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好兇猛 第304節
“啊呦,哪陣風將魏大官人吹到這旮旯地來了?”旁人不知細情,鄭屠心里對魏成隆當初來襄陽落腳,卻也是一清二楚,見他父子竟然在鋪院等候,笑瞇瞇的譏諷道,“魏大官人就不怕這鋪院門檐低矮,站不直腰來???” “鄭郎君說笑呢,” 魏成隆腆著臉笑道, “現在這形勢,聚散離合天意無常,楚山也軍務倥傯繁忙,今日好不容易見著史珣,怎么也要拖他回去聚上一聚。要是錯過今日,史珣往后又不在襄陽了,他小姨不知道哭哭啼啼,要過多少日子才能不那么想念這個嫡親外甥呢!” 魏成隆無視鄭屠的譏諷,咬死他乃是史珣的姨夫,賴著不走。 鄭屠只是微微一笑,這是史軫家事,他譏諷兩句過個嘴癮,也不可能真將魏成隆踩腳底下,笑著跟史珣說道:“你與魏大官人過去吃飯,這邊事情,我來處理便是!” “不忙,待給節帥的信函寫好再說!”史珣說道。 顧蕃今日在碼頭的舉動,實際上是將擁立景王趙湍一事直接公開化了,而到經略使府后,顧蕃、陳泰等人一個比一個更迫切的勸進。 景王登基稱帝之事,可能要比預想中提前很多,鄭屠、史珣回到鋪院這邊,自然要第一時間將這事通稟楚山。 這也是將來他們駐守襄陽最主要的任務。 他們今后不僅將代表楚山,與景王身邊人以及王番、朱沆等人保持直接溝通,負責督促撥給楚山的錢糧及時足數付運,負責統管鑄鋒堂在襄陽的營生,還將密切關注襄陽城內的微妙變化…… 第一百七十五章 國公爺 淮水進入二月中旬才剛剛解凍,天氣還很寒冷。 在桐柏山岫溪礦洞里,趙翼正費勁將裝滿礦石的小車,沿著木軌往礦洞外拖拽,麻繩深深勒住頸脖間賁起的筋rou里;半身赤膊的他,汗珠子從賁起的筋rou上滾落。 “咱們的國公爺現在越來越能吃苦耐勞了啊,腦子也不糊涂了,現在都一大早就知道下礦洞掙工錢,這是真準備攢錢正式將王家寡婦娶回家暖被窩???我看你也不要費這個力氣,你賺的錢還沒有王家寡婦多,還不如留些力氣,夜里多夯幾下,叫王家寡婦爽上天實在!” 看著趙翼拉著小車手腳并用爬出礦洞,正蹲在礦場草棚前吃早食的礦工們紛紛拿他打趣,還有人肆無忌憚的拿眼往站食擔子旁的王寡婦身上亂瞅。 雖說襖裳破舊,還打著好幾個補丁,穿身上也顯得臃腫,但為了方便將盛滿饃饃、麥餅及稀粥的食擔子,挑到礦場上售賣,王寡婦拿根草繩束緊腰間,將鼓漲的胸脯高高撐起來。 再看王寡婦那張稍微有些黑,卻算得上標致端正的臉,身量也是高挺,好些精壯漢子看在眼底直咽口水,但奈何王寡婦性子潑辣,除了對腦子有些糊涂,動不動就自稱國公爺的趙翼外,其他人敢上前調戲,一瓢冷水潑臉上都是輕的。 趙翼將礦石拖到料堆旁卸下,從管事手里拿過兩支計數的竹籌子,走到食擔子前坐下來,掐了一把王寡婦豐挺的屁股,算是對諸多工友打趣的回應。 “你這狗爪子拿開!”王寡婦將趙翼的臟手打開,俄而又拿銅盆打來水,叫趙翼將手臉洗干,催促他將襖裳穿好,這才將兩張麥餅夾了一只荷包蛋,拿荷葉遞給他。 “看來夜里沒有少夯啊,啥時候將王寡婦娶回家當國公夫人???”十數礦工起哄道。 