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好兇猛 第397節
“石齊孤身陷于敵圍,你們避敵鋒芒,使其獨歸,或遣一人尋找、聯絡,或聯手去接,這些都應由臨敵者自行權衡決定,其他不能苛責。即便最終做出的決定導致傷亡慘重,既非過,更非罪也——要不然的話,大家在戰場上還不能吃敗仗了?這點,我們還是要學一學赤扈人,岳海樓在我們手里吃了那么多的虧,那么多的敗仗,赤扈人還能讓他節節高升,就是能分得清不以成敗論英雄,” 徐憚、蘇蕈等人皆是楚山年輕一代里的佼佼者,徐懷當然愿意多花些時間引導他們,說道, “石齊的罪錯,不是他在被救援時致使同僚死傷,而是他貪睡忘卻警哨之職,使你們沒能提前覺察敵軍接近——細究下來,蘇蕈用他為哨,也有識人之過,你懈怠軍務,都當跟著戒訓懲告。楚山這兩年梳理出那么多的軍戒條令,看似繁冗,但治軍之道皆在其中,另外再罰你們抄寫十遍軍戒條令,我看這個比杖你們三十軍棍管用……” “……” 徐憚年少氣盛,溺于武技修習,而疏于文思,有些事情需要他慢慢思考,徐懷暫時撇開這事,親自詢問韓奇虎敵軍在潢川渡淮后的部署,與諸將討論東線及淮南所面臨的嚴峻局勢。 黃昏時,有快馬馳來,通稟朱沆奉旨趕來楚山慰軍,車馬已至安州,明日將與荊湖北路都部署王番進入楚山。 朱沆奉旨勞軍,當然是要與徐懷見面,但他并不知徐懷此時身在何處,遂使信使先行聯絡。 從安州經武勝等關抵達羅山,就一百多里山峽驛道,徐懷先遣信使趕往安州見朱沆,通報他身在羅山,又令范宗奇率領二百余騎趕往武勝關,等明日迎接朱沆、王番后,護送他們前來羅山新城。 朱沆得知徐懷在羅山,當夜就從安州動身,次日一早便趕到羅山新城,與徐懷見面。 看到面容憔悴、疲累不堪的朱沆,徐懷也是感慨萬千。 帝都南遷建鄴之后,建繼帝除了每月都會照例下一封圣旨,詢問徐懷及楚山的近況,徐懷基本上也會事無粗細,每月爭多上幾道奏折進京,但京中到現在才第一次正兒八經派大臣來楚山慰勞;大家也清楚,事實上這主要還是因為淮南形勢告急。 而帝都南遷建鄴之后,朱沆判知建鄴府事,公務極其忙碌,在這個節骨眼上,建鄴帝還是緊急派他趕來楚山相見,可見身邊真正能信任用來聯絡楚山的大臣,實在是太有限了。 “淮王接到你的秘函,其時虜兵已渡淮大舉南下,淮王數次派死士潛往壽春報信,但都為虜兵所截,”朱沆在羅山城下見到出城相迎的徐懷、徐武磧、史軫等人,也直接挑明來意,說道,“陛下對壽春形勢也萬分擔憂,特遣我趕來楚山見你,有無良策應對?” 徐懷不知道該冷笑還是該苦笑—— 徐憚、蘇蕈臘月十五日黃昏將信送到淮王侍衛手里,虜兵是十五日深夜正式渡淮,倘若淮王在得到他的秘函之后,沒有因為什么耽擱,不存在無法派人進壽春報信這事。 而事實上,在虜兵大舉渡淮南下的第三天,左司馬院潛伏于壽春的內線,猶冒死最后一次傳遞消息出來。 當然,徐懷也知道眼下不是糾纏這些細枝末節的時候,至少淮王沒有蠢到矢口否認收到他的秘函。 “壽春城險且堅,淮王坐鎮壽春時,除了內城外,還增修了外廓城,又有葛伯奕、葛鈺等將率四萬精兵駐守,支撐一兩個月是沒有問題的,”徐懷說道,“關鍵還要看陛下在一兩個月之內,能否組織足夠多的援兵,迫使虜兵退回到淮河以北……” 激烈的血腥戰事,最能淬煉將卒。 不管徐懷多看不起葛伯奕等人,不管淮王府軍這幾年從河北到京東,再到河南,一退再退,與赤扈人交手也是勝少敗多,但不可否認的是,在經過血腥而殘酷的戰事汰弱留強,淮王府軍的戰斗力,已絕非當年的天雄軍能及。 