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好兇猛 第424節
不過,黃澗河上游沿岸的土質富含太多的呈色雜質,使得器物在燒制過程當中常常出現意想不到的釉色變化。 當世將器皿燒制過程中出現的釉色變化稱之為窯變,而窯變在當世又被視為不詳、瓷器怪胎,一旦出現都需要搗毀、砸碎。 因此很長一段時間汝州窯戶,是不屑于進箕山開窯燒瓷的,畢竟魯山花瓷當時已經名聞河淮了。 因此即便黃澗河從箕山深處匯聚而出,流經汝州盆地北部,匯入北滍水,卻很長時間以來都沒有沿黃澗河開辟進山的道路。 卻是箕山東北麓、隸屬于許州的陽翟縣窯戶,附近沒有更優質的陶土資源,兩三百年來都在箕山深處默默燒制一些劣質瓷器,供應鄉野,陶瓷業的發展是遠遠不及汝州魯山縣等地。 不過,近三四十年來,箕山窯戶在魯山花瓷及管城柴窯的基礎上,不斷摸索制胎著釉的用材,總結窯焰控制等方面的經驗教訓,不僅能穩定控制窯變的過程,還在當世以青瓷、黑瓷以及花白瓷等色彩單調的瓷物基礎之上,燒制出色彩豐富絢麗、富于變化的箕山瓷來,一時名聲大噪。 即便此時的箕山窯,還遠不如其后世之名鈞州(陽翟)瓷驚動天下,但天宣年間以大峪、大鴻兩寨為核心,黃澗河谷兩岸也已經陸續建成二十多座燒瓷窯,數以百計的商賈往來其間,將箕山瓷運往河淮、河洛等地販售。 赤扈南侵,商路中斷,箕山瓷也好,汝州魯山花瓷也好,發展都陷入停滯,但除了魯山花瓷窯多沿北滍水分布外,箕山瓷窯位于箕山深處——即便黃澗河上游河谷隸屬于許州陽翟縣,為方便瓷器出山,數十年來開辟較為寬敞的馱運山道,也是極其的易守難攻。 而箕山之間的諸多窯主,近年來也是一個個財大氣粗,豢養眾多家丁護院不說,虜兵南寇之后,還以大峪寨、大鴻寨等塢堡為據點,cao練鄉兵寨勇,抵擋住小股敵軍進箕山襲擾,保住山間瓷窯以及當地燒瓷為主的窯戶。 楚山據桐柏諸山發展,峰巒疊嶂,嶺谷起伏,耕地極為有限。 楚山在這種條件下,還想著實現錢糧的自給自足,唯一的途徑就根據當世的技術水平,盡可能的去推動能規?;a的初級產品的發展。 除了農作物外,當世能規?;a的初級產品非常有限。 除了制鹽、采煤、造紙、金銀鐵銅等礦開采冶煉、制燭、鑄幣、榨油、造船等業外,煉制瓷器絕對是不容易忽視的一宗。 徐懷慫恿韓昌甫、周虛易等義軍將領,率黑衫軍撤入箕山大鴻寨休整,除了希望他們倚仗箕山東段的險峻山勢,積極抵御虜兵滲透進箕山,屏護汝州的北翼、襄城的西北翼外,還有一個主要因素,就是徐懷看重黃澗河上游河谷的箕山窯戶。 畢竟徐懷率部潛襲汴梁期間,以出產花瓷、青瓷聞名的汝州,還處于鄭家的控制之下。 汝陽失陷后,由于魯山瓷窯主要分布于北滍水沿岸,一方面瓷窯受敵軍破壞嚴重,一方面窯主帶著窯工,特別是熟練窯匠南逃謀生,汝州瓷業損失很大,這就使得黃澗河上游的箕山窯及窯戶變得更為重要。 四月局勢趨緩之后,徐懷除了收編退守大鴻寨抗敵的黑衫軍,強行收編包括大峪寨在內的箕山東段塢寨勢力,還正式以所處河谷地勢更為開闊的大峪寨為駐地,設立黃澗都巡檢司,使王章率兩千精銳駐守黃澗河上游河谷,保障箕山窯恢復生產。 同時還動用數千人馬,沿崎嶇陡峭的黃澗河谷開鑿棧道,使得箕山窯所燒制的瓷器方便往南運往荊襄等地販售。 當然,僅恢復箕山窯的生產還不夠,北滍水沿岸的魯山窯在戰前生產花瓷、白瓷及青瓷的規模更大。 