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好兇猛 第297節
一旦孤身陷入眾多敵卒圍殺,任誰身手再強,也不可能抵擋住從四面八方劈斬捅刺過來的刀戟槍矛,體力也會在極短時間內耗盡。 沈鎮惡并非不知道鑿穿戰術的要義,并非不知道以少迎眾、進行混戰的兇險,但他還是毅然決然率百余精銳第一時間從側前方突殺出來,目的就是為了拖延虜騎南插的速度,給棋子山主力兵馬集結爭取更多寶貴的時間。 沈鎮惡這點人馬,很快就被敵軍吞沒,沈鎮惡英勇戰死不說,百余楚山健銳最終也僅有三十人從戰場上活下來,還個個身負多處刀創箭創。 袁壘率部切入戰場較緩,傷亡情況就要好很多,但戰死及重殘也超過四成。 袁壘本人也身遭多處重創。 當時情況緊急,攔截兵馬又以義軍及天雄軍俘卒為主,缺乏以松散步陣對抗騎兵的經驗,徐武磧、陳子簫都只能身先士卒,與敵混戰,也是多處受創。 王華統領侍衛精銳緊跟徐武磧、陳子簫左右,自己卻在惡戰中面頰連中兩箭身亡。 天雄軍俘卒發揮出異樣的決死斗志,第一時間毫不猶豫以孱弱的身軀殺入虜兵騎陣,六百余卒幾乎是全軍覆滅,這才為楊祁業部及幾支義軍結成緊密步陣爭取到寶貴時間,遏制住虜兵的兵鋒。 為徐武磧、陳子簫、袁壘等人安心養傷,午后留王舉在云州漢軍大營坐鎮,徐懷親自趕來棋子山部署后續的防御。 當然,徐懷也無意集結兵馬去攻打忻州。 即便將忻代等城都攻打下來,都沒有太大的意義,卻會增加更多不可測的傷亡。 徐懷裹著大氅,坐在平崗邊緣的一座崖石,眺望冰雪覆蓋之下的蒼莽大地,東面的谷地,繼續驅使從云州漢軍大營解救的千余苦役修筑臨時的防御工事,南面正搜集柴草,準備火葬英勇戰死將卒,然后將他們的骨灰帶回楚山安葬。 蕭燕菡抱膝坐在徐懷身邊,這時候身后疏林深處傳來一陣低啞而沉郁的吟唱,她聽不真切,問徐懷:“在唱什么?” 徐懷傾耳聽了一會兒,拿囊刀連鞘合著節奏,輕輕敲打擱在膝前的圓盾,給蕭燕菡輕吟復誦: “……cao吳戈兮被犀甲,車錯轂兮短兵接;旌蔽日兮敵若云,矢交墜兮士爭先;凌余陣兮躐余行,左驂殪兮右刃傷;霾兩輪兮縶四馬,援玉枹兮擊鳴鼓;天時懟兮威靈怒,嚴殺盡兮棄原壄;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遠;帶長劍兮挾秦弓,首雖離兮心不懲;誠既勇兮又以武,終剛強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靈,子魂魄兮為鬼雄……” 好一會兒燕小乙拖著一棵帶著枝椏的柏樹走出林子。 這棵柏樹早就枯死,樹身上還留有雷劈過的灼痕。 牛二好奇的看過去,問道:“你費那么大氣力,一個人將這棵枯樹從林子里拖出來作甚?” 燕小乙見徐懷、蕭燕函也看過來,將枯樹扔地上,說道:“我與鎮惡相交莫逆,初時追隨王孔;王孔流放嵐州,鎮惡感其恩義,又擔心他生情忠良會遭jian人迫害,邀我一同前來嵐州,機緣得遇軍侯,追隨帳前效力。他與我常說,生死尋常事,他也沒有婚娶,若能葬于父母墳瑩旁,便是幸事。我得替他完成這個遺愿!不過,鎮惡是齊州人,也不知道何時能等到山岳泰平,將鎮惡骨灰送回齊州安葬呢!” 說是要盡可能將犧牲將卒骨骸帶回楚山安葬,但一戰犧牲那么多將卒,不可能逐一積薪火化,只能數十具尸體同一批火化,也就會難免有所混淆。 