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好兇猛 第437節
“……”姜平說道,“我們就此事請示過徐侯,徐侯說蔣大當家性情尚可,不用趕盡殺絕,所以說有所不足,蔣大當家簽字畫押就成。蔣大當家倘若沒有更改主意,夜間可前往后巷東首的院子里深談……” 第二百章 議事 荊江以北、漢水以西與荊州治江夏縣、荊州下屬荊門以南所圍出來的區域,漢末吳國曾置監利郡,前朝改置沔州,大越立朝之后改稱復州。 這一片傳統意義上的荊東地區,被長湖、瓦子湖、白露湖、洪湖等湖蕩以及橫貫這諸多湖蕩的南襄河分割為南北兩個區域。 南襄河以北大體還在官府的控制之中,而南襄河以南臨江地區,地勢上為串接南襄河的諸湖蕩與荊江夾峙住,此時除了最東側、緊挨漢水的漢陽城外,其他都已落入洞荊聯軍的控制之下。 而整個臨江地區,淤積成陸的時間較晚,除了地勢低陷,汛季直接受到荊江洪水的嚴峻威脅之外,受漢水南侵的災害也比北面更為嚴峻——漢水中游遇大汛,洪水十之八九都會往右岸傾灌到長湖、瓦子湖、白露湖、洪湖諸湖蕩之中,再通過諸湖蕩與荊江之間的水口、xue口,流入荊水。 這樣的大災幾乎每隔五六年、七八年就會發生一次,再加上荊江水災的疊加,臨江地區的民眾生存環境異常艱苦,人口以及村寨也極為稀少,多以捕撈、船運為業,也是洞荊聯軍的主要發源地之一。 不過,洞荊聯軍雖然已經大體控制住臨江地區,但是一方面時日尚短,另一方面洞荊聯軍在官兵的圍剿進逼之下朝不保夕,缺乏足夠的安全感,暫時還沒有哪家想過要在臨江地區扎根。 當然,受限于物資的匱乏以及義軍之中缺乏經世致用、能統攬全局建設的人物存在,暫時還沒有哪家勢力有能力在水災頻繁、地勢低陷的臨江地區進行大規模的屯墾。 更多僅僅是在原有村落或漁寨的基礎上,建造一些防御性的哨寨、塢堡。 徐懷、史軫判斷葛伯奕執掌荊南制置使,不可能快速解決已經成勢的洞庭湖民亂,荊湖北路的兵馬,也僅夠重點城池的防御,兩路兵馬聯手都有可能壓制不住洞荊聯軍。 預計到接下來三四年間洞庭湖周邊州縣局勢都有可能出現反復。 徐懷決定將蔣昂當作一步大棋去落,最為核心的一點,就是助東洲寨在白露湖以南的臨江地區扎根,也就是建立根據地。 東洲寨實現自給自足的同時,還能快速吸納周邊的小股流民、義軍勢力壯大起來,從而在義軍內部真正獲得足夠的話語權。 鐵匠鋪里不宜長談,入夜后蔣昂與趙善潛往后巷東首的宅院,再次與姜平見面。 在白露湖與荊江之間,就有著約近二十里縱深的區域適宜屯墾,之前就有四五座小型村落分布,居住著不到兩百戶人家,也是東洲寨的勢力范圍,平時并無滋擾。 這小兩百戶人家,除了主要以捕漁為業外,也在村落旁近開墾灘地耕種糧食,但面積很有限,可能只有一兩千畝糧田,受水災泛濫限制,產出也僅夠填補一部分口糧的缺口。 也因為受地勢及水災泛濫的限制,人丁繁衍不足,也沒有多少民眾愿意遷過去開墾。 卻是在大量饑民南下之后,一度有成千上萬人在那里聚集,也試圖開墾糧田,但很可惜荊江連年大汛,不要說開墾的土地長時間浸泡洪水之中顆粒無收了,同時還有大量簡陋棚舍淹水,不知道多少人溺亡水中。 目前楚山所希望的,就是要東洲寨組織人手在那里著手修建垸堤,建造一座座聚居點,然后圍繞聚居點開墾灘地。 事實上就是復制楚山對僑置南蔡的經營,只不過這次是以東洲寨的名義,直接在義軍控制區域內進行。 為此軍情司還特地調來四名工官匠師,他們將以“投附”的名義,直接加入東洲寨,負責協助、指導垸寨及附屬水利設施的建設。 蔣昂從南蔡一路逃亡,回到東洲寨重新奪回控制權,前前后后花了一個多月的時間,但從史軫主張將東洲寨當成一步大棋去走,軍情司就調集人手趕來長林鎮駐扎下來,研究長林河、白露湖以及白露湖以南臨江地區,也已經有二十天了,此時也擬定詳細的方案。 