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好兇猛 第458節
“是我害得節帥眾叛親離,節帥心里想必要把我給怨恨狠了!”史軫從車窗探出頭來,跟周景苦笑道。 周景也不知道徐懷心里在想什么,只能陪著史軫苦笑一二。 趕到樊臺營地,侍衛隊已經解散各去休整,營地里沒有看到徐懷的身影,周景陪同史軫往牙帳走去—— 數日來,徐懷并沒有直接征用樊臺軍寨,而是在長林河的東岸征用一座村落,將中軍大帳駐扎下來,等著人馬、糧秣陸續開拔過來——徐懷的指揮牙帳,設在村子里的宗祠之中。 周景與史軫推門而入,就見徐懷站在靠墻壁擺放的一張幾案上,正蹙著眉頭臉色陰翳的盯著幾案上的堪輿圖看著。 “經年勞累,積疲難返,近日來身體多有不適,或已無力承擔長史之任……”史軫走過去說道。 “你說什么,把事情搞這么大,現在就要摞挑子?”徐懷轉過身來,瞪眼看著史軫問道,“我心情不爽,與你無關,你只是幫我做了一個艱難決定罷了!陛下已逝,而胡虜鐵蹄卻未遠去,想做忠臣良子,也得看這老天給不給我機會……” “是,是,史軫唐突了!”史軫忙收回剛才請辭的話,說道。 徐懷沒有心情再研究作戰計劃,從小門走往衙堂后的起居書齋,將堪輿圖丟給史軫、周景等人…… …… …… 十數日過去,由于建鄴城里沒有源源不斷的冰塊提供,建繼帝的棺槨提早從紫宸殿轉往殯宮停靈,但朝喪還有十日才結束。 淮王還沒有正式登基,也不急于搬入皇宮,但日常已經坐進垂拱殿署理國政;中樞諸部監司也在周鶴、胡楷等人的率領下,圍繞淮王進行運轉起來。 淮王沒有想著調整宰執人選,短時間內他也不打算輕舉妄動。 目前顧藩、汪伯潛二人在政事堂、樞密院都占有一席之地,已經能保證兩府的一舉一動都在他的監控之下;建鄴城里最大的變動乃是淮王府三千甲卒編入京畿禁軍,全面接管皇宮及兩府的宿衛諸事,除此之外就是淮王府內侍許德海等人入職內侍監,將喬繼恩等舊人高高架起,全面接手宮廷事務。 即便如此,淮王趙觀心里也深知,此時還遠遠談不上大局在握。 “從寧慈自南陽送來的信函看,徐懷于政事堂緝拿鄭懷忠、鄭聰父子之后,請求統兵進剿洞荊,乃是早有預謀之事,其圖不小啊……” 垂拱殿前的銀杏,葉片正漸次金黃,也將殿內遮掩得昏暗,午后殿中早早便點燃燈燭照明,一名身穿緋衣官袍的中年人站在龍案之前,拱手進言道。 汪伯潛、顧藩坐于一旁御賜的繡墩上,沒有作聲,聽著葛伯奕的長女婿魏楚鈞抽絲剝繭般將楚山圖謀一一剖析出來。 第一次北征伐燕天雄軍近乎潰滅,以葛懷聰為首,差不多有上百葛氏子弟喪命此役或戰后被清算,但百年將門的底蘊卻并不那么容易被摧垮。 葛伯奕蟄伏京畿,追隨淮王前往魏州督戰,葛氏除了以葛鈺、葛琛、葛騰等一批年輕子弟崛起外,之前為葛家所忽視的長女婿魏楚鈞等人也發揮不容忽視的作用。 這才使得淮王府一脈,葛氏并不屈居于韓時良一系之下。 葛伯奕前往荊湖南路出任制置使,除了第三代核心子弟之一的葛琛統兵五千精銳相隨外,魏楚鈞也以參議官的身份同行出謀劃策。 對孫彥舟、胡蕩舟等賊軍將領的招撫,主要就是魏楚鈞出面接洽,進展也很順利、快速,然而建繼帝突然駕崩,令葛伯奕、魏楚鈞等人措手不及。 建繼帝大殮之禮過后,徐懷持樞密院簽發的征調令趕往南蔡,淮王趙觀以及汪伯潛、顧藩等人也沒有多想,也是照常行文荊湖北路制置司及荊湖南路制置司知會其事。 