在二十三四萬左右。 除了漢軍外,赤扈人南侵時從本族及早初的降附部族征調大量精銳從征,這部分兵馬相當一部分將長期駐守在占領區——由赤扈本族精銳及諸色目健銳組成的出征、鎮戍兵,赤扈人又稱之先鋒軍(探馬赤軍)。 鎮南宗王府兀魯烈轄下,總計編有八萬先鋒軍精銳。 軍情司預估鎮南宗王府會將其轄下四分之三的先鋒軍精銳都調到前線戰場上來,還是叫眾人感受到極大的壓力。 “我們西翼武關-淅川一線,所面對的上洛、洛南等地,已完全由靜憚宗王麾下大將蒙圖烈接管——除了靜憚王庫思古一度覬覦汗位,為鎮南王兀魯烈、平燕王屠哥所阻不可能沒有矛盾外,赤扈人征服黨項人時日尚短,即便能驅使成千上萬的黨項降卒上戰場,但戰斗力不會比早期的降附漢軍強出多少,也短于器械;信陽、羅山以東,歸德軍駐守潢川等地,中下層將卒軍心較為穩定,除非敵軍大舉渡淮圍困潢川等城,要不然歸德軍在短時間內應能保持穩定,這使我們的東西兩翼暫時所面對的壓力會比較小。卻是確山一線,需要考慮到汝潁等水進入寒冬時節封凍之后,會面臨敵軍的大肆進攻,軍情司主張放棄外圍屯寨,將人馬都撤到青衣嶺、大復山腹地……” 守汝蔡最大的困難,不僅僅正面戰場較為開闊、分散,側翼還面臨很多不穩定因素、承受相當大的軍事壓力。 孫彥舟、胡蕩舟在歸降之前就跟胡虜眉來眼前,歸降后所編的歸德軍,其動向一直是軍情司關注的重點。 孫彥舟、胡蕩舟等人心里究竟是怎么樣的,軍情司當然很難探查,但孫彥舟、胡蕩舟等人想要投降赤扈人,不可能不將兵馬拉過去。 而歸德軍三萬人馬又不是工具,說拉就能立刻拉的。 這常常需要長時間的鋪墊與潛移默化式的動員。 軍情司在清剿洞荊湖匪之前,就派出一批暗線滲透進去,還在洞荊湖匪內部發展了一些暗線,在洞荊湖匪接受招安編為歸德軍后,這些暗線也沒有收回來,以便隨時掌握歸德軍的動向…… 第四十七章 極限 “以此看來,除開東西兩翼的駐軍外,我們在廣成、汝陽、襄城、召陵、舞陽等地填入十五萬兵馬,就足夠抵御敵軍進攻了!” 京襄制司成立之后,徐武江就留在荊州,以知州兼兵馬都監,掌握荊北四縣及南蔡縣的屯田及屯輜兵安置、cao練以及借防備匪寇春風吹又生、整備沿江及漢水下游防務等事。 這次他也是趕到泌陽參加備戰大會,才知道軍情司對敵軍秋冬攻勢的最終判斷。 敵軍在中路總計只能動員三十萬左右的兵馬,徐武江以為京襄在正面戰場依托成熟的防線,集結十五萬人馬,就足夠抵御了。 京襄的西翼防線乃是武關-淅川。 徐懷決意放棄商洛,已經將防線收縮到地狹山險的武關河一帶,考慮西線敵軍大將蒙圖烈今年秋冬對武關的進攻意圖不會太強,以范宗奇當前所率領的一萬常備兵馬,配合附近屯寨亦耕亦戰的后備兵馬進行預備,應該足夠應付了。 東翼申州行營防區,包括確山縣、青衣嶺營城以及淮源縣、楚山縣、信陽縣、羅山縣等地在內。 孫彥舟、胡蕩舟等歸附義軍首領,主要還是投機取巧的心態,在他們自身及手下將卒家人都留在建鄴、荊南等地安置的情況下,沒有承受絕大的壓力,輕易也不大可能會投敵。 目前很難想象赤扈人在中線、東線的兵馬主力,會輕易舍棄正面戰場,在沒有充足準備的情況下,大軍就直接渡過封凍期很短的淮河去圍攻潢川等城。 因此,短時間內不需要擔心歸德軍出現大的問題。 京襄東北翼防線所承受的主要壓力,主要是確山、青衣嶺方向。 不過,考慮到汝潁等水以及汝潁兩岸廣及百里縱深的洪泛區封凍期同樣很短,確山、青衣嶺等地所承受的軍事壓力也同樣較小。 在徐心庵當前所率領的一萬五千余左軍精銳基礎上,將東翼守兵規模擴編到三萬人,主要還是考慮保障內線的生產不受干擾。 