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好兇猛 第262節
而即便朝中可能會調派他人到楚山接任兩職,但也只是傀儡而已,不可能真正掌握事權。 景王此番渡河,本意就是要潛龍歸海,但胡楷身在蔡州,倘若有什么輕易妄動,令朝廷下詔捋奪其權,他是沒有能力抗拒的。 這決定了胡楷不管內心如何想,實際在面對錯綜復雜的局勢做抉擇時,很有可能會暫作隱忍。 景王趙湍也不覺得他們此時需要將這些難題拋給胡楷。 徐武磧身子前傾說道:“殿下還是手書一封,使胡使君知悉此事,但一切干系都可以先推到我們頭上!我們也是死豬不怕開水燙,殿下與胡使君知道我們心思赤誠便可?!?/br> 徐武磧最明白徐懷的心思。 徐懷從楚山調兵并不需要胡楷以蔡州防御使的名義正式簽發調令,也不是想著將楚山出兵隨景王渡河的責任推到胡楷身上去。 徐懷請景王趙湍私下寫信給胡楷,諸事征求胡楷的意見與首肯,更主要是體現出對胡楷的尊重。 徐懷在議和派官員那里,早就落下桀驁不馴、居心叵測的印象難以磨滅,甚至王番、王孔、鄭壽等人對徐懷的意見都很深,特別是這次叩宮嘯鬧之事,更是犯忌之事。 徐懷現在更需要在景王、胡楷等人面前注意姿態,以免大事未成,他們內部卻生了間隙。 而景王趙湍寫信過去,胡楷那邊首肯的話,只需要保持沉默不作阻攔,雙方就算是在渡河之事達成默契。 “胡渝、楊祁業要如何安排?”錢尚端遲疑的問道。 胡渝、楊祁業受胡楷之命增援鞏縣,此時還留在景王趙湍帳前效力,他們所領的蔡州兵也陸續擴充到四百余眾。 景王趙湍率守陵軍渡河,胡渝、楊祁業所部蔡州兵是留在鞏縣,還是使歸蔡州,還是一起帶入河東,這其間的關系也十分微妙。 “這更需要殿下手書一封,由胡使君定度諸事,”徐懷說道,“胡使君那邊不作聲,我們就‘強迫’胡渝、楊祁業‘迫不得已’的隨我們渡河!” “也是??!”景王趙湍哈哈一笑,“尚端,你幫我研墨,我即刻寫信給胡使君?!?/br> …… …… 數騎從營中飛快馳出,一路揚鞭南下,馬不停蹄從汝州境內借道趕往蔡州而去。 景王趙湍這才將張辛、鄧珪、凌堅、韓文德、劉師望、余珙、余整等麾下諸將以及名義上的守陵使喬繼恩、守陵軍都指揮使陳由貴及守陵軍諸指揮顧大均等人召入大帳,商議渡河的具體部署。 “渡河追擊虜兵?”守陵使喬繼恩聽聞景王趙湍此議,震駭得神魂驚散,也顧不上失禮,難以置信的盯住景王趙湍,聲音都有些發顫的問道,“虜兵兇頑,我等倚仗西軍之側,又據地形之勝,襲擾其側,三五日或能收割三五十數顆不等的頭顱,但獨師渡河北進,沒有西軍可為依托,憑什么去獨面兇頑之敵?” 苗彥雄、鄭懷忠等將帥在周鶴的節制下,再消極應戰,但十數萬西軍健銳填于孟津、偃師、鞏縣,營壘相接十數里,牢牢吸引住西線虜兵主力,這是誰都無法否認的事實。 要不是如此,三千多守陵軍憑什么從側翼去襲擾近二十倍于己的虜兵? 并沒有接到朝廷令旨,景王趙湍說虜兵將撤,他要率部渡河銜尾追擊虜兵,這顯然是擅自作為,周鶴、苗彥雄、鄭懷忠等人絕不會附從。 景王趙湍自抵鞏縣始,擅自作為的事多了。 此值社稷存亡之際,喬繼恩他也不覺得要墨守陳規,但問題是西軍主力在黃河南岸巋然不動,僅三千守陵軍將卒渡河銜尾追擊北撤虜兵,跟找死有什么區別? 