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好兇猛 第269節
鄧珪見鐘應秋滿面欣喜驟然間換上憂容,知道他心里對此時僅有這點兵馬增援澤潞等地感到非常的失望,振聲說道, “且不說朝廷尚有數十萬大軍即將開拔,就拿眼前的賊虜而言,也不足以抵擋我部鋒芒。昨日我部翼騎營突襲秦井驛,敵軍派出上千騎兵增援,鐘郎君見著有多少虜騎逃回來了?要不是賊虜派出去的騎兵絕大部分被我們切瓜剁菜般殲滅,他們會輕易放棄沁水城西的營寨,龜縮回渡河一側防御?” “這倒是的——是應秋期待太甚,太過心切,怠慢了殿下與諸位將軍!”鐘應秋致歉道。 鐘應秋雖是士臣出身,以往也是喜詩詞歌賦多過兵書軍策,但自赤扈人南寇數月以來,他親自組織全城軍民,一手cao勞cao訓、防御之事,對統兵作戰之事也算是初窺門徑。 雖然沒有看到數以萬計的兵馬增援過來,但他也能辨別鄧珪所言不虛。 一方面他昨日站在城頭是看到大股虜騎西進,但等到守陵軍占據河谷西側的坡崗,確實僅有少量虜騎狼狽逃回,甚至在河谷邊緣,雙方也發生幾次小規模的交戰,都是守陵軍占據絕對的優勢。 另一方面從云州番兵放棄攻城以及西側營寨,趁夜龜縮到渡口一側,也能看到敵軍的心虛與膽怯。 景王趙湍接下來又將赤扈人入侵河淮以來發生的諸多事以及當前更為詳細的勢態介紹給鐘應秋知道,待鐘應秋稍稍消化這些消息,便提出接下來的作戰計劃。 由于蕭干、岳海樓、曹師利等部降附軍此時都在澤潞等境內,最快今晚可能就會陸續有兵馬增援過來。即便考慮到蕭干諸部的主力兵馬調動不會有那么迅疾,能為他們多爭取一些時間,但最遲也要在兩天之內擊潰西岸河谷的敵軍,將西岸渡口控制在手里。 守陵軍兵馬有限,除了需要守軍直接參與攻勢外,還需要從沁水城征調大量民伕,參與城外營寨的修建。 一方面這是麻痹敵軍,誤導他們以為短時間內不會受到猛烈的進攻,另一方面也需要考慮倘若進攻失利,他們不能在主力敵援趕到之前,將西岸之敵擊潰,他們這么多人馬難道能都退到沁水城里去? 沁水城小且堅,守陵軍據城以守,當然無需畏懼敵軍強攻,但問題是,進出沁水城的通道被虜兵堵死,他們被圍得水泄不通,城中糧草能支撐多久,又或者說能指望在他們之后真有大隊西軍健銳及時趕來相援解圍嗎? 在沁水城西南修造營寨,駐以精銳,確保將河谷以西的太岳山西麓地區不為敵軍滲透、切割,不僅能保證從太岳山西麓以及蒲絳等地源源不斷的輸送糧秣進來,不僅能保證從這些地區征募到新的健勇補充兵力的不足,在形勢陷入最不利的情況下,他們還可以及時疏散撤入太岳山西麓群嶺之中,而不是困守沁水城。 鐘應秋稍作思忖,不僅同意接受景王趙湍的節制、調度,還同意景王趙湍派遣鄧珪、楊祁業率所部少量人馬進入沁水城,督促守軍參與接下來的戰事…… 第一百一十五章 城外 金紅色的夕陽懸于西山之巔,滿天燦爛絢麗,然而云霞之下,在澤州州治晉城的東南角,在經過一天的鏖戰之后,成百上千的虜兵并沒有暫時休戰的意思,再一次從這個方向強攻上城墻。 城墻上的守軍是那樣的疲憊。 年后城中十數萬軍民就都處于半饑餓狀態,絕大多數兵卒都餓得面黃肌瘦,虜兵主力北撤后兵圍晉城,他們連續苦戰十數日,這時候他們舉起刀盾來,都覺得體內最后一絲氣力都要被榨盡。 然而他們身后并無退路,只能咬住牙跟虜兵拼死搏殺,鮮血早已將城頭染紅,城墻上下到底都是肢殘骨斷的尸體。 岳海樓與蕭干在諸多扈衛、部將簇擁下,勒馬停在晉城東南的一座山崗上觀戰。 這里距離晉城東南城墻僅有兩千步左右,站在山崗上可以清楚看到晉城東南城墻上的戰況。 岳海樓按住腰間的挎刀,看向神情肅漠的蕭干,淡然說道:“晉城守軍已是強弩之末,我們再加把勁,過不了幾日便能攻下晉城!