荊湖南路制置司駐于岳州治岳陽城里,距離鄂州治江夏僅四五百里,但葛伯奕、魏楚鈞卻是拖延三天才知其事,之后魏楚鈞親自動身趕來建鄴陳述招撫事。 就當時而言,他們雖然有所猜測,但并不能確認統兵進剿洞荊乃是楚山早有預謀。 而魏楚鈞經過鄂州時,徐懷已經率領南蔡兵馬封鎖襄江、陸續渡過襄江進入復州、荊州境內展開——倉促間中樞也沒有辦法收回成命。 一直到寧慈從南陽府治泌陽送信給顧藩以及荊湖北路制置司這數日傳來的消息,淮王及汪伯潛、顧藩、魏楚鈞等人才徹底意識到整件事的背后遠沒有他們當初想象的那么簡單…… 第二百三十八章 君臣 “我予彼取,授也;不告而取,賊也!” 淮王怒氣難遏,將筆端拍在碧玉鎮紙上;淮王自幼好舞槍弄棍,氣力不俗,這一拍之下,一支上好的湖筆“啪”的一聲斷作兩截。 汪伯潛、顧藩、魏楚鈞等人皆是默然不語。 不管前仇舊怨,徐懷出手擒下鄭懷忠、鄭聰父子,為淮王登基掃除最后也是最大的障礙,新帝登基不可能不加以賞賜。 哪怕是為了解決其他內憂外患爭取更多的時間,哪怕是先將徐懷及楚山眾人穩住,汪伯潛、顧藩、魏楚鈞也清楚淮王最終還是有可能同意在汝蔡二州以及南陽府的基礎上重置京西南路,使徐懷出任京西南路制置使或安撫使。 問題是,他們可以給,但楚山不能伸手要。 而現在楚山已經不僅僅是伸手要了,甚至可以說是伸手搶,甚至伸手所搶比他們打算給的更多。 看楚山兵馬的部署,觸手都已經赤裸裸伸向襄陽、荊州,這叫他們如何不火冒三丈? “徐賊其心可誅,然微臣未能識破其勃勃野心,輕許其統領兵馬進剿湖匪,使徐賊得恃樞密院征調令以隱其罪,實乃微臣無能,請陛下治罪!”汪伯潛站起來,請淮王治他不察之罪。 雖說淮王還沒有正式登基,汪伯潛他們私下里也早以陛下相喚。 “得,得,這怨不得你,”淮王有些沮喪的說道,“我知道你想說什么,這個節骨眼上,就不用繞彎子了?!?/br> 汪伯潛的話很明白,不管他們如何篤定的揣測楚山眾人的野心有多大,有多桀驁不馴,楚山協同兩湖進剿洞荊賊軍的征調令乃樞密院簽發,卻是不容否認的事實。 而洞荊賊軍號稱擁兵百萬,侵害荊湖數年未能根除,楚山在封鎖水道、后勤補給等方面做了很多部署,誰又能拿這些指責他們的過錯? 當然,最關鍵的還是在這個節骨眼上,即便楚山下了決心要做藩鎮,他們又能奈其何? 御營使司三支禁軍,其統領張辛、鄧珪、劉衍及麾下諸多統兵官,都與楚山或多或少有所牽涉,現在也搞不清楚他們與楚山背地里是否有更深的勾結,至少當下是絕對不能寄以信任的。 鄭懷忠、鄭聰父子被擒拿后,淮東軍將人人自危,沿淮河下游淮陰等城寨部署的六萬精銳躁動不安,倘若不能妥善處置,隨時都會可能滋生大禍,江淮都難以自保。 除了這兩點之外,作為五大行營之一的楚山,實力也已經隱隱有凌駕其他四大行營之上的趨勢,他們自己所真正掌握的嫡系兵馬,實力可能還不如楚山,而高峻陽、顧繼遷為首的西秦、東川大營也很難說沒有趁機擴大權勢的野心。 眼下怎么可能是誅賊討逆的良機? 淮王雖說惱恨,但也知戒急用忍的道理,對楚山需要徐徐圖之。 別的不說,眼下還需要楚山在汝蔡抵擋京西、河洛之強敵。 “徐賊持征調令而動,猝然間也難收回成命,”魏楚鈞說道,“以微臣之見,當務之急有二,需迫切行之……” “你說說看?!被赐跏疽馕撼x繼續往下說。 