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好兇猛 第384節
在數千虜騎放棄擾襲,從滍水沿岸撤出之后,徐懷就將軍政事務交給徐武磧、徐武江、史軫、蘇老常等人打理,他攜柳瓊兒住進五峰嶺養精蓄銳。 他們如今在山里已經住了大半個月,也算難得享受戰后的閑暇時光,不至于叫神經崩得太緊。 莊園位于五峰嶺東山的半山腰上,從后山林間溪澗走進莊園,走到前院一塊支伸出去的巨石上,能將莊園東側有十數里寬闊的山谷盡收眼底。 山谷兩側分布的也主要是低矮的淺山低嶺,像是燈臺架山脈在中部北段被無形的巨掌拍陷下去一大塊似的。 一條寬闊的河流從南面的群山峻嶺之中緩緩流出,穿過山谷往北而去,乃是汝水在舞陽縣境內最為主要的一條支流洪河。 燈臺架山作為伏牛山脈的東部余脈,從西北往東南延伸約有百里,涉及舞陽、遂平兩縣,有不少民眾結寨棲息其中;洪河所流經的山谷,人口要更為密集一些,除了坡地山田,漫山遍野都是烏桕樹,人稱烏桕鄉。 澧滍二水截流北泄之后,源出燈臺架山的洪河便成為汝水的正源。 汝潁大捷之后,為確保滍澧上游地區牢牢控制在楚山手中,淮上西線防區則從舞陽、葉縣往北擴大到郟縣、襄城、召陵。 不管從哪個角度,舞陽都要取代葉縣,成為淮上西線防區的中心。 楚山行營的行轅、蔡州州衙都最終遷入舞陽。 不過,舞陽城地處平闊,距離燈臺架山約有三十里,地形上易為優勢敵軍合圍,楚山這才決定在洪河出燈臺架山的谷口筑造城墻,將烏桕鄉圍成一城,作為舞陽背腹的戰略支撐。 淮上諸縣雖然都歸隸于蔡州,但為了便于防御,徐懷月余將楚山行營劃為東線防區、西線防區部署防御之事。 東線防區囊括確山、楚山、信陽、羅山、潢川及淮源等縣,以行營左長史院、左司馬院統攝東線軍政事務。 西線防區除了舞陽、葉縣、郟縣、襄城、召陵、烏桕之外,還有新近恢復縣治的遂平,軍政事務皆受行轅直轄。 除了州兵作為諸縣(城)最為基礎的留守兵馬,可以根據實際需求從諸屯寨及鄉司征調丁勇進行補充外,僅編三萬正卒的天雄軍,作為楚山行營的精銳戰力,也正式劃分為選鋒軍、左右軍及水軍四部分。 選鋒軍即侍衛親兵營——其他行營也有類似選鋒軍的旗號,皆是軍中所選精銳,楚山選鋒軍編三千甲騎,以王舉為統制,駐營設于舞陽。 左軍轄徐心庵、韓奇、殷鵬、唐青四廂精銳,編一萬兩千名甲卒,駐營設于楚山,分戍東線諸城寨,隸屬于左司馬院統轄,徐武磧以左司馬兼領左軍統制。 水軍以許凌為都虞侯,編三千水軍將卒,受左司馬院節制,駐營設于周橋,協防淮河上游諸城。 右軍轄陳子簫、徐武江、唐盤、王憲四廂精銳,編一萬兩千名甲卒,負責西線防區的守御之事,徐懷兼領右軍統制;駐營設于舞陽,分戍西線諸城。 楚山常備兵馬規模還要小得多,敵軍京西四州總管府轄有兩萬精銳赤扈騎兵不說,同時還將一批諸蕃族健銳改習步戰,至少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淮上面對京西敵軍還是處于劣勢的。 徐懷朝北面的遼闊原野眺望過去,眉頭微微皺著,也不知道何時才能真正迎來反攻的時機。 “嗒嗒……”十數騎沿著洪河左岸朝山谷馳來,經過烏桕城工地沒有停留,沿著山道往山莊這邊而行,很快就來到山莊前院的巨石前。 “節帥好雅興啊,在這里看風景哩!”周景與張雄山、王峻等人下馬來,行禮道。 “你們此行辛苦了,有什么好消息帶回來?”徐懷看向周景身后張雄山、王峻等人問道。 汝潁會戰后,最重要的事務除了部署、完善滍水沿岸的防御外,就是聯絡撤入嵩山之中的義軍。 這個聯絡,不是派人去傳幾封書函這么簡單。 