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好兇猛 第408節
“程郎君莫要給我戴什么高帽子,某擔待不起,”中年乞丐哂然一笑,說道,“要說殺身之禍,靖勝侯與楚山萬千健兒有哪天不是冒著殺身之禍,哪天不是將腦袋別在腰間抵御胡虜?又或者說,戰場上刀箭有眼了?言盡于此,告辭了……” 中年乞丐朝程倫英拱拱手,轉身便拄著竹杖,往巷子深處走去。 程倫英走到巷子口,往巷子里看過去,中年乞丐已經杳無蹤跡,也不知道巷子里數十棟院落,哪棟是楚山在泌陽沒有暴露出來的秘密據點…… …… …… 唐天德陪同史軫回到鋪院后,便有好些消息從隱蔽渠道匯攏過來。 左驍勝軍移駐襄陽,與楚山形成對南陽的南北夾峙之勢,雖說整件事以鄭家父子奉詔率部增援淮陽暫告一段落,但事前誰都不能打包票鄭家父子一定會乖乖就范。 因此除了使唐天德趕到泌陽接洽左驍勝軍移駐之事,除了之前勵鋒堂在泌陽的人手外,徐懷還額外從軍情曹調了一些人手潛入泌陽,單獨監視南陽府衙及汝南郡公府的一舉一動,防止有意料不到的情況發生。 這些人手獨立于勵鋒堂與唐天德之外,也是史軫到泌陽來,才能調動軍情曹的力量。 除開軍情曹所遣人手對南陽府衙及汝南郡公府的監視信息,除開唐天德這幾日接觸南陽府官吏士紳的一些情況外,史軫還叫人將勵鋒堂鋪院這兩年的帳冊搬過來。 卻非史軫要干涉勵鋒堂的事務,實是當世鄉紳宗姓,為了逃避稅賦,隱匿人口、瞞報田地的情況非常嚴重,目前南陽府衙所存簿冊,已不能真實反應南陽府所轄田地、丁口的實際情況。 楚山沒有權力對南陽府的田地、丁口進行普查,想要了解更詳細的情況,只能匯總更多的信息進行估算。 “史先生如此逼迫程倫英,最終是意在南陽?”唐天德陪著史軫在鋪院坐了半天,看著他將形形色色人等召到跟前詢問情況,臨了忍不住出口問道。 南陽府衙諸官吏之中,程倫英無論是為官,還是對待楚山的態度,其實要比寧慈、周運澤等人強出許多,要不然也不會一再舉薦他所欣賞、卻與楚山有過較深牽涉的仲和、孔周、劉武恭等人。 而桐柏山平定匪亂期間,也主要是程倫英等人的牽制,董成才沒有節外生枝搞其他什么事情。 唐天德除了早年在淮源巡檢司任吏,平定匪亂之后,還到泌陽縣尉司任吏,期間也頗受程倫英的照顧,對程倫英也更為了解——他原本還想著在史軫面前幫程倫文多說幾句話,不用對程倫英逼迫太狠。 不過,到鋪院后,他見史軫嘴上說“朝廷不予而取是為逆”,卻事無粗細了解南陽府及諸縣一切,唐天德也猜到史軫絕非單單看上向城、方城等縣與楚山接壤的山地區域。 “也談不上意不意,多些了解,總不會有壞處,”史軫將手里的卷宗合上,淡然說道,“而朝廷真正想將對赤扈人的作戰方略調整好,以期有朝一日能將赤扈人徹底逐出去,收復中原,神武軍駐守南陽、商州就是多余的——包括上洛、盧氏在內的商州以及渭水東南的藍田等縣,都理應交由高峻陽所部駐防,而南陽則應該全力支撐楚山于汝蔡抵御虜兵, 楚山所轄,除開作為敵我緩沖的汝水沿岸,可耕種的土地還是太少。 汝州據北滍水沿岸,雖然也號稱盆地,但與有中州糧倉之謂的南陽盆地相差太遠。 合并唐鄧二州而置的南陽府,位于山川圍合的優越地勢自不待言,更為難得乃是唐白河、泌水、丹水沿岸有著大量適宜耕作的良田沃土。 目前南陽府衙簿冊錄有田地八百萬畝,種植麥谷及棉花,隸有丁口七十余萬眾,但實際南陽府已開墾以及待開墾的耕地資源,可能高達一千一百萬到一千二百萬畝之間,實際人丁也早早超過百萬;除此之外,大約還有超過二十萬的流民、饑民滯留在南陽府境內。 說實話,史軫怎么可能不貪圖南陽? 奈何朝野阻力太大,徐懷又不愿辜負建繼帝的信任,不想對南陽圖謀太狠,諸事才需要從長計議。 