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好兇猛 第273節
第一百二十二章 糧食 錢尚端不相信形勢會在赤扈人的第二次南侵時有如雪崩般垮塌不可挽回,而待徐懷提到錢糧這事,張辛卻難以置信的發聲問道: “朝廷不可能連三個月的錢糧都支撐不住吧?” 張辛統領兵馬,平時不經手錢糧之事,都是錢尚端、喬繼恩帶著胡渝、朱桐等一批吏員從諸縣籌措,張辛甚至都不清楚守陵軍每日的用度是多少。 他距一名合格的統兵之將,還有一些距離。 在他看來,大越百余年來國泰民安,民生富庶,即便赤扈人這次南侵給朝廷帶來慘重的損失,但怎么也不至于難以支撐河東三個月的錢糧供給???! 諸事都離不開錢糧二字,但錢糧這本賬,當世還真沒有幾人能算得清楚。 徐懷見景王蹙緊眉頭不作聲,他還是朝錢尚端看過去,問道:“錢郎君以為朝廷能足數撥給河東三個月的耗用嗎?” 時間所剩有限,要在三個月內盡最大限度的、為最壞、也最有可能發生的情形做準備,徐懷這時候當然要將一切遮遮掩掩的面紗血淋淋的撕下來,去說服錢尚端、張辛、喬繼恩等人毫無保留的信任他的這一判斷。 錢尚端、張辛、喬繼恩他們現在是景王身邊的嫡系,他們但有疑慮,不能全力配合,很多事情就會大打折扣。 錢尚端不能斷定三個月之后汴梁就將不守,但說到糧錢事,他卻要比張辛等武將清楚得多。 當然,近半年來他隨景王離開汴梁,對朝廷目前很多狀況,特別細處不甚了解,他朝朱沆看去,問道:“左藏、內藏還剩幾許積儲?” “此乃陛下及諸相所掌機密,我亦未得所聞,但恰是如此,所剩應無幾許了?!敝煦燧p嘆一口氣說道。 前朝有左右藏令,屬少府所轄。 大越立朝之初,諸州貢賦均輸左藏,此外又設內藏庫、景福內庫等專供宮禁之用。 錢尚端問朱沆左藏、內藏所儲,就是問此時朝中能度支的錢糧還剩多少。 雖說諸庫所儲受三司使及內侍省所轄,尋常人等不得詢問機密,但通常說來朱沆既是皇親國戚,又是主戰派在朝中的中堅人物,這些機密事不應該瞞著他。 要是連他都打聽不到半點風聲,只能說明真實的情況非常嚴重,嚴重到不能泄漏半點出去,以免軍心大動。 “先帝變革二十載,國庫漸盈,官家剛登基時幸景福內庫,見庫中金銀錢帛堆積如山,曾感慨‘用之何盡’,怎會空空如也?”喬繼恩震驚問道。 “冗兵冗吏冗政,先帝二十載積儲到第一次伐燕時就消耗大半,兩次伐燕北征,又內府拿出大筆錢糧,而待到赤扈人圍汴梁時,左藏、內藏錢帛折銀已不足兩百萬兩,也都在議和之初先運往虜營以為應付。雖說五百萬兩黃金、五千萬兩白銀償款最后不了了之,但當時為穩住虜兵,每隔三日便將城中搜刮金銀寶貨運往虜營,現在諸相隱瞞再嚴,國庫空空如也之事,又能瞞得過誰?”朱沆嘆息說道。 眾人都以為償款以及以宗室女子代償之事最終不了了之,卻不知道在叩宮事變之前,在議和派的主導之下已經分幾批將大量的金銀珠寶運往虜營。 雖說具體是多少數字無人得知,絕對沒有五百萬兩黃金、五千萬兩白銀那么多,但絕對也不是三五十萬兩白銀這等小數目。 這不僅將朝廷在汴梁所余不多的庫藏耗盡,民間所能壓榨的潛力也基本上給榨得一干二凈。 要不然還能想些明目從民間壓榨一二應一應急。 “天下財賦,東南、荊湖占其六七,天下正值存亡之秋,當遣使往東南、荊湖諸路籌措急援啊……”錢尚端蹙著眉頭說道。 