燕小乙他到林子里找到一棵雷擊枯死的柏樹,是要單獨火化沈鎮惡的遺體,然后將他的遺骨帶回楚山…… …… …… 摩黎忽忍住創口陣陣傳來的痛楚,久久站在城樓上一動不動。 忻州城距離棋子山五十余里,他極目遠眺也眺不出一個毛來。 海山登上城樓,說道:“南賊并無往北出兵的意圖,看來忻州這邊無需擔憂太多!” “徐懷狗賊突襲太原,從頭到尾都是接應太原軍民撤往關陜,他當然不會費氣力來打忻州——打了忻州,他還能守住不走?”摩黎忽恨道,“陰超那狗東西,竟然怯敵畏戰,真是連曹師雄都不如!” 凌晨時,他們就有小股人馬穿插到云州漢軍大營附近,雖說不成規模,難以對云州漢軍大營之中發生的激烈戰事造成干擾,卻也足以叫摩黎忽了解到昨日夜戰的大部分細節。 李處林所部據云州漢軍大營抵抗之激烈,出乎摩黎忽的意料,也因此這叫他尤其感到可惜、痛惜。 他倘若昨日抵達柳林溝寨時不作任何的休整,就不顧一切的率千余騎兵直接南下,也許傷亡會更慘重,但云州漢軍大營說不定就能保住了。 而陰超手掌重兵,距離云州漢軍大營又近,卻怯敵畏戰,沒能有力增援到云州漢軍大營,猶叫他痛恨不已。 陰超倘若能更為堅決的從太原城兩翼出兵救援云州漢軍大營,昨夜之戰局也必然會發生改變,而非現在叫徐懷徹底打通接應太原軍民撤入凌井溝峽谷的通道。 他們現在就算將忻代等地所有的兵馬都集中起來,也不多兩千多殘兵,根本不可能從側翼對徐懷造成任何的威脅。 他現在雖然不用從忻州狼狽逃走,但也只能在忻州城眼睜睜看著十萬太原軍民,攜帶從云州漢軍大營繳獲的大量糧秣逃入呂梁山中。 而他也能預感到這十萬軍民,日后將會給他們帶來很大的麻煩。 赤扈崛起于草原,東征西討逾四十年,也不是沒有遇到這種箭盡糧絕、傷死慘烈也絕不會投降的城池、部族。 而每攻陷這樣的城池、部族,赤扈兵馬都要對其進行屠戮滅絕。 一方面是為了震懾其他敢于抵抗赤扈的勢力,另一方面赤扈人也深深清楚,這些人不可能會降服赤扈,而叫他們得到喘息的機會,他們凝聚起來的反抗力量,要遠比一般敵對勢力驚人得多。 所以更要斬草除根,寸草不留。 摩黎忽領兵時間不長,原本對這一點沒有太深的感受。 他們昨夜在棋子山所遭遇的攔截,并非楚山兵馬主力。 從陣列、鎧甲、兵械以及將卒個體所展現的戰斗力,摩黎忽能判斷出這些兵卒應是為徐懷進入嵐州或太原后,從當地反抗勢力那里所召集的兵馬,自然遠遠談不上精銳,但前赴后繼、舍生忘死的斗志,此時卻猶令他感到心驚。 十萬太原軍民困守城池一年都決死不降,摩黎忽現在忍不住想這里面會有多少決死之士,未來將令多少赤扈男兒飲恨沙場。 “木赤元帥若能聽你所言,舉留守兵馬,經雁門關全力南下,必能叫這些南賊死無葬身之地!” 海山這時候已聽說都元帥府初知楚山騎意圖奔襲太原時,摩黎忽曾主張集結大同留守兵馬全力南下增援太原,但最終為坐鎮都元帥府的副都元帥那顏木赤否決。 海山心里對昨夜沒能突破棋子山南軍攔截,惋惜不已,忍不住想摩黎忽率領南下的騎兵再增加一倍,戰局或會不同。 “或許吧,” 摩黎忽要說心里沒有惋惜,那是自欺欺人,但他將思路細細梳理一遍,又搖頭說道, “就當時之情形,元帥決定并無過錯,我們始終需要根據確定的消息去做決定,而非根據揣測。這樣雖然不能完全避免壞的結果,甚至不能完全避開敵人有意設下的陷阱,但至少能避免最壞的結果。徐懷此賊雖然狡詐,卻絕對是值得我們重視的敵人。我們真要舉大同留守兵馬南下,又怎么肯定他不會集結楚山騎兵趁夜繞到忻州北部伏擊我們?