史軫在鋪院簡單用過午食,一直到黃昏,唐天德都沒見有什么動靜,多少有些坐不住,卻是被史軫拉住。 天色很快就暗了下來,夜深人靜之時,蘇蕈才從偏院后門,將深夜來訪的程倫英、孔周、劉武恭三人領進來。 “請史先生救我!”走進廳堂,程倫英長揖施禮道。 唐天德沒有看到仲和的身影,有些詫異的問道:“仲和他人呢?” “人各有志,你管太多做甚?”史軫早得眼線稟報程倫英走出南陽府衙時,除了孔周、劉武恭二人一直等候并陪同程倫英回宅子外,仲和早就徑直離開。 無論是徐懷,還是徐武磧、徐心庵、唐盤等桐柏山眾人,是對仲和更為欣賞,知兵善戰,武技也強,更難得是文武雙全,細微識著,但奈何他與楚山非是同路人,又有什么好值得拉攏的。 “成千上萬將卒浴血殺敵,桐柏山中,幾乎家家有喪,自胡虜南侵以來,累計三萬子弟為國捐軀,但本應勠力御敵的南陽士紳將吏,卻在做什么?有沒有想過盡可能擠出更多的糧食、布匹,讓前線浴血奮戰的將卒吃飽穿暖,有沒有想過,召集胸臆間猶有斗敵之志的子弟,到襄城、召陵、梁縣,與楚山軍并肩作戰?” 史軫站在高燭之下,眼睛盯住程倫英, “所以,程郎君,你們不要怨我逼迫太甚。你們今夜不來,我也絕對不會手下留情的——不然,我無臉面對率將卒浴血殺敵的靖勝侯,亦無臉面對魂入天際的數萬楚山子弟……” “是倫英癡愚,蠅營狗茍半生,若非先生警醒,茫然已忘初衷?!背虃愑⒗⑷徽f道。 “程郎君也無需妄自菲薄,靖勝侯也曾言蔡黨肆虐朝野之時,程郎君不與其黨同流合污,多有維護之意,已實屬難得了。而這幾年程郎君在南陽府也一直想做些事情,只是受制于寧慈、周運澤等人,才難有作為,靖勝侯都看在眼底,” 史軫說道, “既然程郎君迷途知返,我也不繞什么彎子了。我此來南陽,除了希望南陽府能出兵增援汝州防線,同時希望能由楚山接手向城、方城以北的山地,以便修建更多的堅堡,編練更多精銳敢戰的鄉兵寨勇,以便將桐柏山、伏牛山徹底打造成屏護荊襄大城的銅墻鐵壁,不受虜兵半點侵害。靖勝侯身邊瑣碎事務太多,我在南陽只能多逗留一兩天,更多的事情,只能寄望程郎君出面,找寧慈、周運澤等人談妥……” 第一百四十九章 妥協 程倫英知道,寧慈午前或許僅僅是懷疑他與楚山串通勾結,但他要是找寧慈談南陽府出兵協守汝州以及楚山接手向城、方城北部山地防御事,他就徹底跟楚山捆綁在一起。 至少在寧慈、周運澤等人眼里定是如此,隨著消息擴散開去,南陽的士紳也會將他們視作楚山一系而加以排斥。 不過,程倫英深夜趕來勵鋒堂鋪院,便做好心理準備,當下也無猶豫,揖禮應道: “敢不從命!” “哈哈,我就說程郎君與我們才是同道中人……”唐天德哈哈笑道,沒想到史軫這次親自出馬,最大的收獲竟然是將程倫英攬至楚山旗下。 程倫英早年科舉入仕,仕途之初就在與泌陽毗鄰的湖陽縣擔任縣尉,歷任湖陽縣丞、唐州司法參軍等職,天宣二年之后連任泌陽知縣,直到建繼帝在襄陽即位稱帝,唐鄧二州并置南陽府,程倫英又改任南陽府兵曹參軍事、提舉南陽府兵馬都監司軍務。 在朝野那么多文武將臣里,程倫英絕對談不上聲名顯赫。倘若真要拿程倫英為南陽府拖延出兵之罪背鍋,朝中可能都沒有誰會想到他冤屈,幫著說幾句好話。 不過,程倫英在南陽任職這么多年,除了對地方極其熟悉外,身邊還聚集了一批像孔周、劉武恭等親近之人。 將程倫英拉攏過來,楚山除了在抱成一團的南陽府衙官吏群體,狠狠挖下一大塊外,還將依靠程倫英等人,直接插手南陽府衙內部的事情。 程倫英之前以兵曹參軍事兼領兵馬都監司提舉軍務,負責南陽府軍的日常軍務,但府軍征調以及武將軍吏的舉薦大權,則始終在以知府兼領兵馬都監的寧慈手中。 