事實上左右驍勝軍、左右宣武軍以及鄭懷忠、鄭聰父子統兵的神武軍,戰斗力也都已經不容小窺——軍中大批軍將武吏得到培養跟成長,大批老卒身經百戰。 此外,短時間內也不用考慮葛伯奕、楊茂彥、葛鈺這些人會投敵。 淮王府軍這些年是打得不怎么樣,但也是一路抵抗胡虜,大小血戰不知凡幾,將卒從上到下也重新塑造了不弱的抵抗意志。 葛伯奕、楊茂彥、葛鈺等即便再怯敵畏戰,在沒有到生死存亡的關頭,也不可能冒著全軍崩潰的風險去投敵——而在大爭亂世,他們手下的兵馬又是他們權勢的基石。 當然,徐懷對葛伯奕、楊茂彥等的抵抗意志也絕不會太高估。 因此,淮南戰事能否順利轉危為安,關鍵還在建鄴能不能及時組織足夠龐大,令虜兵退出淮南的援兵來…… 第一百二十九章 試射 了解到楚山在襄城、召陵以北的蜈蚣河及潁水故道,與京西敵軍對峙近一個月,大幅削弱了敵軍長期進逼作戰的能力,這個冬季不憂京西敵軍還能對襄城、召陵等地進行近距離的封鎖、圍困,朱沆稍稍松了一口氣,又問及左驍勝軍在汝州的形勢: “汝州此時形勢如何?” 廣成驛一役過后,楊麟迫于左驍勝軍實力的不足,決定放棄拒敵于汝州之外的計劃,將有限的兵力撤入嵩縣、汝陽、梁縣等城寨固守,而使數萬河洛敵軍在汝州長驅直入。 又由于汝州兩山夾一水的槽形盆地地勢,在兵力上占據絕對優勢的河洛敵軍強勢插入廣成澤以東地區后,梁縣以及楚山與北滍水上游的汝陽聯絡,就變得極其危險、困難。 徐懷在襄城,雖說距離汝陽僅有二百里,但常常要拖延五六天才能知道汝陽、嵩縣守軍的近況。 徐懷在蜈蚣河戰場發現岳海樓將西域石炮投入戰場后,就緊急將西域石炮的圖樣抄傳各地,當然不會漏了與楚山唇齒相依的汝州;而在此之前,徐懷已經連續六天都沒有及時得到楊麟在汝陽防御的消息了。 王峻攜徐懷的親筆信及西域石炮的圖樣,受命趕到梁縣與楊祁業見面之后,楊祁業就安排死士,冒險穿過河洛敵軍的重重封鎖,將圖樣及徐懷的親筆信送到汝陽,也帶回來汝陽令人觸目驚心的近況。 楊麟在汝陽沒有防備河洛敵軍會將射程更遠、威力更強的西域石炮投入戰斗,沒能堅持倚城作戰,在守軍完全撤入城中后,汝陽東北側的城墻在西域石炮的攻擊下,沒幾天就大段的垮塌。 敵我正圍繞東北隅城墻的缺口展開殊死爭奪,汝陽軍民死傷慘烈。 曹師雄并沒有滿足于此,還將西域石炮的陣地轉移到汝陽的東南隅。 從汝陽正進行的激烈而殘酷的戰事上,曹師雄這個冬季對汝陽勢在必得。 倘若汝陽有失,位于伊洛上游的嵩縣將徹底的淪為孤城也難獨守,汝州西部就將淪陷于河洛敵軍之手。 “我也看過西域石炮的圖樣,但實物還沒有造出來,緣何威力如此駭人?”王番沉吟問道。 在徐懷看來,西域石炮與傳統的投石機沒有本質的區別,改造也是極便捷之事;軍械監在得到徐懷親筆所繪的圖樣之后,也立刻組織工官、匠師,拿出一批投石機進行試驗性改造,諸事進行迅速而順利。 不過,徐懷忽視了一點。 在他與丁崇、喻承珍、莊守信等人的主持與推動下,楚山的工造及匠術實際上已經走到當世的巔峰層次,甚至還有些許的超越,還培養出沈煉、莊庸等一批骨干工官。 在汴梁陷落后,在汴梁數以萬計的工官、匠師被赤扈人擄往太原、薊州、云州等地之后,大越除楚山之外,其他地方包括手工作坊較為活躍的荊楚、江淮等地,工造匠術在整體水平上其實是嚴重下降的。 楚山能較為簡單的仿制西域石炮,王番得到徐懷抄送的圖樣,荊湖北路都部署司下屬的工官、匠師,短時間卻沒能改造出實物來。 