更為關鍵的還是盡一切可能,幫助義軍及當地的抵抗勢力,在嵩山之中站穩腳,更好的從側翼襲擾、牽制許鄭等地的敵軍,減少淮上正面受到的軍事壓力。 因此張雄山帶隊,與王峻、柳越亭等人往嵩山走了一趟,兩個月才返回淮上。 “總體來說,收獲還是頗豐的!”張雄山說道。 “這么說,還是遇到一些困難嘍?”徐懷說道,示意周景、張雄山等人直接爬到巨石上來說話。 張雄山詳細說起嵩山此行種種情況。 徐懷率部潛襲汴梁,總計聯絡蔡河、渦水沿岸逾萬名抵抗義軍共同進退。 潛襲汴梁期間,徐懷位高權重、威勢凜然,同時徐懷身先士卒,親率侍衛親兵精銳連戰皆捷,極大激勵義軍首領、將卒爭功勇戰,前后都沒有暴露出什么大的問題來,但張雄山這次帶隊前往嵩山,就發現義軍內部存在很多問題與矛盾。 抵抗軍到底成分太復雜了。 朱仙驛一戰之后,約有四千義軍將卒,是直接在韓昌甫等義軍首領的率領下往西撤入嵩山,但他們當中大部分將卒,最初選擇往西撤入嵩山,主要還是覺得往南突圍的勝算更小。 等到汝潁大捷的消息傳到嵩山,他們中就有很多人更希望能南下,而非留在被眾敵圍困的嵩山之中堅持作戰。 當然也有一部分抵抗軍,并沒有參與潛襲汴梁的戰事,僅僅是擔心事后受到牽連、遭受虜兵瘋狂的清剿報復,被迫就近撤入嵩山。 同時嵩山之中,除了一部分土生土長的山寨勢力外,還有胡虜南侵這幾年來,鄭許等地相當多的殘兵敗將逃往嵩山之中結營扎寨。 雖然建繼帝下旨嵩山諸部義軍(山寨勢力)皆受楚山節制,但實際上楚山想要嵩山諸部義軍真正有效的聽從指揮,從側翼牽制、襲擾鄭許等地的敵軍,不僅需要往嵩山持續輸入兵甲、糧秣及錢餉,還需要調派、委任一批武將軍吏,對抵抗軍進行有效的改編才行。 然而就算楚山咬緊牙關,額外增加大筆補給預算,還要從諸部抽調大批將吏,不惜將淮上防線實際從襄城、郟縣往延伸到嵩山之中,但嵩山之中的大部分義軍,存在嚴重的山頭傾向,真未必愿意接受楚山的改編。 諸部義軍之中,對楚山認同感最高的,其實還是韓昌甫、周虛易等人率領的黑衫軍。 徐懷率部潛襲汴梁,最初就是跟黑衫軍聯絡,并在黑衫軍的根據地潛伏月余,與韓昌甫、周虛易等黑衫軍將領接觸密切。 在汝潁會戰之后,不僅有大量黑衫軍將卒家小撤入楚山,像周洛等一批黑衫軍撤入楚山的將領,直接編入楚山為將。 因此,黑衫軍可以說是楚山伸入嵩山之中的一只觸手。 問題是韓昌甫、周虛易等人率領進入嵩山,并在嵩山南段大鴻寨立足下來的黑衫軍,僅有六七百人,在嵩山諸部義軍中占比不高,影響力及威望也就受到極大的限制。 針對這一情況,楚山很多人都主張索性正式收編黑衫軍及大鴻寨,作為淮上在嵩山南段山脈中的一處據點。 “韓先生,你有沒有更妥當的辦法,使嵩山諸部義軍更好的為朝廷分憂?”徐懷看向站在張雄山身后、身形瘦小,有些其貌不揚的韓圭問道。 韓圭乃朱仙驛都水吏,早年主要負責朱仙驛蔡河新渠斗門船運等務,在朝中混跡半生,也沒能獲得官身;汴梁淪陷后,其家小皆在汴梁,韓圭也被迫降敵,繼續留在朱仙驛任事。 史軫卻知韓圭其人飽讀詩書,只是科舉差些運道,入都水司為吏,通曉河渠、津梁、船務、堰壩等事,乃是朝野難得一見的干吏。 楚山很早就想著游說韓圭直接攜家小逃奔楚山,但適逢韓母臥病在床,不良于行,韓圭擔心其母經受不住逃亡顛簸,最終答應留在朱仙驛及汴梁先作楚山的內應。 韓圭不僅與周虛易相識,與韓昌甫更是同出鄢陵韓氏的族兄弟,因此在朱仙驛一戰之后,先帶著家小,隨韓昌甫、周虛易撤往嵩山。 卻是史軫一直惦記著韓圭擅長河渠、津梁等事、極有干才,張雄山、王峻、柳越亭等人這次前往嵩山聯系,特意將韓圭接來淮上。 