接下來,一方面會組織仍在汝州的魯山窯主恢復生產,另一方面行營會將逃亡窯主的瓷窯征為官有,以勵鋒堂的名義從箕山招募匠戶恢復生產…… 第一百七十七章 劃編軍戶 史軫臨黃昏時趕到黃澗都巡檢司駐地所在的大峪寨,在大峪寨附近的一座瓷窯里找到徐懷。 這座瓷窯位于黃澗河左岸的一條溪澗旁,從大峪寨過去僅六七里,山道險僻,用土坯墻圍出八九畝大小的院子,數排簡陋屋舍作為堆放陶土、釉石及成品的倉庫以及制胎著釉的工房,兩座窯爐建于最北側的坡地上;此時其中一座窯爐熄著火,一座窯爐卻有滾滾黑煙升起,不少人在窯爐前忙碌。 史軫走到窯爐前,就見徐懷穿著短衫,衣衫沾滿煤灰,臉上也臟兮兮的,卻渾不在意的蹲在窯爐前,正定睛看著爐膛里熱浪炙人的爐火。 史軫及徐懷身邊人早已習慣這一幕。 牛二閑極無聊坐一旁泥地上,他從山上捋了一兜漿汁飽滿的酸果子,這時正擠眼皺臉的嚼開吮吸酸汁;十數侍衛錯落有致的守于左右;作為黃澗都巡檢使、右軍都虞侯的王章穿著鎧甲,受不住爐膛前的高溫,站在一旁拿汗巾擦臉上的汗水。 卻是窯爐前站著幾名窯匠,緊張得手腳都不知道放哪里,生怕有一絲懈怠,就惹來殺身之禍。 姜燮以及沈煉等人走過來迎接史軫。 韓圭暫時兼領南蔡縣令,同時身為記室參軍的姜燮,全面承擔起來文函軍令的擬寫、簽發等事,他跟隨在徐懷身邊是再正常不過的。 沈煉卻是營造院下屬的煤鐵監主事,一直在淮源等地負責推進煤鐵開采、冶煉等事,他此時在徐懷身邊,可見徐懷此次到汝州,遠不單純是為巡視防線。 徐懷見史軫走過來,站起來將衣襟上所沾的煤灰拍去,跟史軫說道: “你趕過來正好——還要多找一些大窯試燒煤石,生熟煤都要摸索。魯山花瓷戰前就很有些沒落了,是為何故?還不是北滍水沿岸的柴木都被砍伐一盡,出產不了物美價廉的瓷器,只有幾座大窯以出產精美青瓷、白瓷聞名,瓷價高企,也就無憚收購深山里砍伐的上等桑柴燒窯,因此能活得滋潤——但這不是我們追求的目標?!?/br> 伏牛山、嵩山連綿起伏千余里,森林資源自是豐富,但受限于落后的運輸手段,深山老林里唯有臨近溪澗的木材砍伐下來,才能在每年汛季放排出山。 而臨近溪澗的林木卻又有限的。 汝州陶瓷業興盛已有近兩百年的歷史,極盛時出現在大越立朝五十年之后這段時間,其時沿北滍水建有近兩百座窯爐,成千上萬窯工終日勞作。 當時除了燒窯用柴外,大量的窯戶、窯工在汝州、魯山等地的城池鎮埠集中居住,人口遠比其他地區的城鎮高得多,大幅加劇對薪柴的需求。 而近百年來伏牛山、嵩山之中臨水的溪谷坡地,也因為山民劇增,都陸續進行了開墾。 這些都造成伏山牛、嵩山臨近溪澗的山林資源遭到過度砍伐。 人們被迫進入山嶺更深處伐木燒炭,費盡辛苦運出山來,雖然也不是不行,但代價卻要比以往高昂太多。 如淮源、信陽發展冶鐵業一樣,桐柏山里總的木炭資源是充足的,但廉價、易砍伐燒制的木炭資源卻又是有限的。 今年淮源、信陽冶鐵產量加起來將突破五百萬斤,明后年照著年產超千萬斤的規模進行擴產,倘若不是大量使用熟煤,還繼續采用木炭冶煉鐵礦石,成本差不多要增加近一倍。 汝州瓷受限于廉價木炭資源的緊缺,近幾十年來發展距離百年前極盛時已有很大的衰落。 徐懷希望汝州瓷、箕山瓷能有比以往極盛之時都要發展更好,最迫切的問題,就是盡快將能低廉、近乎無盡的生熟煤,能成功的運用到陶瓷的燒制中去。 