因此,王番對西域石炮的優劣,并無直觀印象。 “羅山這邊已有西域石炮改造出來,此時正組織軍民cao練,朱沆、王番郎君進城后稍作歇息,待用過早點,再往校場一觀!”徐懷看了看剛剛爬上樹梢頭的日頭,在灰藍色的天穹之上,單薄得就像剪紙一樣,沒有一點溫熙的感覺,邀請朱沆、王番先進城。 “我們在武勝關小憩過一番,不忙著歇息?!敝煦煲财惹锌吹轿饔蚴诘膶崢?,說道。 徐懷便著選鋒軍將卒在前面開道,他陪同朱沆、王番直接奔校場而去。 在徐懷看來,西域石炮倘若僅僅是仿制出來,沒有什么復雜的地方,但要形成戰斗力,卻非一件簡單的事。 倘若敵軍倚仗有水軍可保退路無憂,其主力渡淮南下后不再輕易后撤,羅山、信陽兩城接下來所要承受的軍事壓力驟增。 因此徐懷使軍械監優先調派一批工官、匠師,趕到羅山、信陽,先改造出一批西域炮用于cao訓,也同時在軍民cao訓過程中,進一步去摸索西域炮的制造細節。 羅山新城位于九里關、武勝關以北,緊挨著羅山縣境主要河流谷水(羅汭河)而建。 谷水上游因沿岸谷壑坡嶺,竹林茂密,每逢汛期,河水大漲,大量竹排得以從山里砍伐沿河而下,當地人又稱之為竹竿河。 谷水從淮陽山與桐柏山之間的丘山流淌而出時,險灘暗礁無數,流急浪險,面河背山而建的羅山新城,地勢也極為險要,僅北面地形相對平闊一些。 羅山新城的城墻依山川形勢而建,城池形如葫蘆,中間用城垣分隔開來,分作南城、北城。 校場位于更為開闊的北城,目前將兩架改造而成的西域石炮架設在校場上,供軍民演練。 石炮等戰械用于守城,主要用州兵鄉勇負責cao作,但前期要積累西域石炮的制造經驗,對諸多細枝末節進行調整,進一步提高西域石炮的制造水準,羅山這邊的演練、cao訓,軍械監的工官、匠師也一并參與進行。 一方面北城內空間狹窄,一方面才著手仿制石炮,各方面條件還很不成熟,夯筑而成的一堵靶墻橫于石炮陣地百步之外。 將傳統的投石機牽引發射,改為懸箱配重發射,技術上沒有什么難度,而楚山早就在堰壩、城池修繕等營造諸事里,大規模使用鐵葫蘆(滑輪)、絞盤抬升重物;石炮的投射距離,則主要與懸箱配重直接相關。 徐懷、徐武磧、史軫、王舉、徐心庵等人陪同朱沆、王番趕到校場,簡單解釋過西域石炮的原理,便令對西域石炮最為熟悉,cao練也熟的工官、匠師負責cao作試射。 朱沆看過試射實況,感慨道:“西域石炮實乃攻防利器,卻不想叫胡虜先習得此法,朝廷之大不幸??!” 朱沆對軍務了解不是特別深,但也清楚一架傳統的中型投石機,通常需要四五十名訓練有素的將卒民勇協同cao作,才能源源不斷的將石彈投擲到敵軍陣中。 此時看到一架中型西域石炮,卻僅需要七八人就能順利cao作,朱沆、王番皆滿臉憂色。 當世城池都較為狹窄,縣城軍寨,五六百步或七八百步見方不等。 守城方倘若將重型投石機部署在城墻背側,投石機之后還要需要拆平屋舍,騰出一兩百步縱深的牽引發射空間。 一座六七百步見方的城池,能部署十數架重型投石機就頂天了;關鍵還需要組織兩三千名訓練有素的鄉兵寨勇去cao作這些投石機。 一座六七百步見方的城池,守軍才多少人? 守城方倘若將傳統的重型投石機,都換成西域石炮,不僅能多部署三倍數量,所需鄉兵寨勇也大幅縮減到之前的三分之一。 這里面的差距有多大,掰著腳趾頭就能想明白。 對攻城方來說,道理也是一樣的。 朱沆、王番想明白這里面的道理,也深深為壽春、汝陽等被敵軍團團圍困住的城池感到憂心,難以想象敵軍在壽春城外,一次擺出上百架重型西域石炮發射,守軍會是什么心情。 