說到底就是先圍繞現有的五座村落建造單堤垸寨,再在五座單堤垸寨之間修建更多穩定的定居點,將吸納小股流民及義軍勢力的事情第一時間推動起來;在青壯勞力相對充足之后,則著手在白露湖與荊江之間修建大型套堤。 除了一年五萬石糧食外,軍情司還會第一時間從華澤河、長林河調五十艘漁船給長林寨;大量開墾修堤所需的器具,也會一并提供,同時還會協助東洲寨在出白露湖的xue口位置,建造一座能大規模建造漁船的船塢。 待晨曦初起,蔣昂與趙善悄然撤回到跛腳老金的炊餅鋪,但他回到東洲寨時,腦袋都還在發暈。 “大哥,談得怎么樣?那邊到底能給我們多少糧食,三五百石總歸要給的吧,不然都不夠塞牙縫啊,”江雄、張聰等人走進聚義堂,都眼巴巴的圍著蔣昂詢問昨日與楚山來人商議的結果。 “我懷疑這是個大圈套??!”蔣昂咂著嘴,懵懂的問道。 “到底給多少糧食???”張聰急切問道。 “對方張口就說接下來一年要給我們運來五萬石糧食,售價只需每石兩貫錢,甚至都不需要付現銀,大哥畫押就認,”趙善說道,“我擔心那邊圖謀太大,我們玩不起??!” “什么,這么多糧食!”江雄、張聰等人聽到這個數字,差點將舌頭咬下來,都懷疑是不是自己聽岔了,他們壓根就沒有在意趙善善意的“提醒”。 “當然還有很多附屬條件,其實最關鍵的一點,就是要我們在白露湖南面招攬人手,大規模修建垸寨,幫助附近的流民、饑民,渡過接下來會越發嚴峻的災荒,”趙善見蔣昂還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再度強調道,“二哥,四弟,你們說說看,那邊是不是所謀甚大?” “只要他們真給糧食,管他們圖什么圖、謀什么謀!”江雄拍股說道,有這么多糧食,他們都恨不得將腦袋賣給楚山。 此外,江雄、張聰等人都是底層農戶出身,為人俠勇、仗義疏財,才在鄉族中聲望頗高,得以率領數十、上百鄉族投靠東洲寨。 他們跟東洲寨之前落草為寇、暗中以劫掠財貨為生的頭目有著很大的區別。 比起拿起刀槍上戰場,他們更愿意拿著鋤頭開墾糧田——特別是江雄,為避戰難,率領兩百多鄉族從陳州一路南下,他更渴望有一個落腳處建立新的家園。 他們遷徙南下,投附洞荊聯軍,初衷或最根本的念想,就是希望能有一處真正意義上的落足之地,使妻兒老小擺脫顛沛流離、饑寒交迫的困境。 然而洞荊聯軍內部的混亂以及經世致用之術的匱乏,令他們深深失望了,甚至陷入更加進退兩難、更為慘烈的困境之中。 為了糧食,他們都能賣命,現在楚山承諾暗中輸送糧食、舟船以及諸多開墾械具,還提供工官匠師進行指導,幫著在白露湖南的臨江地區建造垸寨、修造江堤湖堤、開墾糧田,他們有什么理由不應允下來? 蔣昂起初是有很深遲疑的,雖然一時半會不知道哪里有問題,但覺得很不對勁。 不過,除了趙善有所顧忌之外,江雄、張聰等人卻又都如此迫切的想暗中與楚山媾和,劉福金則永遠都聽他這個大哥的,蔣昂也只能從善如流。 他卻沒有想過,除了趙善、劉福金乃是軍情司的密間外,江雄、張聰等人看似與楚山沒有半點瓜葛,卻是軍情司從東州寨諸多被俘頭目里精挑細選出來的,實際上已經編織成一張網將他包裹其中。 而趙善在東洲寨內部盡可能引導集體決策的氛圍跟習慣,軍情司自然就能引導、控制東洲寨每一步大的決策,這也將確保東洲寨真正發展壯大起來,蔣昂沒有可能提起褲子不認賬。 蔣昂正式在拆借字據上畫押之后,第一批物資,包括一千石糙米、五萬斤精鐵料、二十包鹽、兩百副皮甲、五百柄直脊長刀、五百重鋒矛以及上萬件墾殖造屋、修造船舶的器械工具,隨同五十艘小型單桅帆船就借著夜色的掩護,分數日抵達東洲寨…… 第二百零一章 開墾 “真香!