在這一點上,相比較因循守舊的魯山窯戶,箕山窯戶上百年來孜孜不倦的摸索、克服當地陶土礦雜質復雜、窯變莫測的弊端,在當世青瓷、白瓷、黑瓷基礎上開發出色彩絢麗、窯變可控的箕山瓷,自然是可貴得多。 箕山窯戶在陶瓷燒制等方面,也積累更豐富、老到的經驗。 雖說這方面的工作,史軫之前都有推進,但徐懷覺得還不夠,要求組織更多的窯戶摸索生熟煤燒制瓷器的工藝。 徐懷接過侍衛遞過來的汗巾,將臉上的污漬擦凈。 瓷窯距離大峪寨就七八里路,徐懷也沒有騎馬,一邊沿山道步行,一邊跟史軫、姜燮、王章等人說話: “燒陶自古便有之,瓷器自前朝也已經發展到極盛,天南海北民窯不計其數,聞名天下的就有八類。汝州瓷要重現百余年前的輝煌,除了燃料的問題,新建瓷窯要盡可能沿北滍水分布,東趙河谷的龍潭嶺今年也要籌劃建一些新窯。我設想汝州瓷真正進入新的極盛期,每年往外輸出瓷器十萬件、幾十萬件,都是遠遠不夠的,這點量,楚山區域內就能消耗掉——每年至少要達到三五百萬件輸出量,才算是達成初步的目標……” 行營在箕山窯戶里征募的幾名大匠,此時也一并隨行前往大峪寨。 聽到徐懷的話,他們不敢露出絲毫不敬,卻暗地里傳遞眼色,好似聽了什么不著邊際的瘋話。 汝州瓷最鼎盛時,沿北滍水分布有近兩百座大小窯爐,名列八大窯系之首,但一年所出也就四五十萬件瓷器而已——徐懷張口就說汝州瓷日后要達到三五百萬件年產出才算達成預期,也難怪他們以為是天方夜譚。 四五年前絕大多數人聽到徐懷說楚山冶鐵年產出要超過五百萬斤才算初步合格,都很不以為然,但楚山今年確實就能超額完成這個目標。 由于楚山鐵料用量都是逐年大增,信陽、淮源所產精鐵,主要也是用于內部各種器械、兵甲以及農具的生產,對外輸出有限。 外界除了南陽府外,目前還沒有怎么感受到楚山精鐵對外擴張的威力。 在方城、向城二縣于伏牛山南麓的山地區域劃入楚山之后,行營也根據當地鐵戶的分布情況,在唐白河西源東趙河的上游河谷龍潭嶺附近尋找到優質的煤鐵資源。 史軫已經擬定計劃,準備從淮源抽調一批工官、匠師前往龍潭嶺籌建煉鐵高爐,但這需要根據今年冬季的局勢進行安排。 岳海樓、曹師雄倘若這個冬季再次組織十數二十萬兵馬進逼過來,楚山除了再次進行全面的軍事動員應對之外,是沒有余力做其他事情的,甚至現有的生產體系都會受到極大的削弱。 現在聽徐懷說今年就要在龍潭嶺額外籌建新窯燒制瓷器,史軫疑惑的問道:“節帥以為京西、河洛這個冬季不會有大的動靜?” “……”徐懷點點頭,說道,“剛剛得到消息,岳海樓、曹師雄將在京西、河洛正式劃編軍戶,安置于洛陽、鄭州等地?!?/br> “……這么看來,京西、河洛在這個冬季是不會大動了,”史軫蹙著眉頭,說道,“赤扈東路軍上一次沒能啃下淮南,多少也傷了一些元氣,繼續強啃再而不得,只會動搖信心,不會有別的好處——他們抓住這個時間,劃編軍戶,留給我們的時間也更緊迫了?!?/br> “是??!”徐懷點頭說道。 軍戶在當世并非一個陌生的詞。 早在漢末,諸鎮軍閥為防范士卒逃散,將家屬集中起來進行管理,并使之子孫世代為卒,也是早期“軍戶”及世兵制的起源。 徐懷并不畏懼赤扈人今年冬季繼續發動攻勢。 雖說淮上、淮南等地會再次面臨嚴峻的考驗,但只要撐過去,不僅能令秦嶺-淮河防線進一步穩固下來,也會動搖赤扈人自身的信心。 更為關鍵的,持續的消耗,會令赤扈人及降附軍在河淮的根基越發動搖。 此時京西、河洛著手劃編軍戶,可以預見赤扈人今年在京東東路、京東西路以及河東、河北、關陜等地也會有同樣的動作。 