徐懷在汴梁時接觸過韓圭,但忙于戰事,都沒有機會說上幾句話,這時候當然要考較一下韓圭有幾分真本事…… 第一百零七章 韓圭 雖說徐懷及楚山眾人在士臣之中的風聞,一直都不如人意得很,但多次科舉受挫,飽受挫折入都監司為吏的韓圭,內心深處對楚山并無太多的偏見。 也許韓圭以往無法像史軫看得那般透徹,但看到汴梁如此輕而易舉的淪陷,目睹汴梁淪陷后,數以百萬的黎民百姓皆成魚rou,慘遭屠戮、奴役,余者不過茍且偷生,也是徹底認清楚士大夫的軟弱、無能,深知驅逐胡虜、恢復中原之事,絕不能寄望這些人身上。 因此,史軫使人來游說,韓圭沒有怎么猶豫就應承下來,只是母親病重不良于行,只能暫時留在汴梁(朱仙驛)當內應。 汴梁初見之時,韓圭還不知道淹水奇謀的全貌,他對徐懷的印象主要還停在驍勇善戰,敢用奇兵的層面上,但是在汝潁大捷之后,淹水奇謀真正展現在世人面前,韓圭深知汝潁大捷絕非簡單拿“奇謀詭策”便能形容的。 汝潁大捷無論是最初提出設想,還是后續一步步實施,引敵入彀,乃至最后斬獲輝煌的戰果,都無一體現出徐懷及楚山眾人,對有限資源及精銳的極致使用。 以往韓圭或許會覺得自己懷才不遇,但此時的他則更想著加入楚山,了解實力明顯居于劣勢的楚山究竟是怎樣的信心與能力,才能布下這樣的奇局。 徐懷詢問他對嵩山諸部義軍有何看法,韓圭八月底隨韓昌甫、周虛易往西撤入嵩山,此時才隨張雄山他們來到楚山,他對嵩山義軍當然有相當直觀、深入的認識,但他也無半點展露才華的踞傲,恭恭敬敬的說道: “……嵩山諸部義師,來源復雜、良莠難齊,忠義之士有之,但結寨自保者有之,打家劫舍者有之,殘敗兵將有之,斷不能一概而論。韓圭才淺識微,找不到一勞永逸之法使之為朝廷效力,依韓圭之能,唯有細細梳理,先擇忠義之士助其在嵩山之中立足,方可謀其他……” 嵩山諸部抵抗軍里,是有黑衫軍等三四支兵馬對楚山認同度極高,也愿意接受楚山的收編,但韓圭卻不主張立時進行這事。 主要還是嵩山諸多山寨勢力來源復雜,各家或結寨自保、或落山為寇、或暫時落地藏身,或奇貨可居,種種目的有著極大的區別,甚至有相當多的山寨勢力,不僅不愿意接受楚山的統領,甚至都不愿意與楚山有太深的牽涉,以免成為虜兵重點打擊、清剿的對象。 韓圭更主張楚山將明面上參加過汴梁突襲戰事、沒有辦法掩飾的那部分義軍,都集中到嵩山南部山區,由楚山對這部分義軍進行直接收編,但還有一部分愿意接受楚山統領卻沒有暴露出來的義軍,應當由明轉暗,由他們負責更好的去聯絡嵩山之中的其他抵抗軍勢力,結成共同進退的聯盟,先在嵩山之中站穩腳,抵擋虜兵對嵩山山區的滲透。 最好要在完成這一步之后,再去談別的。 這主要也是跟嵩山并非完全一體的地形分布有關。 嵩山主體山脈分屬新密、登封兩縣,地形上也被潁水上游河谷以及新密斷陷盆地分成南部、西部、中部及北部四個區域。 目前虜兵所控制的新密、登封兩城,位于潁水上游河谷及新密斷陷盆地之中。 楚山此時顯然沒有能力強攻新密、登封兩城,就算突襲攻打下來,想要守住的代價也太高了—— 前期嵩山抵抗勢力如此復雜,楚山動作太大,韓圭都擔心虜兵借助新密、登封兩城,對嵩山進行更嚴厲的分隔、封鎖,嵩山中部、西部及北部有一些沒有骨氣的山寨勢力,很可能會畏懼血腥清剿而選擇投敵。 到時候楚山很可能最多只能對嵩山南部山區保持足夠的滲透力及影響力,韓圭覺得這應該并非徐懷所樂見的。 當然,韓圭言語也很是小心謹慎,知道像徐懷這樣的人物,年少便得大名,又屢立大功,必是極度自信之人,倘若他對如何聯絡嵩山諸部義軍另有安排,有時候就未必能聽得進別人的建議。 “……”徐懷耐心聽韓圭更為詳細說及嵩山諸部義軍的情況,笑著跟周景說道,“韓先生卓見不凡,你們要認真參詳韓先生所言擬定更周密的對策……” 聯絡河淮等地的抵抗軍以及其他或明或暗的反抗勢力,一直以來都是軍情曹的職責所在,后續要如何保持對嵩山的滲透,加強對嵩山諸部抵抗軍的聯絡與影響,自然也是周景、張雄山等人繼續負責。 “這是當然,我們一定會找韓先生詳細請教的?!敝芫?、張雄山說道。 徐懷朝韓圭拱拱手,說道:“楚山暫時沒有別的差遣空缺下來,只能暫時委屈韓先生在我身邊兼領記室參軍……” 或投附或招募過來的中下層軍將文吏,楚山這邊都是一律先扔到州學、武士齋舍先進行幾輪短期培訓,然后再在鄉司或營伍基層適應、磨合一段時間,才提拔到相應的崗位上去任用。 而對中高層將吏的招募上,基本上都是在行營長史院或司馬院增設記室、參軍事等職銜,直接安排他們在行轅參與一些輔助性的事務,等到他們足夠熟悉楚山的運轉機制之后,再安排更為重要乃至獨擋一面的職差。 像陳子簫、張雄山等人,也都經歷了這么一個過渡期,才真正融入楚山的。 史軫見徐懷直接邀請韓圭出任行營記室參軍,顯然是相當認可韓圭的才干。 史軫心想也是,韓圭對嵩山諸部抵抗勢力的認知及判斷,看似并沒有超越軍情曹,但這已足以說明他的才干、能力了。 早初在朔州時,軍情刺探等事乃是徐武磧親自負責,之后才由周景接手,而從頭到尾包括人員挑選、訓練等運轉,則都是在徐懷的直接關注下進行,甚至軍情曹正式組建之后的諸多條令擬定,都是徐懷親自牽頭去做的。 汝潁會戰得以順利進行,前期掩護匠師勘測地形、探明陳州敵軍意圖,以及兩千侍衛精銳從陳州敵軍沿潁水部署的防線滲透穿插過去,并在鄢陵等地悄無聲息的潛伏下來,后續一系列的激烈戰斗的軍情偵察,直到成功將數萬敵軍殲滅于潁水南岸,軍情曹都做出巨大的貢獻。 這也證明了軍情曹一系列行事手段是極其卓越的。 韓圭個人對一件復雜的事務判斷分析,能與軍情曹持續一個多月的刺探接近,就足已說明他的能力了。 對這么一個人物,當然不能等閑視之。 在徐懷他們眼里,記室、參贊軍事等職,還是屬于僚屬閑職,可以同時委任多人,但楚山行營的級別在那里,徐懷身邊的僚屬閑職就絕非等閑了。 韓圭此來楚山并無踞傲之心,再加上這些年科舉屢屢受挫,又身逢離亂之世,心里也沒有不切實際的奢望,甚至想著到楚山后能在鄉司縣衙謀得書辦、經承一類的差遣,就先踏踏實實的干下去。 沒想到竟然能直接在徐懷身邊任事,還有正兒八經的官身,他又怎會不愿意? 韓圭喜不自禁的連忙對徐懷揖身施禮,振聲說道:“但能為節帥效力,韓圭牽牛附馬皆是甘愿,唯恐力不能濟?!?/br> 徐懷得知韓圭家小這趟也已經都到舞陽安置下來,便直接留韓圭在身邊任事,先與姜燮共同負責處理各種章奏文函,接下來又問王峻、柳越亭、韓奇虎三人這趟從嵩山回來都有什么打算。 武士齋舍以及侍衛親兵營出來、有較大潛力的武將,徐懷現在都要放到軍情曹任職一段時間,熟悉更為錯綜復雜的軍情刺探及分析,但大部分人還是要從軍情曹調出來。 天雄軍目前擴編到十個廂,相比較以往看似增加不多,但正卒相比第一次淮上守衛戰之前擴大了三倍,軍將武吏規模也至少需要相應的擴大三倍。 州兵規模相比較第一次淮上守衛兵,看似沒有增漲,但縣(都巡檢司)卻實際擴大四倍,這意味著兵馬都監司之下,具體統領各城州兵及所轄鄉司屯寨鄉兵組織及cao訓的縣尉(都巡檢使)也需要相應的擴大四倍。 雖說軍情曹的工作極其重要,但楚山行營對中高層武將的渴望更為迫切;王峻、柳越亭、韓奇虎三人在汝潁會戰中表現不凡,還是要調入軍營任將,但具體是到天雄軍哪支兵馬或到兵馬都監司任事,則給他們自己選擇。 當然了,楚山此時更為緊缺的,還是諸縣主政官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