真香啊……” 張聰嚼著生米,嘴里喃喃叫著,眼淚都快出來了。 張聰雖然已經是大頭目了,至少能保證自己及家小餓不著,但每日都是魚蝦加野菜熬煮魚粥,針眼大小的鹽粒都舍不得放幾顆,吃下去除了滿嘴的魚腥氣,哪有什么美味可言? 再者,長期缺鹽少味,渾身沒有什么氣力,手腳都浮腫得厲害,現在抓了一小把糙米塞嘴里嚼著,又拿手指沾著鹽粒子吮吸,便覺人間至味莫過如此。 “都說荊湖米好,南下逾四年,之前偶爾能吃些發霉發爛的都覺得美味,這時才真正嘗到荊湖良米,果真名不虛傳啊……”年逾四旬的江雄,此時笑得像個孩子,直夸這糙米香美。 在夜色里,借著火把的照明,看著一袋袋糙米卸下船,連夜背進寨子里的倉房里,張聰、江雄等人都激動得難以自已。 一千袋糙米,省吃儉用,都足夠供全寨這么多老少吃上三四個月了;那大半年都沒有怎么見過的鹽粒子,比白嘩嘩的雪花銀都要耀人眼睛——隨著官府封鎖日益嚴厲,原本就不產鹽鹵的洞庭湖基本上連私鹽都沒有辦法走販進來,偶爾會漏一點進來,也都是天價。 雖說盡可能借夜色掩護,但不可能完全做到不漏半點風聲,特別還是率領數百精壯將這么多物資卸下船,搬進倉房里去,怎么可能瞞過除幾名大頭領之外所有人的耳目? 不過,東洲寨一直以來都暗中通過長林鎮,與荊北的商賈交易,將鹽糧運入寨中,這是普通寨眾都知悉的秘密。 甚至在洞荊聯軍起事之后,這種交易渠道,華陵縣乃至荊州衙署也不是完全不知情,僅僅是里面涉及的利益太大,走販物資的商賈買通諸多關卡,一直都沒有辦法禁絕。 還是在劉獻削職之后,中樞對荊湖北路的兵制進行調整,將州兵的cao練、調動、征戍等事都集中到兵馬都監司,與州縣衙署脫鉤,封鎖才逐步嚴厲起來。 不過,這時候看到一袋袋米鹽運入寨中,普通寨眾并沒有多想什么,以為蔣昂逃歸后,神通廣大又買通了華陵縣的官吏,在長林鎮重新打通了這條交易暗道。 兵甲器械則都雜在糧包中,借著夜色的掩護運入倉房——蔣昂在寨子里宣稱這些兵甲、器械乃是東洲寨早就儲存下來的,普通寨眾又哪里會多想? 這個世道,絕大多數人都是麻木茫然的,寨眾眼里只有終于能吃飽一頓飯,不用再擔心隨時餓斃的喜悅。 當然,東洲寨還是要盡可能的采取一切措施,避免他人起猜疑。 同時楚山也要求東洲寨內部要進行更為徹底的整編,而非保持舊有的山寨傳統,亂糟糟一片,戰斗力壓根就沒有提升的空間。 東洲寨這次將改寨為營,以原東洲寨為總營。 在臨江地區五座漁村基礎之上,擴建能容納千余口人聚集居住的大型垸寨,作為總營下設的五處分營,以江雄、張聰等人為營帥。 后續依托這五座垸寨,將不斷擴建新的、數以十計的垸寨,保證擁有不斷吸納新的流民及義軍勢力的能力,同時需要在分營的基礎上再增設小營,設都寨執掌。 從總營到小營,所有人口都將仿效府兵制或軍戶制編入營戶。 所有青壯男丁除了參與日常垸寨修造、墾殖等勞作外,每隔三五天都要參與一次cao訓,日常還將負責垸寨的基礎防御及治安。 總營則依照需要、按照一定的比例從營戶抽調丁壯,作為常備兵馬進行更嚴格的步戰、水戰cao練,負責總營及諸分營的外圍防御以及日常作戰等事。 總營除了蔣昂擔任軍帥,總攬軍政事務外,趙善擔任參軍輔佐蔣昂;江雄、張聰等人作為營帥,日常則主要執掌各分營的漁耕、修造及cao訓等事。 正常情況下他們就不會再直接統兵作戰,而是挑選勇敢堅毅的子弟,與劉福金等人在總營充當統兵軍將。 六七千老弱婦孺,要么是周邊村落飽受盤剝無法維系生計的赤貧農戶,要么是為避戰難,從河淮等地千里迢迢南下的饑民、難民,他們根深蒂固的觀念,還是天生想著種地吃飯,而非扛起刀槍造反。 蔣昂宣布在白露湖以南的臨江地區大規模建造垸寨、開墾荒地的消息后,寨眾也是一片沸騰。 