張辛追隨景王趙湍多年,比錢尚端更得信任;而凌堅、韓文德、劉師望、余珙、余整也自視得景王趙湍拔擢行伍之間,心懷士為知己者死之志。 他們雖然震驚于景王趙湍的決定,卻都安坐如素。 而張辛與凌堅、韓文德、劉師望、余珙、余整等將,乃是景王掌握守陵軍的根基,他們坐在一旁沒有表示什么異議,陳由貴、顧大鈞等守陵軍名義上的都指揮使、指揮使臉色很差,卻是知道他們說出反對的話,在景王趙湍面前沒有什么分量。 鄧珪瞥了徐懷、徐武磧等人一眼。 在徐懷、徐武磧馳入大營一個時辰之后,景王趙湍便做出渡河的決定,很顯然這一切都是來自于徐懷的建議。 鄧珪這會兒還沒有時間跟徐懷單獨說上話,但他很清楚徐懷崛起于楚山,很多時候看似行險,如履薄冰,卻無不是精微算計。 他此時更多思考的,是徐懷建議景王趙湍親率守陵軍渡河的用意。 當然了,這點并不難揣測:徐懷當初建議鄧珪留在景王趙湍身邊,協助張辛整訓守陵軍,用意就是助景王趙湍爭嫡。 現在赤扈人即將渡河北撤,景王趙湍率軍渡河銜尾追擊,最大的好處,就是可以光明正大的留在外面,不回汴梁…… 第一百零三章 風雨茅津渡 陜州茅津渡位于函谷關以東、崤山西北,其南乃崤函故道,是晉南渡河以及從函谷關東進洛陽的必經之路;其北乃是橫穿中條山的虞坂道,北進則是汾河南岸的蒲州大地。 黃河從陰山南麓奔決南下,抵華山北坡,會涇渭之水,轉折往東,自潼關及虎牢關,數百里皆夾山巒之間,水勢湍急,險灘密布。 而茅津渡河段水面平靜,又兩岸峽谷對峙,各通豫晉腹地,歷代以來都是豫西、晉南交通往來的河渡要津。 春秋晉國假虞伐虢,便是經茅津渡渡河南下。 細雨淅瀝,徐懷身披雨蓑,站在景王趙湍身邊,眺望北岸籠罩煙雨之中的雄奇峰嶺,不去想這片大地此時所經歷的血腥苦難,山河是何等的壯美。 數十艘輕舟在煙雨中往返橫渡湍流,還剩千余甲卒沒有渡河,皆披雨蓑靜寂的站在雨中。 茅津渡一直都有浮橋,但在入冬后水面冰封到來年凌汛結束之間,以及盛夏黃河上游洪水爆發之時,浮橋就會撤走。 景王趙湍率守陵軍渡河,周鶴、苗彥雄等人態度再堅決也難以阻攔,卻也不可能為他們渡河提供絲毫便利。 守陵軍外加馳援過來的楚山騎卒,總計四千人馬,也來不及搭設浮橋,而是從靈寶、澠池征集三四十艘中小舟船,便來往擺渡,運送將卒、戰馬及有限的補給渡河。 河東(今山西省大部)中南部地區夾于呂梁山與太行山之間,其間又有太岳山、王屋山等雄奇山脈橫峙,從北往南分割成晉中(太原、汾州)盆地、上黨(澤州、潞州)高地及河中(臨汾盆地)三塊相對完整的地形。 河東路治所在的太原城,位于晉中盆地的北口,乃山河之大隘,太原城不下,所有進入河東的赤扈兵馬,都談不上安全。 因此,赤扈西路軍即便派遣數萬降附兵馬,南下河淮配合東路軍主力作戰,但其主力還留在晉中盆地的北部,將太原城重重圍困住。 赤扈人在河東路南部的澤潞晉蒲等地僅派遣少量兵馬,以牽制仍據守城寨不降的大越兵馬為主。 即便預料到赤扈人的東路軍主力,在撤到黃河北岸之后,會從孟州、衛州往東,從太行山東麓的河北大地,一路往北撤回到河北北部或燕京府,即便預料到僅有蕭干、曹師利、岳海樓諸部降附軍會直接穿過太行山南段峰嶺,退往上黨(澤州、潞州),或經上黨,退回到太原附近,與西路軍主力會合,但守陵軍也沒有辦法直接咬住。 