朱沆對河淮乃至江淮的形勢當然最為清楚,之前與徐懷書信里都有交流,但他這次來晉城看眾人興致那么高,不想急著掃大家的興,卻沒想到徐懷這時候就將最后一層窗戶紙捅破。 朱沆稍作思慮,回答錢尚端道: “理是這個道理,但東南、荊湖諸路勤王兵馬都還在陳州、蔡州集結,這些兵馬的糧秣也都是東南、荊湖諸路供給,乃是賦稅之外的加征。雖說天下興亡,匹夫有責,但涉及錢糧米谷,推諉是少不了的。目前朝中已經又往東南、荊湖諸路派出使臣,能有多大成效,還不得而知,但眼下較為迫切的是胡虜滯留通許、鄢陵等地,使降附軍對蔡汴等河堤岸多有破壞。之前朝中一片混亂,只是催促東南將今年的漕糧催發過來,淮泗水位一直上不去,通不了船,才發現蔡汴等河被挖開好些大口子,現在又是汛季,河水漫灌,差不多要拖到秋后才能修通河道。然而河淮三十余縣慘遭侵凌,虜兵五月才退,大批民眾既誤農時,存糧又被掠奪,而官府又拿不出余糧賑濟,無數人成群結伙劫掠鄉野……” “……”錢尚端倒吸一口涼氣,問道,“這么說,河東目前所需的糧秣,全靠關中、洛陽供給了嘍?” “就當前而言,朝廷確是緊急從關中調糧供給河東,從京東東路調糧供給魏州……”朱沆點點頭,說道。 張辛這時候才真正領會到情況有多嚴峻。 秦漢時期,涇渭相交的關中平原乃是糧產豐碩的富庶之地,又有關河之形勝,數代都定都于此。 不過,數百年以來,隨著人丁繁衍稠密,土地過度開發,周遭山嶺樹木或伐為柴草,或伐造宮室,皆變童山,使水土流失、土壤惡化。 此時的關中平原早已成貧瘠之地,更不要說關中以西、以北的邊境地區,農耕基礎更為薄弱。 然而關中以西、以北,百余年來與黨項人戰事頻繁,秦鳳等五路禁軍廂軍鄉兵番卒總數高達三十萬之眾,僅從關中征糧已是不足,每年除了需要從中原調運上百萬石糧食外,諸部兵馬還在駐地積極開展軍屯開墾殖以補不足。 軍屯土地多處貧瘠之地,更需要十數萬計的將卒輪替參與勞作,才有一定的收獲。 兩次北征伐燕,驍勝、宣武兩軍數萬將卒魂喪異域,赤扈人南侵,諸部兵馬都緊急編入現役,諸部主要在邊境地區的貧瘠耕地只能依賴老弱婦孺耕種,青壯勞動力的匱乏,必然會導致大規模的減產。 張辛乃是關中將門出身,對這些情況還是極為熟悉的。 現在好了,陜西五路原本就日益貧困,今年糧食減產也是必然的,以往每年從中原調運的上百萬石糧食,今年必然也將泡湯。 然而在陜西糧食總供應大幅減少之際,還要從關中抽調大批的糧食供給河東,沒有限度的加征,只會給原本貧弱的關中民眾雪上加霜,從而令地方不穩。 即便如此,拋開各種激勵將卒所需的賞銀不提,河東三路兵馬齊聚逾二十萬人眾,加上大量的牲口以及巨量運輸消耗,需要每月從關中、洛陽加征五六十萬糧食才勉強維系戰事開銷。 關中、洛陽現在每個月能征調出如此巨量的糧食嗎? 雖說陜西五路為保障邊軍糧秣供給,建立了一定的糧食儲備作為緩沖,但這些儲糧數量因為長年貪弊、虧空,實際儲量比記錄中要少一大截;而將這些糧食從邊境軍城折返上千里運來河東,途中運輸可能就要消耗掉大半,所剩更是無幾。 張辛出身關中將門,錢尚端也在熙寧路任事多年,都了解這些內幕,當然清楚河東糧秣全靠關中、洛陽供應,可能勉強撐上一兩個月,但絕對撐不住更久。 