在劃編營戶之后,總營僅留不到千人,剩下六千多男女老少,則乘坐舟船渡過白露湖進入南岸的臨江地區,接管原先都僅有三五十戶漁民定居的漁村,展開轟轟烈烈的垸寨建設高潮。 洞荊聯軍的核心區在荊江以南的西洞庭湖。 去年洞荊聯軍對荊江以北地區發動攻勢,也主要集中沔陽、漢陽、竟陵等地。 白露湖與重鎮荊州治江夏城相距僅四五十里,實際位于聯軍在荊江北岸控制區域的西側邊緣位置上,極易受荊州駐軍的威脅。 也因此在蔣昂生死不明之際,赤山寨得天圣將軍孫彥舟授意接管東洲寨,胡蕩舟第一時間只是想著將東洲寨的青壯男女都接走,而非派兵馬進駐東洲寨。 除了東洲寨在地勢上容易為洞荊聯軍內部所忽視外,勢力原本就弱小的東洲寨這一次損失又是如此慘重,蔣昂短時間無意再沖鋒陷陣在前,在洞荊聯軍內部也進一步被邊緣化,或者被視為無足輕重了。 東洲寨進入臨江地區大舉屯墾,洞荊聯軍內部也只會認為這在大量青壯人馬損失之后,東洲寨不得已才鋌而走險。 當然,蔣昂也是派人前往天圣島,表達了這方面的用意。 早初蔣昂除了物資匱乏、地形惡劣,更主要的原因也是荊州駐軍覬覦一側,才把將近萬數的人口都緊緊收縮在東洲島以及附近兩個小沙洲上,沒敢組織人馬進入臨江地區墾殖。 此時拋下所有的顧忌,東洲寨六七千男女老少進入臨江地區展開,形勢就大為不一樣。 之前緊縮沙洲之中,缺乏足夠的漁船,沿岸灘捕撈魚蝦都極為有限,此時展開來,單純就釣捕魚蝦這一項,收成就要遠勝于往昔;年后春暖花開,白露湖以南二三十里縱深的臨江地區,野菜蘆草生長,也遠非擠滿寨眾的東洲島能比。 一座座窩棚緊挨著漁村搭建起來,成百上千男女老少在漁村外圍修造垸堤,先確保接下來這個汛季,聚居地不被洪水沖毀。 沿白露湖南岸及荊江北岸修造套堤,這個工程量極為龐大,暫時沒有足夠的人馬與資源去實施,但在聚居地附近的糧田開墾,并沒有說停止不做。 前期的開墾,主要還是采取江淮地區的垛田模式。 垛田模式說到底就是在沿湖、沿江低陷洼地,開挖網狀深溝,或將天然溪河進行深淘,將泥土堆積起來,形成一塊塊分割于河網之中的高田用于種植糧食。 一塊塊高田分布河網之中有如草垛,遂名垛田。 開墾垛田效率自然高不了,也相當消耗人力、物力,每一塊垛田的面積也不大,但好在開墾一塊就能種植一塊,在大型套堤建成之前,也無虞汛季洪水的威脅。 同時一道道網狀深溝,也極大加密白露湖與荊江之間的溪河密度,形成臨江垸寨的天然屏障。 雖說孫彥舟聯合三十六家勢力掀起那么大的風波,幾乎將洞庭湖及荊江沿岸的州縣都席卷其中,上百萬民眾拖家帶口投附洞荊聯軍,聲勢一時無兩,但依舊有很多的流民勢力流離在洞荊聯軍之外,或者說僅僅是洞荊聯軍的邊緣、外圍人馬。 白露湖位于洞荊聯軍控制地域的邊緣,南部臨江地區,游離開洞荊聯軍之外的小股流民勢力就有很多。 東洲寨既然大舉進入臨江地區大肆建造垸寨、開墾糧田,對這些流民勢力自然是要兼容并取——對愿意被吸納進東洲寨的,都一視同仁編入諸分營安置,對那些還想著保持獨立,不愿意背上造反名頭的,則可以支借一部分糧鹽及開墾器械,助他們在臨江地區扎下根來。 總之白露湖以南就有二三十里方圓,只要垸寨套堤能順利建成,最終容納三四萬人丁在此棲息繁衍不成問題;同時在白露湖之外,還有更為廣袤的灘地,此時都已淪為白地。 在吸納十數支小股流民勢力之后,東洲寨人丁很快突破到一萬余口,更為關鍵的是吸納小股流民勢力,極大程度填補了東洲寨因為戰敗損失的青壯男丁匱缺。 當然,韓圭、范宗奇等人也有意縱容東洲寨派人潛入南蔡,“秘密”組織東洲寨的九百多名戰俘脫離監管,逃回白露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