在黃河中游的北岸,中條山、歷山以及太行山南段峰嶺一字排開,形成河東路的南部屏障,僅有有限的幾條通道可以穿過這些峰嶺,進入河東路的南部腹地。 守陵軍倘若直接銜尾北上,很容易就會被降附軍堵在軹關陘或太行陘等太行山南段山脈的峪道之中。 這時候赤扈東路軍僅需要少量騎兵回馳,就能給他們來個關門打狗、甕中捉鱉。 還有一點就是,守陵軍倘若想直接銜尾北上,就要等到赤扈人以騎兵為主的東路軍從太行山南段山脈與黃河之間的孟、衛等地撤走之后,才有機會渡河。 真要拖到那時,朝廷早就接二連三有新的旨意傳來,將令他們陷入進退失據的兩難境地。 直接銜尾北上行不通,最終決定即刻從崤山以西的茅津渡渡河,從中條山與歷山之間的虞坂道北上,進入蒲州境內。 抵達汾水沿岸之后,倘若僅僅驅逐蒲晉等州境內的小股虜兵尚不過癮,還想著直接去咬虜兵主力,他們有兩個選擇: 一是沿汾水北上,翻越臨汾盆地北部的韓信嶺,進入晉中地區,在那里將遭遇到赤扈西路軍主力;一是沿沁水東進,穿過太岳山進入澤州西部地區,要是行程夠快,將能襲擾蕭干、岳海樓、曹師利等北撤降附軍的側翼。 很顯然,徐懷還沒有狂妄到真要去招惹赤扈西路軍在晉中的主力騎兵,他之前已安排數十人馬提前渡河,但主要前往位于王屋山、太岳山之間的沁水縣境內偵察。 這次渡河,主要還是嘗試從北撤的降附軍側翼尋找戰機。 渡河兵馬分前營、中營、后營、翼騎營四部。 目前前營軍、中營軍、以八百楚山精銳為主以及與以張雄山為首的北撤契丹騎兵組成的翼騎營都已經渡過黃河。 徐懷則與景王趙湍、錢尚端以及女扮男裝的纓云郡主、蕭燕菡等人,乘一艘中型渡船渡過黃河。 蕭燕菡身穿鎧甲站在甲板上,她不想要旁人用異樣的眼光看她,用燒焦的松枝將細膩得過分的臉蛋涂黑。 她身形原本就比絕大多數的大越男子要高、要挺拔,此時又全身包覆堅甲,腰挎長刃、手持重鋒戰矛,形貌與男將并無多大的區別。 蕭燕菡有著碾壓絕大部分男將的氣力,而這一年來契丹并非龜縮于西山毫無作為,蕭燕菡與諸將率部翻山走嶺,打擊西山以及陰山南麓那些意志動搖、有可能威脅到他們在西山生存的勢力也絕不手軟——蕭燕菡的武技才算是在數次生死作戰中得到淬練,已非吳下阿蒙。 蕭燕菡看著眼前滔滔東流的渾濁河水,心思卻飛過重重崇山峻嶺,也不清楚陳子簫快馬馳行,趕回西山后族人最終會做出怎樣的決定。 景王率守陵軍渡河北上,襲擾北撤虜兵,并策應被圍的太原城,可以說是徐懷為挽留大燕殘族所能做出的最大努力。 蕭燕菡心里很清楚,倘若景王此番冒險成功,不要說成功立嫡了,哪怕是正式獲得統兵權、得以坐鎮一方,就將有能力推動南朝接納大燕殘族的依附。 她的族人就不需要再夾在西山進退失據、寢食難安了。 大燕殘族無論退入顧氏所守的府州,還是進一步在府州渡過黃河,進入地形更有利于防守的麟州、延州等地,都是不錯的選擇。 甚至直接在府州伐木造舟南下,參與汾水下游城池的防御,也無不可。 然而信任的沙丘,并非一朝一夕便能促成。 在南朝兩次北侵戰事之后,她的族人還會相信南朝所釋放出來的善意嗎? 再者,景王趙湍真有能力說服越廷以及涉及的地方勢力接納大燕殘族進入嗎? 而景王哪怕得以坐鎮一方,也不代表能最終爭嫡成功,更不代表南朝能抵擋住赤扈騎兵的侵襲,大燕殘族南附,真是正確的選擇嗎? 