魏楚鈞說道:“其一,陛下當極力招撫淮東軍將,避免兵戎相見;招撫得成,除了江淮俱為一體,淮南能新得數萬精銳外,也可盡快調淮東軍將填入荊湖北路諸州執掌州兵,以備楚山有不臣之心。其二,陛下當竭盡所能招撫洞荊賊軍;招撫得成,一來令楚山沒有借口再賴在荊襄不走,二來陛下多得十數萬健銳為己用,自然便能遏制楚山的野心,令其不得不退出荊襄……” 在當世很多人看來,前朝藩鎮之禍的根源在于“天子,兵馬強壯者為之”的思想作祟,然而拋開君君臣臣那一套,卻又不得不承認這一點很有道理。 在淮王及魏楚鈞等人眼里,楚山眾人不臣之心昭然若揭,但現在又迫于形勢,不能立即撕破臉,甚至在抵御京西、河洛之敵還需要倚重楚山,那他們能做的,就是從各個方面遏制楚山。 而說到遏制楚山,再沒有比加強中樞掌握力更為直接、有效的辦法了。 因此無論是對淮東軍將,還是洞荊賊軍,魏楚鈞主張都是極力招撫,以為己用。 招撫淮東軍將,除了朝廷能在淮南新得數萬精銳穩固防線,使江淮俱為一體外,調淮東軍將分守荊湖北路諸州,也是轉嫁、利用淮東軍將對楚山的怨恨,防止楚山妄將觸手伸到郢隨鄂黃等地。 招撫洞荊賊軍,一方面令楚山沒有借口賴在荊襄不走,另一方面也是最為重要的,荊湖南路制置司倘若能收編十數萬賊軍健銳為用,他們還需要擔心楚山不知收斂嗎? 當然了,葛伯奕、魏楚鈞之前就已經跟洞荊賊軍接觸洽談招撫之事,魏楚鈞希望朝廷能進一步放寬招撫的條件,以便盡快促成此事。 “好,我這就寫信,你帶給葛公,你們務必速成其事!”淮王覺得魏楚鈞的話很有道理,拍案說道。 他此時還沒有正式登基,只能先著葛伯奕從權用事,只要成功招撫孫彥舟等賊將為朝廷所用,等他正式登基之后再予以追認即可。 汪伯潛、顧藩預料到不加限制去招撫侵害荊湖多年的賊軍,朝中必然會有很多大臣站出來強烈反對,但眼下也沒有辦法顧及太多。 想到這里,他們也就沒有去勸阻淮王謹慎行事了,暗想陛下沒有找周鶴、胡楷等人過來商議,就直接寫信給葛伯奕從權用事,大概也是預料到會遭到反對吧? “招撫淮東軍將一事,陛下當遣大臣前往更為穩妥……”魏楚鈞又獻言道。 羈押鄭懷忠、鄭聰父子之后,就通過樞密院傳令韓時良、劉衍從壽州、揚州出兵進入與淮東交界之地,保持絕對的軍事壓力。 當然也有命令韓時良遣使進入楚州,游說淮東軍將放棄抵抗、接受朝廷的處置。 目的還是想著分化淮東軍將,并沒有想著將淮東軍將都逼反、叛投胡虜,也沒有想著將數萬精銳都殲滅掉。 招撫淮東軍將之事沒有進展,一方面是進行的時間還不長,另一方面還是淮王想著將鄭氏嫡系子弟及部將徹底從淮東大營清除出去,至少也要解除將職以消除后患,然而鄭懷忠、鄭聰父子這幾年來一直都注重加強對神武軍的掌控,都指揮使、都虞侯以上的統兵官二十余將,幾乎都是鄭氏子弟或幾十年跟著鄭氏父子出生入死的嫡系將領。 魏楚鈞主張對淮東大營的清理,除了鄭氏子弟外,其他將領只要能站出來指認鄭懷忠、鄭聰父子的罪狀,都應該寬赦,除了調一部分淮東軍將到荊湖北路諸州任將,甚至還可以將一部分將領繼續留在神武軍中任將,而不是全部清理出去。 不過,魏楚鈞也不希望韓時良一系實力繼續膨脹下去,主張朝廷直接派遣招撫大臣前往淮東主持招撫之事,也顯得誠意更足一些。 顧藩看了汪伯潛一眼,見他沒有反應,站出來請纓道:“微臣愿往……” 顧藩與汪伯潛是兒女親家,但建繼帝于襄陽登基,為避免猜忌,他都小心翼翼的與淮王府一系保持距離,一直到建繼帝病危,他才走進淮王府以示效力之心。 