景王趙湍此時嘆息道:“鄭懷忠前日來見,說朝中有意將裁撤陳州、蔡州防御使府,使東南、荊湖諸路勤王兵馬遣歸,當時還覺得不可思議,看來朝中確實是到了甾銖必較的地步了!” “赤扈人是極其厲害的一個對手,朝廷未敢在偃師、虎牢與之決戰,就已經徹底埋下敗局了?!毙鞈迅锌f道。 赤扈人南侵,大越挽回敗局的唯一機會,就是西軍援師主力在嵩山北坡重創降附軍,以真正的軍事硬實力將赤扈人逼迫回黃河北岸,才有可能贏得喘息的機會。 而河淮殘破,帝國像一輛破敗不堪的牛車,隨時都有可能散架,已經無法支撐在河東、河北的大規模軍事作戰。 此時朝廷令三路兵馬倉促北上解太原之圍,只是一場迫不得已、赤扈人卻等著入彀的一次軍事冒險而已…… 第一百二十三章 大謀 纓云見眾人坐在客堂之中皆陷入沉默,她都覺得壓抑得難受,仿佛有重物壓在身上喘不過氣來。 她四月上旬隨徐懷離開汴梁,雖說她跟隨在父王身邊很努力的學習軍政、努力了解當前大越所面臨的形勢,但畢竟才兩個多月,她完全想不到形勢竟然已經惡劣到無可挽回的地步了。 徐懷跟景王趙湍拱手說道: “臣這次北上看丹朱嶺形勢,看到流民遍野,而州縣卻拿不出糧食賑濟,以致好些瘦骨嶙峋的民眾看到我們一行人停下來吃食,也虎視眈眈欲上前來打劫,臣才陡然意識到形勢大壞,河東難恃,接下來該怎么辦,還需要殿下與錢郎君、朱沆郎君、喬大官好好思量……” 徐懷也不說他對當前的惡劣形勢早就預料,只說是這次北上驚覺,這樣也能叫錢尚端、喬繼恩等人好受一些。 而這次他將遮掩眾人眼睛的最后一層迷霧扯下來,將當前的真實形勢血淋淋的揭穿在眾人面前,但后續應該怎么做,他也沒有急著去多說什么。 一方面如此惡劣的真實形勢,眾人消化需要時間;另一方面最終的主意,得景王趙湍來拿,得讓錢尚端、喬繼恩他們幫著出謀劃策,不能他將所有的話都說了。 再一個,錢尚端、喬繼恩他們不是蠢人。 他們是有自身的局限性,同時也不像徐懷能以果推因,對未來難免會抱有不切實際的幻想與奢望,總是會無法避免的將事情往好的一面去想,擺脫不了“好謀難斷”的弱點。 徐懷這時候將殘酷的真實形勢揭開來,相信錢尚端、喬繼恩他們必然會有自己的思考。 當然了,錢尚端、喬繼恩、張辛乃至包括景王趙湍,之前也只認識到太原是赤扈人挖下的死亡陷阱,都不主張倉促去解太原之圍,但是還沒有想到實際的情勢要比他們想象的更為危急。 他們之前甚至以為在晉州、潞州拖延三五個月,應該能找到轉機。 乍然間認識到實際的形勢如此惡劣,他們也是有些發蒙,怔然不知要說什么。 時間再急,徐懷也不至于兩三天都耽擱不起,待要起身告辭,景王趙湍驀然問道:“鄭公會不會也早就看透這點?” 徐懷微微一怔,說道:“我對鄭公接觸有限,猜不透鄭公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徐懷說的是實話,有限的幾次接觸,鄭懷忠都不帶正眼瞧他的,也是三天之前才與鄭懷忠信賴的謀士趙范有過一番交談,那還是趙范懷揣太多心思主動找上門來的,他對鄭懷忠、趙范之流,能有什么了解? 然而景王這個問話也提醒了他。 他是否看輕了鄭懷忠、趙范二人,鄭、趙二人此時也已經看透形勢,這才徹底下定決心,將籌碼都押到景王身上的? “且不管鄭公是否也看透形勢,都可以開誠布公談一談?!卞X尚端有些不確定的說道。 