蕭燕菡她自己對此都深深懷疑,然而看向徐懷與景王趙湍并立、厚重如山的背影,心里暗忖,即便族人最終決定西撤,她也要率一部分人馬留下來,看這個男人能不能創造奇跡。 景王趙湍原本想著將長女纓云送往蔡州或直接隱姓埋名先暫居楚山,但逃出汴梁后,經歷劫難的纓云卻不知道離開父王身邊,獨自去一個陌生的地方會有什么著落。 看到那么多人激烈反對,纓云也知道渡河北上將是九死一生之旅,但越是如此,她越堅決的要求跟隨渡河北上。 倘若注定滅亡不可避免,她寧可死在父王跟前,而不是獨在異鄉,完全不能掌控自己的命運。 渡船靠上渡口,綿延下了半天的雨終于收住了。 天還陰著,徐懷轉身看河水多少有些洶涌之勢,應是上游這幾天的雨水更為充沛,經山川匯集進入黃河使水流越發湍急。 虞坂道雖然是橫穿中條山與歷山之間的山峪、峽谷,但這條要道連接陜州茅津渡、中條山北麓的蒲州鹽池,每年有數以十萬石計的食鹽,從蒲州曬制后,經虞坂道、茅津渡,通往河淮等地。 虞坂道歷代都有修繕,為便蒲州之鹽南下,蒲州與陜州平陸之間的道路都鋪上青條石,與尋常意義的山道野陘完全不是一回事,比尋常官道、馳道還要便于車馬馳行。 徐懷他們登岸后,待要趕上正往平陸城方向行軍的中營軍隊伍,這時候看到一艘輕舟沒有照著正常的渡河次序、隊列,從南岸渡口快速往北岸這邊劃來。 這種輕舟快船常為報信便利,不會受渡河隊次約束。 他們既然已經渡過河來,即便汴梁有圣旨傳來,他們也不可能回頭了,徐懷陪同景王趙湍、錢尚端猶有閑暇的站在渡口看著輕舟駛來,很快看清楚是守陵使喬繼恩站在船頭揮手,也不知道他帶來什么消息。 “殿下,老臣想明白了——山河破碎,臣深受皇恩,怎么敢置身事外,坐看殿下渡河行險?老臣在鞏縣是老糊涂了,就滿心想著不能讓殿下輕涉險地,卻忘了‘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道理。請殿下允許老臣伺候鞍馬!”喬繼恩跳也似的上了碼頭,不顧石板上積有雨水,“撲通”一聲便跪在景王趙湍面前,懇求同行。 “這些家伙總算想明白過來,與其貪生怕死留在鞏縣也難逃朝堂責罰,還不如賭一把從龍之功!”蕭燕菡站在徐懷身邊,看喬繼恩以及隨后上岸來的陳由貴、顧大鈞等人如此惺惺作態,撇嘴說道。 徐懷微微一笑,喬繼恩、陳由貴、顧大鈞等人起初強烈反對渡河北上,爭執之下他們決定留在鞏縣,沒想到他們還是想明白過來了:他們最好的選擇就是跟著渡河搏一把,而非孤苦零丁的被扔在鞏縣…… 第一百零四章 附從 這兩個多月來,于喬繼恩、陳由貴、顧大鈞等人而言,所經歷的事宛如做了一場噩夢。 初聞虜兵南寇,他們以為鞏縣偏于一隅,他們又以守陵為責,戰事應與他們無關,誰曾想轉眼過后景王在楚山騎兵的護衛下馳來鞏縣,二話不說就從他們手里奪走守陵軍的兵權及鞏縣的防御權。 繼而數倍敵軍圍城強攻,城下積尸如山、血流如河,最終堅持到西軍援師馳至,解鞏縣之圍。 景王趙湍與周鶴、苗彥雄、鄭懷忠等人對是和是戰、是緩戰是急戰爭論激烈,有些為血腥戰事驚嚇住的喬繼恩等人,心里當然希望周鶴、苗彥雄穩扎穩打、處處以謹慎為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