卻不知攻下晉城之后,云州兵馬是要連下陽城、沁水,經太岳山西出呢,還是與我們一起在上黨待南朝援師北上?” 由于第二次北征伐燕,驍勝、宣武兩軍潰滅,河東北部防務空虛,路司緊急從澤、潞、晉、蒲等州調集兵馬馳援,而朝中對馳援河東卻遲遲未下決心,以致蕭干、岳海樓、曹師利等降附兵馬南下穿過澤州時,作為州治的晉城僅有兩千多戰斗力孱弱的廂軍及鄉兵。 不過,諸降附軍年后急于渡河南下參與對鄭州的攻城戰,錯過附城強攻晉城的最佳時機,使得晉城在過去三四個月里有機會對孱弱不堪的守軍進行整頓,還從民眾中挑選健勇補充兵力的不足。 岳海樓卻并不覺得他們盡快拿下晉城乃至澤州全境,會存在有多大的困難。 澤州又名南上黨,往南橫穿太行山南段的太行陘,進入懷州,便能隔河相望汴梁——即便北撤,岳海樓與蕭干也希望能攻陷晉城(澤州城),將其摧毀掉,以免成為他們再次南下的障礙。 因為澤州,特別是澤州州治晉城的重要性,岳海樓、曹師利、蕭干年后在奉命率領所部主力南下配合東路軍主力進攻鄭州等城之時,依舊留下不少的人馬,對晉城及周邊地區進行圍困、襲擾。 因此在降附軍主力穿過太行山、渡過黃河南下之后,上黨高地上的上黨、長子、潞城、壺關、襄垣等沒有陷落的城池都獲得喘息的機會,唯有晉城與外界始終隔絕聯系。 在戰亂初期,大批難民逃入晉南地區最為堅固的城池,期間長達五六個月沒能疏散出去,以及之前為支援伐燕戰事,城中大量的儲備物資都運往太原,卻沒有得到及時的補足,近二十萬軍民被圍晉城,缺衣少糧,長期處于半饑餓的狀態之中,岳海樓很難想象守軍還能有多少戰斗力。 北撤之后,岳海樓率部先陷陵川等城,雖然他可以不跟云州番兵摻合到一起,但考慮到晉城的重要性,他還是主動率部趕來晉城,共同對晉城完成合圍,協助蕭干攻打晉城。 看蕭干驅使云州番兵對晉城試探性的進攻了幾輪,看到守軍抵抗意志尚可,岳海樓還是有些吃驚,但也就如此而已,他現在更多是考慮攻陷晉城之后的去向。 這時候數騎背負傳訊令旗的軍卒從西邊坡谷間疾速馳來,看傳訊騎兵策馬趕到山崗下,與扈衛交涉的倉皇模樣,岳海樓眉頭微微皺了起來。 晉城以西,包括陽城、沁水在內,都是蕭干所部負責攻伐的地域,理論上守軍都是縣兵鄉勇,戰斗力不強,而太岳山以東汾水河谷,目前也沒有西軍大舉渡河的跡象,西邊會出什么狀況? “昨日午時有兵馬從絳州急襲沁水?劉盡忠是干什么吃的,怎么到這時才傳訊過來?”蕭干接過信報,氣得要拿馬鞭抽打信使。 “有敵軍急襲沁水?多少人馬?”岳海樓震驚問道。 沁水城位于太岳山之中,以沁水城為分界點,以西的橫城嶺、烏嶺地勢險要,而沿沁水河谷往南到陽城,進入陽城縣境內越通過一道道坡谷嶺崗,便是晉城縣。 倘若蕭干部將劉盡忠不能攻下沁水城,甚至還叫越廷派出大股援軍沿沁水河谷南下,這意味著他們的側翼將有可能完全暴露出來。 問題是,這支敵軍是從哪里冒出來的? 他們從鄭州、滎陽渡河北撤之后,西軍援師主力就順勢自西往東收復虎牢、滎陽、鄭州等城。 不過,越廷對和戰還在爭論中,除了少量兵馬在鄭懷忠的率領下,渡過黃河,收復黃河北岸的孟州等空城、解懷州等城之圍外,西軍援師主力還駐扎在黃河南岸。 岳海樓很難想象西軍這時候會有一支兵馬擅作主張渡河,還橫穿汾水河谷、太岳山,直接突襲他們西側的沁水。 而赤扈西路軍部署于汾水河谷的大批偵騎、斥候,都沒有覺察到異常? 還有一個問題,就是蕭干直接質問信使的,昨日午時在沁水的兵馬就遭遇敵軍了,怎么到現在才傳信過來? 如此緊急信息,沁水經陽城再到晉城,快馬馳騁,拖過三個時辰就算是慢的,現在都拖了十四五個時辰了,難怪蕭干暴跳如雷。 “昨日午前先有小股敵軍突襲秦井驛,劉盡忠沒有覺察這是誘兵之計,失之大意遣人馳援秦井驛吃了大虧,一下子就損失六七百人——這孫子現在太大意了,北撤才幾天,都忘了仗應該怎么打,以為南朝盡是無能之輩,” 蕭干一邊低頭看信報所述,一邊快速跟岳海樓介紹信報里所寫的沁水遇襲情況,看到最后,稍稍松一口氣跟岳海樓說道, “好在劉盡忠也沒有繼續魯莽行事,看到短時間沒法查明襲敵底細,昨天夜里就及時放棄對沁水城的圍困,將兵馬撤下來,沿河渡重新部防,現在差不多能判斷約有三千多人馬與沁水守軍會合……” “不知道這支兵馬從哪里鉆出來的,但倘若只有僅四三千人,也不叫人太驚訝,” 岳海樓長年在西軍任職,知道越廷和議爭執如此激烈,西軍有個別主戰派將領擅自率部渡河,又或者說西軍中的求和派不得不作出讓步,同意一小部分前鋒兵馬渡河試探,都是合理情理的。 當然岳海樓還是更關心蕭干剛所才提到的問題,盯住信使問道, “你們昨日午時就知道有大股敵軍來襲,怎么這時才傳訊過來?” “千戶將軍數度遣人報信,卻未料賊軍狡滑,皆為其半道劫殺,還是陽城守軍察覺到異常,派出偵騎沿沁水北上,才將信路打通——當然,幸虧拖到這時才將敵情探明,要不然敵情不明,也會驚擾到蕭帥、岳帥……”信使滿頭大汗的解釋傳訊延誤的緣故。 “都是蠢貨,以為勝券在握了,以為沁水與陽城之間都在掌握之中,竟然沒有放出足夠的斥候,”蕭干對部將北撤之后又變得安于享樂、懈怠軍務,也頗為無計可施,搖了搖頭說道,“這股敵軍也是好笑,如此費盡心機,以為遲延一日叫我們知道這事,就能將劉盡忠部吃掉不成?” 見蕭干語氣放松的樣子,便知道僅三四千人的襲敵,他認為吃過虧的劉盡忠足以應付,岳海樓卻敏感而強烈的嗅到危險氣息,蹙緊眉頭跟蕭干說道:“蕭帥切莫忘了,景王趙湍在鞏縣所領守陵軍就在三千人左右??!這些手段太像桐柏山卒行事了,他們可能真就是爭這一日時間啊……” 第一百一十六章 夜戰 暮色漸濃,夕陽已墜西山之后,云霞正一寸寸消散,群山籠罩著一層蒼青色的薄靄。 湍急的河水夾于灰白色石峽之中,飛浪拍打水中險惡的礁石以及兩側的石崖,激起一蓬蓬飛沫,與被雨水從山間帶下來的枯葉敗葉一起,卷入一個接一個的漩渦之中浮沉不定。 一只蒼鷹在半空飛翔,猛的往水面俯沖過來,在將至水面的那一瞬間,矯健的身軀驟然停住,利爪猛然探出,抓住一條躍出水面的魚兒,瞬息間又振翅飛起,在白云之間悠遠長鳴數聲,便帶著獵物消失在蒼茫遠山之間。 徐懷勒馬停在山崖之上,待那只蒼鷹的蹤影消失在群山之間,他將視野重新投向北面河谷上那有如血rou磨盤一般的廝殺。 午后守陵軍就著手進攻渡口敵營,但主要都是試探,更像是為沁水城西南側的營寨建造爭取時間。 一直等到日頭西垂,在敵軍以為第一天的試探性戰事即將結束之際,守陵軍諸部才在敵營全部展開,發動猛烈的進攻。 河谷之上,一堆堆篝火已經提前點燃。 夜幕還沒有完全降臨,蒼穹之上已經升起一輪蒼白的圓月,注定今天是一個適合夜戰的好日子。 曾經的守陵軍兵卒戰斗力可能相當一般,但他們主要負責在宗室謁祭皇陵時充當儀仗,作為大越的顏面,兵卒的身體素質卻遠在普通禁軍兵卒之上,基本上不存在雞盲眼。 而在鞏縣防御戰之后,張辛、鄧珪與余珙、韓文德諸將率兵馬依托嵩山北坡的險峻地形,頻頻襲擾鞏縣與虎牢之間的敵軍,主要也是采取分散游擊的方式進行。 他們對列陣而戰可能還談不上熟悉,但以都隊為單位,乃至規模更小的分散作戰,已經游刃有余了——這就決定了守陵軍將卒比云州番兵具備更強、更好的夜戰條件。 徐懷并沒有將獲勝的希望寄托在阻斷信道上。 那樣的話,偶然性太強了。 他將真正奪得先機的籌碼押在夜戰上。 