因此,南陽府軍主要為寧慈所親信的十數廂軍將領所把持,程倫英屢次舉薦、提拔仲和、孔周、劉武恭等人而不得,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情。 不過,楚山強勢介入,或者說在楚山的強勢支撐下,程倫英在南陽府軍及南陽府衙的話語權,顯然會發生極大的改變。 這也代表著楚山的觸手,借助程倫英等人,直接伸入南陽府衙內部。 “……孔軍使、劉軍使乃大越雄銳軍將,當滅胡虜,以覓封侯之功,焉能受寧慈之流猜忌而被埋沒?” 史軫請程倫英、孔周及劉武恭三人坐下來說話,也將楚山在汝蔡二州所面臨的防御局勢,以及楚山對接下來一兩年的戰局發展預判,坦誠相告, “我此來南陽,嵩縣守將趙順已經降敵,為避免驚擾地方,靖勝侯嚴格封鎖消息,僅將此事密奏朝中。不過,你們也不要為這事擔憂太甚。岳海樓、曹師雄屢屢受挫于靖勝侯之手,曹師雄挾汝陽新勝之威,都沒敢從靖勝侯手里搶奪庇山河谷,現在溪河解凍在即,不利敵軍強攻,至少在淮南戰事未出結果之前,京西、河洛之敵,更多只是貼近汝州城、襄城及召陵修筑防壘,將更多的兵馬壓上來,但短時間內并不具備條件強攻汝州城、襄城及召陵。而淮南一戰,事關大越生死存亡,不用盡全力不能斬獲勝功,不能心存一地之私而害大局。這也是靖勝侯寧可楚山承受更大的壓力,也要奉詔放左驍勝軍駐移襄陽休整的關鍵,非是另奉秘詔……” “……淮南一戰,即便能勝,也將是慘勝,或許只能勉強將赤扈東路軍主力逐出淮南。接下來兩三年內,敵我雙方圍繞秦嶺、淮河一線作戰,依舊是南北爭衡的關鍵。而楚山守御秦嶺與淮河銜接位置上的伏牛山、桐柏山,也必然將承受更大的軍事壓力,甚至有可能從汝州、襄城以及信陽三個方向遭受到敵軍的強攻。也因此,楚山必須在今年入冬之前,進一步鞏固伏牛山-桐柏山防線:一方面需要修建更多的塢堡,堵住伏牛山-桐柏山大大小小的嶂谷隘道,防止虜兵從諸峰嶺間滲透侵襲荊襄;一方面楚山計劃在汝州及方城、向城兩縣山地征募編練更多的健勇,補彌守兵的不足。當然,南陽府是淮上冬季防御不可或缺的力量,靖勝侯要求南陽府軍現編一萬五千人馬,在入冬前到汝蔡前線完成一次輪戍,靖勝侯也會盡可能給輪戍的南陽府軍安排與敵接戰的機會……” 南陽府接下來除了要派出府軍到汝州、蔡州前線參與輪戍外,史軫還要程倫英向寧慈提出南陽府軍選派中低層將吏進武士齋舍修習。 …… …… 早先諸州守軍,以廂軍為主,也僅有兩三千老弱病殘,而鄉兵cao練悉聽里甲組織,州縣平時都不干涉,甚至十數年都不會集中起來cao練一次,作為州軍統領機構的兵馬都監司以及掌握地方兵冊、兵備及城池守御之事的兵曹,地位在執掌獄訟等事的州院之下。 不過,唐鄧二州并置南陽府,征募鄉兵寨勇,常編府軍擴充一萬五千余眾,兵馬都監司及兵曹的地位則徹底突顯出來;緊挨著府衙的兵馬都監司衙署占地也擴大了好幾倍。 寧慈總理府政,特別是大大小小的獄訟,占據他大部分精力,他平時都在府衙坐鎮,很少到兵馬都監司來,日常軍務皆由程倫英統領諸多軍吏署理。 除開程倫英外,南陽府軍另設二名廂軍都指揮使、六名廂軍都虞侯于各大駐營統領將卒、主持日常cao練及城池戍守之事。 因為無需承擔繁重、兇險的守御、作戰任務,程倫英以這些人手,還是勉強將南陽府軍諸多軍務安排得妥妥當當,不需要寧慈cao心太多。 次日天未亮,寧慈就帶著幾名幕職,早早走進兵馬都監司。 程倫英以兵曹參軍事兼領兵馬都監司提舉軍務,乃朝廷所授官職,寧慈沒有權力直接將他踢到一旁。 不過,寧慈作為南陽知府兼領兵馬都監,諸廂軍都指揮使、都虞侯皆是他舉薦提拔上來的武將,他親自到兵馬都監司坐鎮,接手諸多軍務的署理,也沒有誰敢說與制不合。 南陽府衙的口風遠沒有想象中那么緊。 