他為奔襲太原必然綢繆已久,不可能不隨時密切關注大同留守兵馬的動向……” 第一百六十四章 山中 五天轉瞬即過,陰霾的蒼穹仿佛鐵灰色的帷帳遮住天地,朔風吹寒,清晨的樹椏上倒掛一支支像匕首的冰錐子。 “赤扈人的皮裘子真是暖和??!” 牛二從雪窩子里鉆出來,在鎧甲外緊密裹了一身裘袍,雖說染滿污漬、血跡,臟得看不出底色,但在滴水成冰的北地,穿身上暖烘烘的,他甚是得意。 徐懷與蕭燕菡并肩坐崖石上,眺望莽莽雪原。 昨日又是大雪,棋子山東麓狼藉不堪的戰場一切都掩埋在大雪之下,似乎天地之間的血腥也被滌盡。 崖石間、樹梢頭的雪粒子,不時被大風吹揚倒卷過來。 徐懷任冰冷的雪粒子打在臉上。 有數十騎身穿裘袍、背負刀弓的赤扈人停在三四里外遠處,勒馬停在山崗上往這邊眺望,但沒有再往南逼近的意圖。 一只肥大的灰毛野兔從樹林里竄出來,竄到空闊的雪地里,驀然停住,往北看看,往南看看,似被兩邊的殺氣所驚,又猛然往來處的樹林竄去,快似一支離弦的箭。 昨日又有千余騎兵馳入忻州,但對棋子山這邊還不足以造成威脅。 數騎從南面馳過來,從斜坡往山崗這邊馳過來,史琥翻身下馬,稟道: “楊祁業部已經撤入凌井溝,徐心庵部、唐盤部、殷鵬部皆已經棄云州漢軍大營北返……” 徐懷站起身,大氅上的雪粒子抖落下來,看到王憲、袁壘等將也聞訊往這邊走過來,跟他們說道:“吹響號角,叫大家都活動起來,活絡手腳,準備扯乎!” 棋子山的人馬自有王憲、袁壘等人統領,徐懷與蕭燕菡在史琥、王章、烏敕海、牛二等人簇擁下,先往天門關馳去,仿佛一股暗灰色的潛流在雪地里流動。 過去四天時間,不僅十萬太原軍民都撤入天門山以西的凌井溝峽谷里,除了四千多匹騾馬,還有總計十數萬石物資都運入凌井溝峽谷。 天門關內側,凌井溝棧道雖說能通車馬,但也只是勉強供一輛馬車同時通過而已。 而這一段棧道又特別長,斷斷續續總計有三十里。 這么多物資、人馬,在五天不到的時間里都撤入凌井溝峽谷,尋常騾馬容易受到驚嚇,虛弱的軍民不時有人倒斃道側,動不動就將棧道堵得寸步難行,可想而知是何等的擁擠、混亂。 為確保如期撤離,大量物資運到天門關以西,都直接傾倒棧道下的深溝之中,一部分軍卒也是通過繩梯下到深溝之中行走。 后期會在天門山北側的峽口組織防御,確保太原軍民無懼后路威脅的翻越呂梁山,但冰天雪地里翻越險峻陡峭的呂梁山絕非易事。 徐懷趕到天門山,從西緣石陘登上觀音閣,往西眺望過去,棧道上還密密麻麻的都是人與騾馬。 看到這一幕,徐懷也是暗自慶幸,幸虧果斷決定翻越呂梁山撤往延州,要不然都不知道十天之后,這么多太原軍民能不能全數進入嵐州境內呢,更不要說從側翼抵擋虜騎的進攻了。 更關鍵的,楊廣故道還是太狹窄了,當中可供大股人馬騰挪的開闊谷地也極為有限。他們的主力兵馬會被漫長的人群截斷在東西兩側,無論哪個方向遭遇強敵進攻,首尾都只能各自為戰,難以兼顧。 現在決定十萬太原軍民從呂梁山西南山嶺翻越過去,兩端的黑雁驛、天門關都是易守難攻的狹地,最狹窄處僅能兩三輛馬車并排通過,可以說是真正的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他們只要派精銳守住兩端,不虞虜兵這時候敢強攻這兩處隘口。 到這一步,奔襲太原作戰可以說正式進入尾聲了,接下來就是看要如何才能順利的在這冰天雪地里翻越呂梁山這重重山嶺了。 “喬大官已經陪同許府君、文將軍先去石硯谷了,” 顧繼安與右臂裹傷的徐武磧負責在天門關內協調人馬通過,但棧道被堵得如此嚴密,又沒有辦法派人快速繞到前面組織疏散,能做的事也很有限,只能指望沿途安排的軍吏動作能更干脆利落些。 他們看到徐懷、蕭燕菡走到觀音閣來,介紹凌井溝內部此時的情況, “要完全通過棧道,都到石硯谷休整,至少還需要三天時間!” “那我們就慢慢走,現在不用急了,”徐懷說道,“軍民能不能支撐住這個強度的行軍?在棧道上行進,也無法很好的休息,都只能席地休憩,大部分人還只能吃冷食,怕是更不好受!” 一天走八九里地,對正規軍卒來說,慢得簡直就像是蠕行。 不過,棧道上除了不時有騾馬受驚跌下深淵,還有大量的軍民身體虛弱病倒,時不時有人昏倒,或直接倒斃路側,都會打斷前進的步伐,行進的速度就是如此緩慢。 徐武磧搖了搖頭,表示翻越呂梁山的情況可能不容樂觀,說道:“可以抵達延州,途中還要死一兩萬人?!?/br> “那就在石硯谷多休整幾天,多派些人手進山里探路,我們有這個時間!”徐懷說道。 徐武磧點點頭,他們現在物資不缺,人在深峽之中,氣溫反倒不如山外寒冷,還從云州漢軍大營繳獲大量的皮子、皮料,卸寒之物還算充足,卻是可以適當拖慢翻越呂梁山的速度,還是能有效降低不必要的減員。 顧繼安心知突襲大原作戰,到這一步可以說是大獲全勝了,剩下的再急也沒有用,只是他猶是忍不住往南邊眺望,嘆道:“黃河這時候冰封住了,卻不知道河淮戰局如何了……” 黃河冰封期大約比嵐忻等地晚半個月左右,只要河淮今年冬季不出現異常,黃河這時候應該剛進冰封期。 徐懷他們從府州東進之后,有關河淮最近一次的消息乃是喬繼恩從蒲坂帶來。那時鄭懷忠也率秦鳳軍從澤州撤到蒲州與景王會合,赤扈西路軍控制澤州、潞州,除了前鋒兵馬已經通過太行陘再次進入黃河中游北岸的懷州、孟州,還分兵穿過太岳山,進入汾水下游東岸的絳州,兵鋒直指退守蒲州的秦鳳軍、新編宣武軍。 喬繼恩從蒲坂北上之時,聽到消息說魯王也正率魏州兵馬往黃河南岸的齊州、青州撤離。 喬繼恩從蒲坂北上迄今已經過去二十天了,這段時間里,徐懷并沒有得到來自河淮的最新消息,但正常推演局勢變化,赤扈人此時已經往河淮派出大量的前鋒精銳,繞到京畿南部游擊,其主力也必然集結于魏州、懷州、孟州等黃河北岸諸多重鎮,就等黃河冰封就渡河往汴梁城蜂擁而去。 在喬繼恩北上之前,汴梁也再度頒傳勤王詔,但相比較第一次傳詔勤王,諸路響應還算及時,這一次響應卻是寥寥。 徐懷朝南面的迢迢山嶺眺望一眼,他們之前想了解河淮的最新形勢已經夠困難了。 而此時凌井溝棧道、峽谷里塞滿太原軍民,他們想要了解黑雁驛方向的情況可能都需要三五天,想要與府州方面聯絡,腳力強健者在如此嚴寒時節翻山越嶺往返一趟至少需要十天時間,就算這時候有什么消息從河淮傳來,那至少也是大半個月前的。 徐懷收回視野,跟顧繼安說道:“且不管河淮形勢如何,顧氏還是要早早做好放棄府州西撤的準備;除了河淮局勢有可能徹底糜爛外,關中、洛陽都有可能會失守……” 棋子山一戰,雖說還不能算楚山精銳與赤扈精銳騎兵正面交鋒,但也能讓人看出很多事情來。 千余赤扈騎兵兩天兩夜奔走四百余里趕到柳林溝寨,在柳林溝寨只簡短休整兩個時辰,可以說絕對是一支疲憊之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