即便敵援這時候已經馳至沁水,但只要沒有架設供兵馬快速通過的渡橋,就算倉皇之間敢用二三十艘渡船、漁舟連夜運送兵馬過來,也只會加劇他們在渡口附近的混亂,無助于戰事。 為了確保在夜戰中攻取渡口以西、西南的兩座新營寨,進行占領西岸渡口,將敵援封堵于沁水東岸,鄧珪、楊祁業聯同沁水知縣鐘應秋,在黃昏前先驅使兩千沁水守軍,最先對沁水城南的敵軍主營地發動猛烈進攻。 在這期間守陵軍諸部從西側、西南側進入預定戰場,在夕陽墜入西山之后再發動進攻。 云州番兵的戰斗力,要比想象中更強一些,作戰意志也更強韌。 不過,云州番兵除了在沁水城南的主營寨外,其在西岸渡口以西、西南緊急部署的防御太過倉皇,四周的高地基本上又都是第一時間失守。 敵軍除了地形上處于劣勢外,附近的河谷基本上都開墾為耕地,找不到成片的樹木,令敵軍短時間無法砍伐到充足的木料用于修建營寨。 敵軍在西岸渡口西側、西南側倉促建造的兩座新營寨,缺乏木料,短時間內就簡單挖了一道淺壕,加外一些拒馬、鹿角等障礙物作為庇護。 而這一道淺壕僅有半人深、寬不到一丈,在下午幾次試探性進攻中,就被填出好幾條進攻通道來,也是暮色中雙方廝殺最激烈的戰場。 烏敕海、王憲等人率領翼騎營精銳目前還停留在戰場的邊緣。 一方面翼騎營就這么點精銳,承擔不起太慘烈的傷亡,另一方面此戰乃是景王趙湍的立威之戰,景王趙湍將來要以守陵軍為基礎,招募河東健銳進行大規模擴編,守陵軍當然要承擔起作為主力、從正面進攻的責任來。 當然,渡口以西、西南的兩座新營寨,在守陵軍猛烈進攻下抵擋不住,敵軍倘若意圖從沁水城南大營調兵增援時,烏敕海、王憲等人則將毫不猶豫的率領精銳騎兵切入進行攔截,將整個戰場徹底的攪亂掉…… …… …… 蕭干、岳海樓、曹師利三部降附軍經太行陘北撤,曹師利直接率部進入潞州境內活動,乃是岳海樓率部與蕭干所部約四萬兵馬在澤州境內攻城拔寨。 岳海樓與蕭干所領的應州漢軍、云州番兵,看似人多勢眾,但首先他們在澤州南部的天井關及附近關隘駐以一萬精銳,防備西軍有可能經太行陘銜尾追擊過來。 之后又有數千兵馬分散于澤州東部地區燒殺劫掠;劉盡忠率部經沁水河谷深入太岳山之中,先后攻陷潤城、陽城等城寨,但為了確保盡早攻奪沁水城,解除西翼威脅,劉盡忠率主力北上,在陽城、潤城等城寨總共就留下不到一千人馬駐防。 降附軍此時的主力,乃是岳海樓與蕭干兩部合圍于晉城城下的約兩萬兵馬。 他們要派遣援軍馳援沁水,只能從晉城抽調。 合圍晉城的人馬,以云州番兵為主,劉盡忠又是蕭干的部將,照道理來說應該是蕭干從晉城抽調數千云州番兵,派嫡系大將率領沿沁水河谷進入太岳山中增援。 不過,考慮到極可能是徐懷慫恿景王趙湍率守陵軍渡河、經太岳山東麓峽道奔襲沁水,岳海樓也顧不上跟蕭干勾心斗角,主動將增援之事承擔下來。 岳海樓將所部人馬從晉城城下撤出,除了接管陽城、潤城等城寨的防務外,還親率兩千精銳星夜兼程往沁水城趕來。 遠山籠罩在淡青色的晨靄之中,岳海樓勒馬停在波浪拍擊的石崖上,西岸的戰事已經暫告一個段落,一堆堆篝火殘燼還冒著裊裊青煙,到處都是橫七豎八的尸體。 西岸渡口以及以西、西南兩座新建的營寨已經失陷,唯有主營寨修建時日較長,修建的柵墻堅厚,外環護壕,形制完整,此時還矗立于沁水城與西岸渡口之間。 從潤城寨往北,沁水河谷狹長,夾于丘山之間,地形險峻,唯有沁水城南側這一段最為開闊。 不過,岳海樓策馬沿著東岸走動,勘察地形,發現附近最為適宜渡河的地點,就是最早修建于戰國末年、連接驛道的古渡。 劉盡忠所部為攻打沁水城修建的主營寨,雖說東側臨近沁水,但那邊石崖陡峭,距離水面有五六丈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