而說到汝蔡兩州正面戰場,又分為東西兩翼。 西翼乃是箕山與伊水、伏牛山西北麓廣成澤之間的缺口,也是汝州槽形盆地的西端,這里也是汝陽淪陷之前的廣成大戰的戰場所在地,當時楊麟、楊祁業父子率左驍勝軍主力在此被曹師雄擊退,被迫分守汝陽、梁縣,最終使汝陽陷入孤立無援的困境而失守。 最近兩年,京襄(楚山)不僅在廣成澤以北修建了占地四里縱深的廣成軍寨,加強汝州西翼的防御,還重新打通嵩縣、汝陽與魯山之間的九峰山隘口。 作為宛洛西線三鴉路的北段部分,九峰山隘口驛道修復后,汝陽倘若再遭圍困,援兵可以從滍水(沙河)上游,經九峰山隘口殺到汝陽城南。 汝陽與嵩縣之間的棧道也已經修通,使得汝陽、嵩縣與廣成三城(寨)互為犄角,形成控扼要沖、不畏孤立、封鎖的堅固防線——除此之外,汝州境內還有橫穿箕山的幾個孔道,皆易守難攻。 而敵軍從洛陽出兵,沿伊水右岸南下,除了伊水與萬安山、箕山之間的通道狹窄外,在廣成寨與箕山東南麓山嶺的壓迫下,供其展開兵馬的戰場空間有限。 因此,王憲統領的右軍基礎上,將防守兵馬擴編五萬左右,眾人相信也不會出太大的問題。 汝蔡防線的難點在東線。 敵軍可以從許州境內渡過潁水,進逼汝水(滍水)北岸的襄城、召陵等城寨,與京襄爭奪汝水上游,同時也是汝州盆地東口的控制權。 然而也幸虧汝潁大捷鑿開汝水,在汝潁之間形成廣及百里的洪泛區——后期更是波及汝潁兩水的中下游全部地區。 除短暫的封凍期外,汝潁之間的中下游地區到處都是泥濘的沼澤,令敵軍不敢輕易涉足——短暫的封凍期會有敵騎進入擾襲,也通常也不會超過一個月。 這實際使得原本長逾四百余里的蔡州防線,縮短到百余里寬。 而在百余里防線上,京襄(楚山)依托汝水(北滍水)以及襄城、召陵兩城,修建了堅固而完善的防線。 在以陳子簫為首的前軍兵馬基礎上,將襄城、召陵以及舞陽等地的防守兵馬擴編到十萬眾,眾人以為是足夠抵御敵軍進攻。 總的計算下來,京襄這個冬季要抵擋住敵軍的進攻,總的動員規模還要略低于二十萬人眾。 這是京襄此時已經能完全承受的結果。 此時京襄全境已經完成秋糧的播種,今年夏糧又再獲豐收,僅制司所轄的五百萬畝屯田,夏糧收成就高達七百余萬石,除了基本解決饑民饑荒問題外,制司的軍糧儲備也逼近百萬石。 依托數年來精心打造的防線,錢糧又相對充足,眾人對總計動員二十萬兵馬填入防線、以防御為主,抵擋住赤扈人這波進攻,還是信心十足的。 軍情司給的建議也是動員二十萬人馬,但徐懷這幾天卻是思量另一件事情,這時候將問題拋出來,看向史軫問道: “要是照三十萬人馬進行動員,制司錢糧能支撐住嗎?” 史軫尚在沉吟思量徐懷這個問題,蘇老常就忍不住內心的疑惑,問道: “使君以為今年秋冬有反擊的機會,還是說或許今年秋冬,在汝潁之間有與敵軍一戰的機會?” 徐懷早就確定今年秋冬以防御為主的戰略。 四個戰區以及南陽、襄陽、荊北四縣及新蔡縣都是照這個推進諸多事務。 倘若成功抵擋住敵軍攻勢的情況下,還要尋找機會進行反擊,那很多地方準備就不充足了。 防御與進攻,對將卒戰斗力的要求以及物資投入,是有天壤之別的。 眾人也都頗為吃驚的看向徐懷,動員三十萬人馬差不多是制司的極限了,而這個極限還僅限于防守,并沒有能力展開大規模的反攻。 最多是在汝潁之間與敵軍主力進行會戰,但想渡過潁水,殺入許州、陳州境內,那就太困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