這雖然令敵軍沒有辦法在這個冬季大舉往南用兵,卻會鞏固他們對河淮等地的占領。 大越所行雖是募兵制,但多從流民、饑民招募丁壯或囚徒刺配,除了終身為卒外,還使家小隨軍。 汴梁淪陷后,河東、河北、關陜以及京畿等地的禁廂軍大規模投降赤扈人,其家小也都一并為赤扈人所控制。 這為赤扈人在中原推行軍戶制提供極大的便利。 大越不立田制、不抑兼并,八九成的土地集中到士紳豪貴之手;汴梁淪陷,士紳豪貴紛紛南逃,赤扈人以及降附軍直接占有這些土地,與占領區的民眾至少在土地上并不會暴發直接的沖突。 劃編軍戶之后,赤扈人及降附軍就可以直接將這些土地大規模分配給軍戶占有,并由占領區實際變成軍戶附民的民眾進行耕種。 劃編軍戶及實行世兵制,雖然長期實施下來會有種種弊端,但是初時,絕對是恐怖殺傷力的上策。 這也是徐懷最為畏懼赤扈人的地方。 相比較以往屢屢南侵的胡虜異族,赤扈人有著更為完善的軍政體制,有助他們能在短時間內鞏固對中原地區的占領。 而赤扈人一旦在關陜、河淮等地占住腳,大越短時間內卻又無力組織大規模的反攻,赤扈人接下來就可以騰出手來對黨項人動手了…… 第一百七十八章 喘息之機 赤扈人在占領區大規模劃編軍戶,降附將卒獲得超額的配田,再通過奴役、壓榨附民進行耕作,在一定程度上變成事實上的軍事貴族。 雖說貴族化的世兵制,時間長了會產生種種弊端,但誰都無法否認,其初期在凝聚將卒士氣、提高戰斗力以及穩定后方補給等方面,能發揮出巨大的作用。 楚山乃至整個大越沒有能力發起大規模的反攻,徐懷此時或能感到一絲慶幸,大概就是赤扈人在占領區進行如此規模的劃編軍戶,有太多的事需要梳理,無力在今個冬季對淮上發動攻勢。 而赤扈人在穩固對關陜、河淮、河東等地的占領之后,下一步也將大概率先對黨項人動手。 這大概也能給楚山至少兩年的喘息時間。 楚山將來能不能抵擋住更猛烈的沖擊,取決于能否更充分的利用好這兩年喘息之際進一步穩固根基,至少不能叫大越內部的割裂拖住后腿。 至少在朝廷不再額外撥付錢糧的情況下,楚山還能維持住十萬人馬的常編兵備。 這僅僅靠在千汊浦僑置南蔡縣還是遠遠不夠的。 僑置南蔡縣,前期需要投入大量的錢糧進行建設、開墾,兩三年內不要指望有機會收回成本。 徐懷更看重的是在南蔡大規模開墾灘涂淤地,用來招攬、安置流民,擴大楚山所轄青壯男丁的規模,同時能每年穩定給楚山輸送二三十萬石乃至四五十萬石的精糧。 天宣年間,荊湖每石糙米僅在一兩貫之間波動,然而在汴梁失陷后,數以百萬計的流民南下,江淮、荊湖形勢又極度不穩,致使襄陽、南陽、鄂州、壽春、廬州、揚州、建鄴等地的米價暴增到每石八九貫。 南陽府放開口子,允許勵鋒堂的商隊繞開士紳豪貴控制的市商(由于土地高度集中,集中掌握土地的大小地主,也是各地最為主要的糧商),直接從村寨民眾手里征購糧食,每石糙米運抵舞陽等地的倉房,成本依舊達到四五貫之高。 目前朝廷直接撥付給楚山的糧食,僅夠三萬戰兵食用;地方所直接征收的糧賦,僅能覆蓋四萬守兵。 不過,楚山維持那么大的工造規模,除戰兵、守兵之外,匠師、匠工以及工輜兵的規模常年維持在四到六萬左右。 這部分人不從事農業生產,每年所直接消耗的糧食,倘若都從南陽等地征購,耗資將高達二百余萬貫。 這個價格在此時已經算相當良心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