景王趙湍看向徐懷、朱沆,眼神里透漏出征詢的意味。 徐懷點點頭,認可錢尚端的建議。 鄭懷忠、趙范倘若是在看透形勢之后才決然將籌碼押到景王身上,他以后需要更加注意鄭懷忠、趙范,但眼下大家已經在綁在一棵樹上的螞蚱。 更關鍵的一點,他們要提前為糟糕透頂的形勢做最壞的打算,也不可能繞開鄭懷忠、趙范二人。 “我與朱沆郎君夜里去拜見鄭公?”錢尚端看向景王問道。 之前鄭懷忠領著趙范趕來驛館參見景王,乃是表露心跡,但他畢竟是河東制置使兼領兵部侍郎,此時入駐州衙署理公務,地位不比王稟身前稍低,景王不能真對他招之即來呼之即去。 真要開誠布公的談,還得是錢尚端與朱沆兩人出面去拜見鄭懷忠。 …… …… 徐懷回到營舍將鎧甲脫卸下來。 天氣已炎熱起來,他們出晉城北上,一路都衣不解甲看太岳山及丹水河沿岸的地形,三天跑下來渾身又餿又臭,拿井水將全身擦洗一遍,換上短衫蹲營舍前的老槐樹蔭下,就著咸醬、涼茶,手里拿著麥餅,一邊掰餅細細嚼著,一邊看西天那絢麗的晚霞。 待夕陽墜入西山之后,暮色四合,與錢尚端一起前往州衙拜見鄭懷忠的朱沆,從營舍前經過,走進來招呼徐懷、徐武磧一并再去驛館: “趙范已隨錢郎君先去見殿下了——鄭懷忠、趙范對接下來的形勢確實極為悲觀,只是之前不知道我們這邊的看法,三天前拜見殿下時有所保留?!?/br> “這個鄭懷忠不簡單啊,在鞏縣竟然按兵不動!”徐武磧蹙著眉頭說道。 徐懷全力經營楚山,對河淮形勢糜爛早有預判;史軫也早就果斷謀求退路;蕭林石率契丹殘部退守西山之時,對南朝的形勢發展,也只寄望大越最終能在淮河與赤扈人形成對峙、僵持,他們都是有大眼光、大謀略的人物,但除開這三人外,徐武磧目前還沒有發現其他人將形勢看得如此透徹。 赤扈人北撤之后,朝野很多人甚至都還變得樂觀起來,即便是錢尚端、張辛等人受到楚山眾人的影響,對惡劣形勢猶缺乏足夠清醒、深刻的認識,還需要徐懷今日徹底吹開迷霧。 鄭懷忠、趙范他們對形勢能有如此準確的判斷,當然不簡單,但恰恰如此,想到他們在鞏縣手握重兵卻按兵不動,徐武磧更是如梗在喉。 朱沆神色也凝重起來,他知道徐懷在鞏縣突襲清泉溝寨時,鄭懷忠作為西軍勤王兵馬的副帥,陜西五路勤王兵馬行營副都總管,當時就率數萬前鋒軍在鞏縣卻按兵不動。 之前他們以為是鄭懷忠怯敵畏戰,或水平有限無法果斷把握戰機所致,現在看來,鄭、趙等人城府要更為深沉。 “……”徐懷微嘆一聲,說道,“倘若鄭懷忠是梟雄人物,這樣的惡局,由他坐鎮關中,未必不是好事?!?/br> 河淮糜爛已成定局,但能不能在江淮形成有效的防線,關中與洛陽作為側翼,能否拒敵于外,將極其關鍵。 在這種層次上,鄭懷忠、趙范倘若真是梟雄之輩,至少能叫人對側翼更有信心一些。 還有一個極關鍵的,就是蕭林石能否率契丹殘族,從西山撤到延麟等地,需要鄭懷忠這么一個在西軍極有地位與影響力的人物首肯。 徐懷他們在路上沒有耽擱,趕到驛館景王住處,趙范與錢尚端也才剛剛落座。 “徐軍侯,”趙范看到徐懷與朱沆、徐武磧走進來,非常謙遜的站起來拱手行禮。 “趙先生客氣?!毙鞈堰€禮道,這時候卻是確認趙范在自己面前如此低聲下氣實是心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