顧藩此時不會跟汪伯潛爭什么表現,但汪伯潛在桀驁不馴的軍將手里吃過大虧,差點沒了性命,不敢前往淮東,他當然沒有必要謙讓了。 顧藩曾任京西南路經略使,與軍將打過交道,統領過兵馬,汪伯潛不去淮東,淮王真要想在朝廷找一名親信大臣前往淮東,舍他之外也沒有更合適的人選了——這不是他擔心兇險,就能逃避得了的。 再一個,鄭懷忠、鄭聰父子及鄭氏子弟都要被清算,其他淮東軍將即便接受招撫,也勢必心存惶恐;作為招撫大臣,恰好是招攬人心的良機。 說實話,與其留在朝中跟周鶴等人爭相位,顧藩更屬意淮南東路制置使之職,當然他此時不會流露出這個意思。 第二百三十九章 河畔 荊州橫跨荊江兩岸,下轄八縣,江陵、當陽、荊門、監利四縣位于荊江之北(華陵縣屬復州),枝江、松滋、公安、石首四縣位于荊江之南、洞庭湖西北。 由于荊州西倚巫山之固,乃是控扼進出巴蜀的要津之地,戰略地位格外重要。 為限制洞荊賊軍得勢后,有可能切斷中樞與巴蜀的聯絡,又占據巫山的地勢難以剿滅,荊北兵馬從淮南回撤之后,就迅速分出重兵進駐荊州,特別是進駐江陵以及荊江南岸的枝江、松滋、公安等縣,遏制洞荊聯軍往西擴張的步伐。 不過,荊湖北路還需要在隨、安二州囤駐兵馬,防范虜兵破武勝三關南侵,所能集結的兵馬有限。 朝廷對荊湖北路協同進剿洞荊賊軍的要求,也僅要求以路治鄂州及前路治荊州為核心,遏制賊軍往東西兩翼擴張。 荊湖北路制置司、兵馬都部署司在朝廷所交辦的作戰任務上,完成還是出色的。 去年秋后,洞荊賊軍在荊湖北路境內的活動范圍,基本上被限制在江陵、公安兩縣以東、華陵、沔陽兩縣以南以及漢陽以西的荊州東部區域之內。 荊東地區約兩百四五十里縱橫,于春秋時還屬于云夢澤的一部分,上千年來荊江漢水搬運上游數以億計的泥沙,在此沉積而成陸,但地勢低洼,湖蕩縱橫的現狀并沒有改變。 荊東地區每到汛季不僅易于積澇,荊江、漢水上游洪水也常常傾泄于此,入夏后動輒水澤接天。 洞荊賊軍得以盤踞這一區域無法順利清剿,實是受地利之困。 在樞密院此次簽發的征調令里,也是要求荊北兵馬都部署司繼續以江陵、漢陽、公安等城為核心,遏制住洞荊賊軍往兩翼擴張之勢,而使楚山南蔡招討司以復州華陵縣為前進基地,往南進剿盤據荊東地區的賊軍。 南蔡兵馬cao練初成,又缺水軍,進剿賊軍,當然不可能一蹴而就。 徐懷于華陵城西三十里外的長林河口修筑后軍大營,將樊臺軍寨囊括在內,一時間數以萬計的糧秣、軍械等物資,源源不斷從南蔡及舞陽往樊臺轉輸而來。 徐懷統兵征戰于荊東,自然有權力就地征集糧秣、役夫以備戰事。 不過,徐懷除了遵循常規做法,傳令諸縣攤派一部分軍糧外,主要還是遵照鑄鋒堂在南陽府的做法,直接在華陵、當陽、荊門及江陵縣北部的衢會之地設立三十座糧棧哨驛,委任巡檢使率驛吏、兵卒進駐。 糧棧哨驛除了負責直接從各地的自耕農及中小地主手里收購糧食外,還將從地方底層民眾中招募健勇,繞開地方上的都保、耆戶長,直接組織鄉兵民勇,控扼水陸通道,封堵賊寇流竄。 這么做實際上就是在荊州北部,繞開四縣衙署以及地方上的大姓宗紳,設立招討軍司直轄的巡檢司軍寨、哨寨,直接掌控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