楚山行營長史史軫昨日抵臨泌陽,與寧慈見面不散之事,跟長了腳似的,早就傳入曹司諸軍吏、諸將耳中。 結合之前汝南郡公府暗中散播的消息,稍稍敏感一些的人都意識到風波將起。 曹司所屬軍將武吏,多為地方士紳鄉豪出身,沒有誰不深深忌憚楚山,都清楚徐懷執掌楚山以來,對淮源、信陽等地的大姓宗族打壓是何等嚴厲。 然而忌憚、排斥是一回事,然而此時卻也沒有誰敢否認楚山的根深蒂固,沒有誰敢認為楚山真要揪住南陽府拖延出兵這事大作文章,寧慈就一定能安然脫身。 寧慈一早到兵馬都監司,召集軍吏武將梳理兵政,衙堂之上氣氛也是壓抑之極,除開分內之事,誰都不愿意多嘴說些什么。 程倫英卻是在日上梢頭之后,才與孔周、劉武恭及幾名隨從到兵馬都監司衙署來,看到寧慈坐于衙堂之上,卻也沒有分毫意外。 坐于左首長案之后,程倫英看了一眼堂下諸多軍吏武將以及寧慈身邊幾名幕職,淡然說道:“府君可使眾人退下,與倫英說幾句體己話?” 寧慈手執卷宗,臉色陰晴不定的盯住程倫英看了片晌,才揮手示意眾人退下。 “南陽府受制于汝南公,拖延一年之久未出兵輪戍汝蔡二地,這事真要鬧大了,卻不會有誰覺得南陽府衙是無辜的——想必府君心里很清楚這點,”程倫英坐于長案之后,一字一頓的說道,“然而靖勝侯公忠體國,一切以抵御胡虜為念,因而此事要如何解決,便看府君心系所念是否為抵御胡虜,或另有他想?” 寧慈臉色陰沉得將要擰出水來,良久方說道:“不知當何作為,才算得上心系御虜?” 對寧慈的妥協、退讓,程倫英毫無意外。 鄭懷忠父子率神武軍增援淮南,荊襄以北的守御,只能依賴于楚山軍——徐懷倘若此時鐵心揪住南陽府拖延出兵大作文章,并且將矛頭直接指向寧慈,寧慈真敢賭上一賭,周鶴、高純年、顧蕃等人一定會力保他平安脫身? 見寧慈愿意妥協,程倫英便將昨夜與史軫所議諸策說出: “……靖勝侯言,淮南一戰,即便能勝,也將是慘勝,或許只能勉強將赤扈東路軍主力逐出淮南。接下來兩三年內,敵我雙方圍繞秦嶺、淮河一線作戰,依舊是南北爭衡的關鍵。而楚山想要拱衛好荊襄大地,守住秦嶺與淮河銜接位置上的伏牛山、桐柏山一線,也勢必承受更大的軍事壓力,甚至有可能從汝州、襄城以及信陽三個方向遭受到敵軍的強攻。也因此,楚山必須在今年入冬之前,進一步鞏固伏牛山-桐柏山防線,然而諸事離不開南陽府的支持與配合。就防御事,靖勝侯已上書朝中,但倘若南陽府眾人一并上書獻策,事情應該能順利推進……” “就這些?”寧慈頗為意外的問道。 楚山所開出的價碼,并沒有超乎他的想象,而從他及南陽府自身的利益考慮,誰又不巴望著徐懷能率楚山軍能穩穩守住伏牛山-桐柏山一線? “靖勝侯以抵御胡虜為念,府君以為靖勝侯還會要求什么?”程倫英反問道。 第一百五十章 本末 “但為御虜故,寧慈又豈敢拖靖勝侯的后腿?” 見程倫英并非再提出更苛刻的條件,寧慈便一力應允下來, 不管怎么說,誰都承受不起汝蔡防線被虜兵撕裂的后果。 楚山承受不起,南陽府承受不起,荊湖北路及襄陽府承受不起,朝廷照樣承受不起。 至于程倫英這次徹底倒向楚山,這筆帳也是權且留待日后再算。 “府君果真也是公忠體國之士??!”程倫英淡淡一笑說道。 他以往作為南陽士臣的一份子,兢兢業業想有一番作為,卻處處受制于寧慈、周運澤二人,不得不循規蹈矩,難以逾越。 即便他之前從未曾想過有朝一日,會徹底跟楚山捆綁到一起,這次甚至也是走投無路,才做這樣的選擇,但此刻在寧慈面前無需再收斂鋒芒,卻另有一番揚清吐濁的爽利氣概。 “但愿程郎君也能好自為之!”寧慈滿腹怨恨,陰惻惻的回應道。 既然程倫英已叫寧慈妥協,史軫就沒有再在南陽府衙露面的必要,當日便離開泌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