趙翼現在不再提自己是大越武威公這事,但禁不住別人拿這事譏笑他,他只能沉默以對。 有時候他都懷疑是不是自己記憶錯亂了,或許就是別人說的他得了失心瘋,臆想自己是大越公侯,只是為強人所擄,才流落到桐柏山這旮旯之地只能在礦場里賣苦力為生。 初到礦場時,他為此沒有少吃苦頭,幾次逃跑都被捉回來,管事拿出契書說他賣身三年給礦場當苦力,錢財不知道被他糟蹋到哪個妓寨里,此時休想賴帳逃跑——前幾個月倒有一半時間被關在黑牢里,直到年后聽到礦場有人議論汴梁被赤扈人攻陷,皇帝、數以各計的王公大臣、皇子皇孫沒有一人逃出來,都淪為赤扈人的階下囚,他才打消逃跑的念頭。 就當一場幻夢破碎,他這才老老實實的在礦場做工,還跟礦場旁經營食鋪的王寡婦勾搭上,夜里摟著豐腴、光滑似綢緞的胴體美美的睡上一覺,也不用去想自己是不是還有嬌妻美妾落入胡虜手里受糟踐,不用去想兒女已為胡馬踐踏成塵土…… 趙翼猛的拍了拍腦袋,似要將這些胡思亂想從腦海里拍去,三口并用兩口,將麥餅咽入腹中,就將身上所穿的襖裳脫去,準備再下礦井。 “嗒嗒嗒”數匹快馬往礦場這邊馳來。 這座礦場位于桐柏山深處,去年才新開辟,規模不大,也沒有建煉爐,緊挨著一條溪溝,下游筑石堰將水位抬高后能夠勉強通航,開挖的礦料,都用小型礦船運往十數里外的十八里塢鐵場冶煉。 這邊所用礦工,主要都從流民中招募,除了幾名管事、匠師管理,平時也沒有什么外人過來,這時候看到有快馬馳來,為首之人還穿著官袍,眾人都看熱鬧的站起來。 趙翼也張望過去,待看清楚來人的臉面,頓時間恍惚起來,眼前一陣陣發黑,幾乎站立不住。 “你怎么了,是不是身子哪里不舒服?”王寡婦關切的問道。 她攙扶趙翼坐一旁的石墩子歇息,又幫他將襖裳披上,以免著了風寒。 待看來人徑直往這邊走過來,王寡婦也是困惑不已,卻見趙翼手腳都顫抖起來,指著來人顫聲問:“一切都是真的,我沒有得失心瘋,汴梁真失陷了?” “是的,一切都是真的。舅舅,你隨我去見節帥,一切我在路上跟你詳說?!敝熘フf道。 “整個壽隆郡王府都沒有一人逃出來嗎,你外爺爺、阿桂、阿曜他們,都沒有一個人逃出來嗎?”趙翼顫巍巍問道。 “汴梁陷落太突然,我們所有的部署幾乎都沒能發揮作用,只有我娘親、我姐城陷時住在外城,僥幸翻城逃出來!”朱芝說道。 礦場管事這時候走過來,朱芝將一封令函遞給他,說道:“我奉令過來接我舅舅走!” 管事看過令函,朝趙翼拱手說道:“國公爺,這段日子真對不住,唐某也是奉令行事,還請國公爺見諒!” 王寡婦與周遭礦工都傻眼了: 這趙翼還真是正而八經的武威公、大越國公爺? 唐管事都知道他的身份,怎么將他拘在礦洞里做苦力? 朱芝幫失魂落魄、禁不住淚流滿面的趙翼穿上打滿補丁的襖裳,令人牽來一匹馬,扶趙翼坐到馬鞍上。 朱芝翻身上馬,見舅舅趙翼還沒有緩過神來,只是微微一嘆,牽住韁繩一并往礦場外緩行,待到上山道遠去,卻聽得他舅舅趙翼猛然說道:“慢!等我一等!” 朱芝疑惑不解的勒住馬,就見他舅舅趙翼爬下馬,走回礦場,將一個傻愣愣的女人直接扛上肩走了回來,就聽著女人在馬鞍上掙扎著問: “這算怎么回事,這算怎么回事,你要抱我去哪里?” “國破家亡,我也不知道要去哪里……”趙翼喃喃道,翻身上馬坐到女人身后,跟著朱芝身后馳離礦場。 …… …… “……朝中議和派毫無底線向胡虜卑躬屈膝乞和,甚至有人暗通胡虜,軍心渙散,我等不得不潛入汴梁劫持殿中侍御史許浚、左司諫祁智等人,以給天下尚有抗爭之意的軍民一個交待,卻不想國公爺當時也在場。我們不能將所有在場的人都殺了滅口,單獨放國公爺回去,必然會露出破綻,不得已才將國公爺囚于礦場,還請國公爺見諒!” 徐懷站在院中,看到朱芝與武威公趙翼過來,緩緩開口說道。 “劫持侍御史許浚時,我爹爹與朱芝都在場——禮賓院丞秦之惠原本是契丹人收買的jian細,他見契丹滅亡,欲投新主,暗中向赤扈人透漏宣武軍襲營之事,致宣武軍自都指揮使陳淵以下三千將卒慘死敵圍之中;而秦子惠能知此等機密,又確是許浚等人畏懼宣武軍出城襲營會激怒赤扈人,有意泄漏出來的……” 朱桐在一旁說起徐懷當初入京劫持侍御史許浚等人的始末以及他父親朱沆親自參與其事的事實, “當時原本計劃在途中賣個破綻叫舅舅逃走。不過,就當時的情況,節帥與父親都預感到赤扈人再次南侵,汴梁必將不守,倘若叫舅舅回到汴京,又不知道能找到什么借口叫舅舅趕在虜兵圍城之前逃出來,最終才決定將舅舅暫扣在楚山?!?/br> 趙翼坐在石凳上,精神還是恍惚。 礦場都是從流民中招募的壯勇,消息閉塞,唯一知曉真相的管事只是確保趙翼不能逃離,確保趙翼人身安全,也不可能透漏半點口風給他。 之前趙翼在礦場對外界所知很有限,礦場普通礦工之間也就知道汴梁年前就失陷了,所有的皇親國戚、文臣武將以及百萬軍民,跟皇帝老兒一起淪為赤扈人的階下囚。 也在趕回淮源途中,朱芝將叩宮之變后形勢變化以及景王此時已前往襄陽開衙設府,受到京西南路經略安撫使顧蕃等將吏熱烈歡迎等事,說給趙翼知曉。 只是到這時,趙翼都難以想象這一切是真的。 徐懷看著趙翼說道:“榮樂縣主已經從上蔡動身前往襄陽,朱芝還有公務在身,我這就安排人護送國公爺及朱老夫人等前往襄陽!” 護送趙翼前往襄陽的車馬已經在衙院外等候,見趙翼沒有什么反應,徐懷示意朱芝直接攙扶趙翼去登上馬車。 襄陽遣往青州的特使已經動身,但預料到魯王趙觀那邊不會輕易松口。 而顧蕃跪迎之事已經發酵開,周鶴等人都以為擁立之事宜早不宜遲,不可能等魯王趙觀那邊松口談成協議再進行。 當然,目前這局勢,誰都不希望與魯王一系翻臉成仇,因此還需要安排人前往青州,能穩住魯王一系。 這時候,沒有比武威公趙翼更合適的人選。 徐懷現在先將趙翼送往襄陽,讓景王及周鶴等人跟趙翼深談一次,然后由襄陽那里安排趙翼前往青州游說…… 第一百七十六章 來客 雖說山里樹木還沒有來得及抽出新芽,枝葉蕭條,但溝壟間、河灘間、石隙里,一簇簇新草鉆出來,給天地間抹上淺淺淡淡的青綠。 在一株株樹影婆娑的野梅之后,坡谷峰嶺間的野杏野梨也漸次開放,一片片如雪素白,又如少女臉靨般輕紅,點染這融融春光。 幾場春雨,千百條溪澗淙淙汩汩豐潦起來;淮河匯千峰萬嶺之水,也隨之浩浩蕩蕩起來。 然而峰回嶺繞,礁石林立、暗灘險惡,攪出大大小小的漩渦,掀起層層疊疊的飛浪。 