徐懷又詳細解釋傳統投石機,cao作兵卒訓練再有素,牽引發射時也不可能絕對整齊劃一,則必然導致牽引發力分散、偏離,精準性難以控制,西域石炮用配重懸箱發力,則能最大限度的克制這一弊端。 當然,無論是傳統投石機,還是西域炮,最具技術含量的,乃是梢桿與支撐梢桿發射的橫軸。 支撐配重高達萬斤的懸箱驟然沉落,還要將另一側重達上百斤的石彈旋轉拋射出去,梢桿與支撐軸的強韌度要求極高,目前都只能采用傳統的匠法制作,沒有繳獲敵軍實物,也不清楚敵軍是否有新的突破。 “如此看來,進入淮南的援軍實在是宜早不宜遲啊,朝中還是有些懈怠了……”朱沆憂心說道。 在趕往楚山之前,朱沆與朝廷眾人,包括樞密使胡楷等人在內,都考慮到這個冬季虜兵有水軍可以倚仗,主力渡淮之后不會再輕易后撤,有可能會對壽春等城實行長期圍困攻打。 不過,即便徐懷將西域石炮的圖樣抄送建鄴,但朝中眾人考慮到淮王府軍在壽春經營兩年之久,城池堅險,又有四萬精兵守御,城中又近十萬青壯可以征募助守城池,壽春守三五個月,怎么看都不像會有什么問題。 因此,朱沆與朝中眾人的想法一樣,都不太主張援師倉促北上,他們都擔憂援師在廬州以北,壽州以南的平川地帶,與虜騎主力相撞,實在是沒有十足的勝算。 不過,看到西域石炮試射的實況,朱沆深刻意識到朝中并沒有真正重視西域石炮的威能,壽春所面臨的危機以及局勢之危急,要比他從建鄴出發時所想,嚴峻、嚴重多了…… 第一百三十章 調兵 城中所建都是夯土墻房;出于防火的目的,城中建筑禁用茅草覆頂,又為節約錢糧,屋頂多鋪木板抹黃泥,城中不多的樹木也都枝葉凋零,看上去灰撲撲一片。 城中除開州兵及右軍精銳外,民眾也以訓練有素的鄉兵民勇為主,其余人口都已盡可能往腹地疏散,看到城中軍民行止整飭,精神飽滿,眼晴里并沒有多少大敵壓境的憂色、驚懼,朱沆還是大感寬慰。 淮上與汝州目前是大越半壁江山最重要的突出部,地位類同于之前的河洛,除了能牽制京西、河洛之敵,對淮南戰場也有著極其重要的屏護側翼的作用。 此時有大越第一名將之姿、曾悍然兩次率孤軍奔襲敵軍腹心的徐懷坐鎮,赤扈人東路兵馬就算是渡過淮水,敢無視淮上覬覦一側的威脅,長驅直入進逼到長江沿岸準備渡江嗎? 這跟當年赤扈南侵,先奪云朔的道理一樣。 赤扈人的老巢在大鮮卑山以西,其主力兵馬即便成功奪得大鮮卑山以東的契丹故地,但新得之地并不安穩,赤扈人也不敢舍云朔而先奪燕薊。 在從校場前往衙堂途中,朱沆也說起朝中眾人對淮上的態度。 “周相、高相等人原先還想楚山能從信陽、羅山分兵東進以援壽春,甚至朝中還有不少人覺得此時再花費那么大代價,守淮上、汝州已無必要……” “嗤……”徐懷只是一笑。 他不想破壞與建繼帝之間的良好信任關系,不會貿然往宮中派眼線,或刻意交好、賄買哪個宮宦為楚山通風報信。 不過,但有鄭屠、晉龍泉跟著朝堂遷往建鄴,勵鋒堂也在建鄴開設鋪院,將新茶生意做到江淮,徐懷對朝中大體的動向,還是非常清楚的。 當初鄭懷忠意棄河洛南撤,能在襄陽贏得那么多的支持,并非所有人都被鄭氏收買,又或者并非所有人都擔憂鄭懷忠在河洛支撐不住,或心生異志。 最為根本的原因,從內心深處畏強怯戰的人不在少數。 當初河洛作為秦嶺-淮河防線突出部,兵鋒接陜西、河淮、河東,赤扈奪不下河洛,占據陜西、河淮、河東勢必寢食難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