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好兇猛 第288節
在他們看來,清順軍據嵐州山河之險、城池之固,兵力又占據絕對的優勢,只要不犯致命的錯誤,徐懷率三五千兵馬進入嵐州,能討到什么便宜? 更不要說徐懷還想穿過呂梁山,突襲太原了。 因此顧氏不反對甚至支持突襲太原作戰計劃,將勝軍堡等東翼砦壘移交給楚山軍使用,在麟府路全境堅壁清野,協助楚山騎潛伏,打擊嵐州斥候細作的滲透,以及協助楚山軍運輸糧秣等物資,放開麟州北部地區,容納一部分契丹殘族提前遷入,但直接出兵進嵐州作戰這事,卻死都沒有松口。 他們以為待楚山軍進入嵐州作戰失利,不得不撤回來時,顧氏對各方面都能交待得過去了。 然而徐懷領兵東進,兩天時間三戰三捷,殲滅掉清順軍在嵐州逾三分之一的兵力,這叫顧繼安以及隨他到嵐州來的幾名顧氏子弟如何不震驚? 清順軍難道都是紙糊的? 不過現在天時已晚,而徐懷還要籌劃明天的進軍計劃,不可能黑燈瞎火帶他們去檢驗戰果,只是安排他們進黃龍坡驛院之中暫歇。 顧繼安他們夜里也沒有歇好,但在楚山卒控制的營寨、驛院之中,他們人生地不熟,也不便隨意走動,挨到天明待洗漱過、草草吃了些早食再去找喬繼恩時,得知喬繼恩趕去渡口給徐懷送行了。 此時有新的天雄軍俘卒陸續從草城砦開拔過來,接替黃龍坡的防御,而此前在此臨時休整的楚山騎業已開拔。 顧繼安與幾名顧氏子弟在護衛的簇擁下,想去渡口找喬繼恩,策馬走出黃龍坡驛不遠,繞過一座低嶺,往渡口方向眺望的視野沒有遮擋。 昨日午后的戰場赫然在他們眼前鋪陳開來。 顧繼安也是見慣鐵與血的人物,但看到兩千多具尸骸被遺棄河谷,還是那樣的觸目驚心。 汾水河雖然還沒有徹底冰封住,但上游沒有雨水,灣汊淺水區都已經結有冰薄,河水基本靜止,數百具溺斃的尸體就這樣堆浮在水面上。 這場面更觸目驚心。 楚山騎加天雄軍俘卒,加鄭晉卿、楊祁業部,總計就五千余眾,要分兵守桃花沖砦、草城砦、黃龍坡砦、黑雁驛、棋盤山驛,諸部又承擔繁重而激烈的作戰任務,根本就騰不出手來收俘、收拾戰場。 所以幾場激戰,基本上都是能殺則殺,來不及殺就任其逃離戰場。 此前之所以收拾鑄鋒峽道戰場,主要也是怕峽道太窄,尸體凍實之后影響后續的行軍。 嵐州城南的戰場,徐懷根本就不會讓將卒們浪費體力去收拾,任由尸體橫七豎八的倒在戰場上;一些重傷的清順軍將卒,遺棄戰場無人救治,即便不補刀,也基本活活凍死或流血而死。 嵐州城城門緊閉,西南角一座平崗之上駐有數百步騎,監視著崗州城的動靜。 顧繼安趕到渡口,這邊搜集數十艘舟船,連夜拆除船篷,用粗索相連,在淺水灘搭成一座簡易浮橋,橫在渡口南側僅兩三百步寬的一處水面上。 數百人馬已經渡過河去,更多的人馬在河灘地前安靜的等待渡河。 徐心庵、楊祁業已率前鋒兵馬連夜出發往太原開拔。 楊廣故道太狹窄,大股兵馬通過速度快不了。 而誰也不知道接下來還有怎樣的惡仗等著他們。 因此沒有必要,還是不宜直接涉及強渡已結薄冰的寒冷河水。 徐懷、喬繼恩不在渡口,顧繼安帶著人又趕往嵐州城西南角的那座平崗,在那里見著徐懷、喬繼恩。 馳馬登上平崗,距離嵐州城最近就五六百步,這時候能隱約看到城頭守軍,都是一些稚嫩面孔,可見嵐州城守軍昨日真的是被楚山騎屠殺,這時只能驅使軍戶子弟登上城墻防守。 “曹師雄去了哪里,可還在嵐州城中?”顧繼安問道。 “曹師雄逃去寧武,他昨日連夜將陽口、廣武的兵馬都調往寧武,可能試圖從寧武反攻棋盤山吧?”徐懷眺望北面連綿的山嶺,淡然說道。 顧繼安微微一笑,說道:“在楚山騎的刀鋒之下,清順軍五千兵馬都未能支撐半天,曹師雄還有怎樣的自信,敢在援師未到之前強攻棋盤山?” “府州出兵強攻嵐州城,曹師雄顧恤城中婦孺,說不定會出兵進攻棋盤山?!毙鞈颜f道。 見徐懷句句不離府州出兵這事,顧繼安一時語塞,不知道要怎么回徐懷這句話。 府州此時大舉出兵強攻就剩婦孺據守的嵐州城,能不能逼迫曹師雄從寧武出兵南下還是兩說,但府州、嵐州以后一定會落一個不死不休的局面。 顧繼安怎可能輕易擅自同意出兵? 再者說了,麟府路兵馬都總管乃是他的堂兄顧繼遷,他名義上僅是府州通判。 “曹師雄老jian巨猾,還想再次引他入彀,怕是難嘍!”顧繼安打著哈哈說道。 “這幾個都是顧家子弟吧?見過血沒有?”徐懷瞥眼看向顧繼安身后幾名青年將校,瞇起眼笑問道。 顧氏子弟心里是為徐懷的赫赫武功震憾,但徐懷如此輕蔑的語氣,還是令他們相當不爽。 “待會兒有幾名戰囚要在城前處決,顧通判,這幾個顧家子弟借給我當劊子手吧,”徐懷淡然說道,“顧氏不會連處決幾個清順軍囚卒,都要避嫌吧?又或者說他們真沒有見過血,連處決囚卒的刀都舉不起來?” “徐軍侯,顧明海不至于連處決囚卒的刀都舉不起來!”顧繼遷身側一名青年蹙著眉頭叫道。 顧繼安眉頭大皺,卻不得不承認眼前這個比他小兩輪的青年,此時帶給他極其強大的壓迫感,令他沒有辦法叫顧明海他們稍安勿躁,莫中如此粗陋不堪的激將計。 徐懷揮了揮手,示意史琥帶顧明海他們去對戰囚行刑。 “喬大官昨日到嵐州,說赤扈人十數萬人馬又再次飲馬黃河北岸,魏州、河東兵馬悉不能敵,只能暫退齊州及蒲坂,而朝廷再次傳詔諸路兵馬勤王,但這回應者廖廖——無論我們在太原何等施為,應該都很難將虜兵主力吸引回來,汴梁這次真的在劫難逃了!” 顧繼遷黯然頷首。 “……汴梁即便形勢艱難,但大越的根基還在,繼安啊,”看到徐懷示意左右退下,喬繼恩勸說顧繼安說道,“鄭懷忠、高峻明此時各有三萬精銳隨同景王退守關陜、洛陽,青州、齊州也有魯王所率從魏州南撤的七八萬精兵,而江淮、江東、兩浙、荊湖、川蜀、嶺南猶是大越之境,臣民億萬,糧田億萬,僅僅是倉促間被虜兵打得手忙腳亂,無法集力于河淮而已。倘若朝廷此時能下定決心,斷然遷都江淮,使景王領洛陽、關陜、川蜀、荊湖之兵,使魯王領京東及淮南之兵,據山河之險,令胡虜騎兵陷入河沼險嶺之前,怎么可能沒有從容收拾山河的機會?” 現在肯定不能直接談擁立之事,但河淮糜爛已成定局,而赤扈人兵鋒直入河淮,大越山河形勢天然就分作東西兩片。 他們現在尋找洛陽、關陜、川蜀、荊湖等地兵馬都統歸景王趙湍的統領,可以名正言順的說是為朝廷獻策。 這也是他們在當前形勢下,第一步要做的事情。 當然了,這一步做成了,后續很多事都是順理成章的。 顧繼安在官場浸yin多年,也不可能聽不出背后的潛臺詞。 徐懷見顧繼安聽喬繼恩這么說,也沒有表現出很意外的樣子,心想顧氏對景王率宣武軍渡河北上,之后又退守蒲坂等事,早就有過研究,只是他們天然不想過早的涉及這種事罷了。 “對了,剛才忘了跟顧通判說一聲,城下要處決的幾名戰囚里面,有兩人乃是曹師雄之子。之前顧氏將他們押解到汴梁,卻不知怎的叫他們逃回嵐州了。這次再落到我的手里,當然不會再便宜了他們?!毙鞈颜f道。 “……”顧繼安吃驚的看向徐懷。 顧繼安沒想到徐懷在這時候對顧家玩這種陰招,竟然要借顧家子弟的刀斬曹師雄的兒子,他下意識就想將顧明海他們喊回來。 “顧通判這時候自可以將顧家子弟喚回,”徐懷淡淡的說道,“但顧通判要知道,我楚山三千子弟奔襲太原,為大越多少人命殞于沙場,都無怨無悔,但倘若因為顧家遲遲不肯出兵,而致奔襲太原失利,那我對顧家所用的,就絕不是今日這種上不了臺面的小伎倆了!顧通判也不要怨我說話難聽,三千熱血子弟義無反顧隨我奔赴沙場,我現在能為他們做的,也只是說幾句狠話而已!” 說罷這些,徐懷示意王章牽馬過來,朝喬繼恩、顧繼安拱拱手,說道:“此間事就交給喬大官、顧郎君,徐懷此去太原,希望有再見之時……” 第一百四十九章 前鋒 徐懷翻身上馬,率先揚鞭馳下平崗。 他所披的大氅早已被大片的血漬浸染,再也看不出曾與冰雪爭輝的底色,仿佛一面暗紅色的旌旗在晨曦中展開舞動;王舉、徐武磧等人在諸侍衛的簇擁下也紛紛上馬跟隨而去。 飛奔的馬蹄在山坡上揚起一蓬蓬積雪。 顧繼安臉色陰翳的看著這一切,任他修養再好,也為徐懷最后赤裸裸的威脅感到不快,胸臆間怒氣翻騰著,想揚聲訓斥徐懷不知天高地厚,但看河谷里遍地尸骸,訓斥的話堵在喉嚨口說不出來。 喬繼恩窺著顧繼安的神色,打著哈哈說道: “徐軍侯說話是不怎么中聽,但繼安你也要理解他的心情——楊祁業乃是蔡州兵馬都監楊麟之子,蔡州防御使胡楷的義子,鄭晉卿乃鄭公懷忠的嫡親侄子,蕭郡主更是蕭帥的嫡妹,他們率部都隨徐軍侯進入嵐州浴血沙場,他們難道就樂意看到顧家繼續留在府州按兵不動?繼安,你倘若僅僅是為徐軍侯幾句話感到不快,你大可以將顧明海他們喚回來?!?/br> 顧繼安長吐一口氣,放緩語氣說道:“出兵之事,我也做不了主,只能說盡量勸族兄……” “繼安你能從旁勸說,我相信顧使君不會罔顧大局的。這事不宜延遲,我們這就趕回府州去,讓顧明海他們在嵐州先玩上兩天?”喬繼恩看向顧繼安,催促問道。 除了曹師雄在寧武還能集結八九千人馬,赤扈人在寧武北面的朔州、應州、云州,都能動員一批騎兵增援過來。 徐懷在率楚山騎主力東進突襲太原后,嵐州境內僅留兩千天雄軍步卒及少量的騎兵,喬繼恩即便不知兵事,也知道府州越快出兵越好。 能不能解太原之圍,將十數萬被圍一年之久的太原軍民從嵐州接應撤入府州、麟州,喬繼恩現在還是一點都沒有底。 赤扈人兩次南侵,大越萬里遼闊,而真正像徐懷這般活躍戰場之上,帶領將卒屢創戰績者,實在是太屈指可數了。 喬繼恩他也不喜歡徐懷這種剛硬得有些多少囂張跋扈的性子,但他心里更清楚,景王在真正掌握大局之前,是離不開徐懷的。 這時候催促府州出兵,守住棋盤山、黃龍坡一線,倘若徐懷奔襲太原失利,還能保證他們能從太原安然撤回來。 這會兒見顧繼安語氣松下來,喬繼恩也是連拖帶拽,直接叫人安排馬匹,護送他與顧繼安即刻返回府谷(府州城)去見顧繼遷…… …… …… 座落呂梁山與汾水之畔的太原城,早已不復巍峨舊貌。 護城河早被填滿,高聳的城墻也被投石機轟砸得面目全非,城磚大片剝落,露出里面的夯土墻,布滿裂痕——敵我雙方的鮮血也將城墻浸染得斑駁不堪。 