一隊人馬沿驛道東行,看淮河水勢已是如此洶涌了。 此時卻有一葉竹筏逐浪而行,撐筏人赤足站在筏頭,下管收緊的麻褲,早被水浪打濕,上身袒露,桐色筋rou虬實似蘊藏無盡的氣力,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竹筏在礁石暗灘密布的湍流里疾行,撐筏人憑借手里一支竹篙御筏而行,對水情卻又不熟悉,更是兇險異常。 竹筏常常被水流帶起一個急拐,一塊從漩渦里露頭的礁石突兀的橫在眼前,長篙又快又準點在礁石上。 然而竹筏被急流帶起的去勢甚疾,勢如奔馬,猝然間怎可能容易拐向,就見長篙在眨眼間彎成一張巨弓,讓人心懼下一刻會突然間崩斷開。 而竹篙一旦斷開,撐筏人將失去唯一駕御竹筏的工具,將隨時會被掀入湍急的暗流之中。 然而撐筏人卻非站在筏頭紋絲不動,赤足急速間側轉探踩,帶動腰胯身椎像大河起伏跌宕,在差之毫厘間平衡長篙所蓄的巨勁,確保不超過長篙自身所能承受的極限,帶動竹筏在湍流中飛快的移形變位,避開暗礁…… 撐筏人自猶未覺,岸邊驛道的數十騎兵看了卻驚心動魄。 騎兵追隨著竹伐,很快就來到周橋驛前。 看到騎兵從山里過來,周橋驛里一眾人等從塢寨迎出來。 朱沆在騎兵里張望了好一會兒,愣怔問道:“徐懷他人呢,我攜襄陽印信趕到楚山,他怎么不露面,就柳姑娘你們這些人過來?” “不知道他又犯哪門子病,非要自己撐筏過來。喏,朱郎君你看河灘那邊,犯病的家伙在那里!”柳瓊兒勒住馬,指向周橋驛北面的河灘碼頭,跟朱沆及史軫等人說道。 朱沆、史軫、徐武磧等人早就注意那艘竹筏孤零零從上游逐水而來,但之前他們在周橋驛里,相距較遠看不真切,此時擰頭看過去,見撐筏人直接將竹筏擱淺到河灘上,不是徐懷又是誰? 數名侍衛策馬往河灘下馳去,徐懷將身上的水漬擦干,從侍衛手里接過衣褲袍甲穿好,看著史軫陪同朱沆深一腳淺一腳的走過來,笑著說道:“叫朱沆郎君看到我這狼狽樣子了!” “今日有些倒春寒,你卻是不畏水寒??!”朱沆還穿著夾襖,看徐懷坐在河灘一塊巨石上將侍衛遞過來的靴襪穿上,笑著說道。 “撐筏而行,血脈賁張,渾身熾熱,卻不畏寒……”徐懷說道。 在樹木剛剛爆出新芽的初春時節,徐懷撐筏而行,卻非純粹吃飽撐著,而是將此當作一種修行,以長篙作槍,在湍流、險礁及漩渦對抗中感受槍勢變化的微妙。 待穿戴整齊之后,徐懷與朱沆在眾人簇擁下,往周橋驛走去。 …… …… 桐柏山主要分南北嶺兩支主脈,北嶺往東延伸到周橋驛斜對岸的石門嶺,就止住山勢,再往東就是一馬平川的河淮平原,地形上僅有很不顯眼的起伏。 而主要位于淮水南岸的桐柏山南嶺,其巍峨的山勢并沒有止于周橋驛;從周橋驛往東南方向還繼續綿延近百里。 整體上來說,桐柏山的南嶺要比北嶺更為崔巍雄闊。 從周橋驛往東,算作南嶺的東段山脈,但又為淮水南岸主要支流之一的師溪河(浉水),分為南北兩部分,跨師溪河而建的淮陽城,就被環抱其中。 位于師溪河(信陽城)以北的這段長嶺又名金牛嶺,其山勢直逼淮水南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