城墻下堆滿剝落的城磚、土塊以及投石機砸落下的石彈,成百上千具尸體來不及從戰場清理走,就直接掩埋其中;定睛看去,還能看到有殘軀斷肢伸出來。 一切都仿佛人間煉獄。 在西路軍主力南下之前,李處林、陰超兩部非但沒能攻陷太原,還損兵折將慘重,不得不在西路軍主力南下之后轉攻為守。 他們將兵馬收攏回連營寨,維持對太原城的圍困、封鎖,直至太原城中徹底糧盡,或待西路軍主力攻陷汴梁以及河東、河北等地的其他城池之后,再調集兵馬來啃這根硬骨頭。 李處林、陰超兩部兵馬對太原城的圍困,主要分為南北兩大部分、里外三大層次。 南北兩部,李處林、陰超所部各據一方。 里外三層,第一層乃是抵近城下的前壘及護墻深壕,兩部兵馬平時僅派少量兵馬進入警戒,防范城中兵馬出城突圍;只有在攻城時,大批人馬才進入前壘,作為進攻陣地使用。 一架架笨重的投石機,還矗立在前壘陣地,李處林、陰超不時組織人手朝太原城墻發射石彈。 由于拋砸式投石機制造簡單,即便被縱火燒毀,重新制造也方便,不撤走反而可以不斷的引誘守軍出城圍剿。 第二層則是圍太原城修建的十八座連營,李處林、陰超所部主力平時都主要駐扎在這些營寨里;經過一年的修繕、加固,這些營寨也相當堅固了,將太原城圍個水泄不透。 第三層則是大營及輜重營,從云朔忻代征繳過來的糧秣、新卒,都是先源源不斷的輸入大營及輜重營,然后分散輸往第二層的連營;同時也有兩萬苦役、匠工在此打造各種戰械。 李處林作為契丹原西京道兵馬都統制,麾下所領的兵馬主要是大同漢軍。 與統領蕃兵的契丹原西京道都防御副使蕭干不同,在投降赤扈人之前,大同漢軍構成絕大部分都是步卒,因此在赤扈人第一次南侵之際,李處林就與另一降將陰超承擔起圍攻太原城的重任。 持續一年圍攻太原城而不能克,李處林、陰超兩部兵馬損失也是慘重,但他們可以不斷從大同、忻州強征青壯補入營,維持兵馬規模。 一方面需要源源不斷的從云朔代忻等地搜刮糧秣、強征兵員補入太原連營,一方面強征物資及役工,為南征大軍服務。 因此在赤扈西路軍主力南下之后,李處林、陰超兩部即便暫停對太原的圍攻,但對云朔代忻等地的搜刮卻變本加厲了,從忻州南下的運輸線也變得更為繁忙。 因為清順軍主力駐守嵐州,防范府州及契丹殘族,自身的物資消耗極大,無需從嵐州往太原輸送糧秣,而此時也沒有商旅往來嵐州、太原之間。 橫貫呂梁山、連接嵐州、太原的楊廣故道在赤扈西路軍主力南下之后就變得異常冷清,平時主要是兩地的驛騎信使往來其間。 因此,兩天時間里,沒有人從天門關舊址走出呂梁山,也沒有誰覺得存在異常。 清晨,一隊隊裝載糧秣等物資的車馬隊還沒有從宿營地出發,但從忻州往太原的驛道及兩翼還有布滿大量的斥候。 雖說太原以北早就落入赤扈人及降附軍的手里,但除了宣武軍、驍勝軍以及代忻等地方守軍被打散逃入呂梁山迄今還沒有投降外,更主要是赤扈人為支撐對太原的圍攻,以及虜兵、降附軍貪婪無度,對代忻等地極盡搜刮之能事,燒殺擄掠無所不為,使得大量漢民不得不棄家逃入山中,當中有相當多的人與逃入呂梁山的散兵聯合起來,形成一股股規模不大、盤踞險地卻還沒有被消滅的山寨抵抗勢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