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好兇猛 第258節
午后,東水門外的兩座官倉更是被成千上萬憤怒的饑民占領,燒殺擄掠之事也勢難避免,看到這一幕,朱沆心里還滿是憂慮,然而徐武磧、周景、朱承鈞等人對這樣的朝堂已經失望透頂,心里更認可不破不立,他們在汴梁也沒有什么牽掛,心情卻是平靜。 由于朝中意圖將混亂控制在郭城,加強內城城墻的守御,派出多位使臣前往內城各城門坐鎮,徐懷他們一直拖到夜間才找到機會進入內城,在夜色掩護下趕往青葉巷在離開之前見王稟一面。 這時候夜色漸深,隔著高聳的、守御森嚴的內城城墻,徐懷他們能看到外(郭)城各處火勢還沒有熄滅,夜空被火焰映得紅彤彤一片,不時還有廝殺聲傳來。 為防止內城少量的流民也受驚擾作亂,之前逗留的青葉巷百余難民,這時候也不知道被驅趕到哪里去了。 王宅大門前挑掛著兩只燈籠,光線幽暗,徐懷與朱沆等人上前叩門,前院一切如故,還有兩名健壯扈從在院子里玩角抵,其他人圍在一旁觀看。 不過,王孔、盧雄、鄭壽三人沒有一人在前院坐鎮,這叫徐懷、朱沆心頭頓時蒙上一層陰影。 “你們怎么才過來?”得人通稟后,王孔從里側步履匆匆的走過來,吩咐他人繼續守著前院,領著徐懷、朱沆他們往后宅走去,窺著廊道無人,才壓低聲音,悲切的說道:“相公午時走了!” 雖然對這一刻早有預料,但真正聽到這一消息,徐懷還是覺得有些難以接受,在廊前站了好一會兒,直到朱沆推了推他的肩膀,才驚醒過來繼續往里走。 遵照王稟的遺囑秘不發喪,甚至不惜欺君也要先瞞住死訊,這時候王宅里外也是用嫡系扈衛控制住進出后院的廊道,府中其他仆役都還被蒙在鼓里。 王番、盧雄、鄭壽、王萱都在后宅,為了不露破綻,他們都穿著常服,都未換上孝衣。 暫時還沒有將王稟的遺體移到堂屋,還是繼續躺在臥室的床上,枯瘦的遺體薄如紙片一般蓋在被下,已無半點氣息,安靜得卻像是睡著過去——臥室里已經搬來幾袋石灰,這是準備用來處理王稟遺體的。 徐懷屈膝跪到床前,伏身磕頭,淚水靜靜流下。 “祖父是坐在窗前閉眼的,還以為你們午前能趕回來見最后一面?!蓖踺嫜劭羿咧鴾I水說道。 徐懷知道王稟走時心里有太多的牽掛,在王稟遺體前伏首哽咽說道: “郭城是有些亂了,局面有可能難以控制,虜兵倘若這時候趁亂殺入,郭城必然是傷亡慘重、尸骸枕藉,但虜兵倉促突入街巷、河渠縱橫的郭城,面對不計其數、胸臆間熱血已被激起的民眾與守軍聯手抵御,也必然將遭受到他們此次南侵以來未曾遭遇的傷亡。而時間也不允許他們強攻內城。這最終必叫汴梁得保,也能為大越爭得更多的喘息時間。虜兵倘若坐觀不動,一方面亂民夾于內外城之間難有作為,一方面朝廷投鼠忌囂,不敢清剿,只會多加撫慰以安其心,而待虜兵北撤后,再打開外城諸門驅趕出城,使之早早南下。這樣的結果也要好過這數十萬民眾在虜兵再次南侵時慘遭屠戮!這樣的結果,哪怕是叫廟堂之上的那些昏庸之輩對亂民賊子保持足夠的警惕,也好過他們以為虜兵北撤之后就可以高枕無憂了。這樣的山河,已非尋常手段能夠收拾,以毒攻毒,實是迫不得已。另外,徐懷恐怕要將相公您的死訊宣揚出去……” “父親寧可欺君,也要在赤扈人撤兵之前隱瞞死訊,萬萬不可宣告出去!”王番說道。 “相公心愿乃是驅逐胡虜、山河靖平——相公生前遺囑的真正本意,也是令我等不要再拘泥常情常理行事,”徐懷跟王番說道,“郭城民意已有沸騰之象,相公在jian臣得除之后辭世,死訊傳出,更多會叫十數萬守軍滋生同仇之氣,虜兵倘若敢在這時候侵入郭城,遭遇的更多將是誓死抵擋——這已非相公生前擔憂他死訊傳出會令軍心潰散。再者,天漸炎熱,王番郎君你真忍心用石灰函封相公遺體?” 王番看向盧雄、王孔、鄭壽,問道:“你們以為如何?” 他們三人也在王稟生前承諾密守死訊,王番想聽聽他們的意見。 “你確定相公死訊傳出,有益無害?”盧雄鄭重其事的盯住徐懷問道。 形勢已經混亂到他再也看不清楚形勢將怎么發展,現在要他違背王稟的遺囑公開其死訊,盧雄心里也難以取舍。 “我若存私念,大可留在楚山坐看河淮糜爛,”徐懷說道。 王番又問道:“倘若虜兵突襲過來,內城不能守呢?” “我們不說這次,但說赤扈人此番撤去,待其再次南下,汴梁淪陷是不是必然之事?”徐懷問道。 “……”王番、盧雄等人都默然無語。 這其實也是王稟生前所看透的事實,他們無法回避。 徐懷繼續說道:“倘若我種種算計有誤,致使汴梁此番便遭淪陷,但景王在鞏縣與西軍援師在一起,這樣的結果是不是也要好過汴梁淪陷時,景王也一并落入敵手?” 王番看了朱沆一眼,都知道徐懷所說不錯,要是汴梁這次淪陷,周鶴、苗彥雄、鄭懷忠、高純年、吳文澈以及胡楷等人不管跟景王投不投契,都會擁立景王,不可能會舍近取遠去擁立為赤扈騎兵封堵在魏州的魯王。 朱沆這時候才算徹底明白過來,徐懷為何會完全無視郭城亂起的后果了。 汴梁之前的形勢都已經壞到不能再壞的地步了,他們還需要擔心、害怕再添什么變數嗎? “倘若虜兵如你所料,倉促間未敢強攻汴梁,我們接下來要怎么做?”王番繼續問道。 “虜兵不趁機強攻汴梁,接下來半個月內就會渡河北撤,朝廷也會傳詔景王歸京,”徐懷說道,“我們要做的,就是勸諫景王為家國大義,不從亂詔!” “勸景王抗旨?”朱沆驚問道,“景王如何肯聽從我們?” 所謂“將在外、君令有所不從”,朱沆不是拘泥之人,他也不覺得抗詔不遵就一定是大逆不道的事,要不然之前就不可能答應隱瞞王稟的死訊。 現在滿朝文武都后悔錯誅王孝成。 然而,他們是他們,景王是景王,朱沆深知景王這些年都極為小心謹慎,一直都有極深的顧慮,生怕被陳皇后一系抓住把柄,卻未必會聽從他們的勸諫。 “我們秘密護送纓云郡主去鞏縣,景王會將纓云郡主交出來嗎?”徐懷問道,“將纓云郡主及諸多宗室女抵償給赤扈人,也是下了圣旨的,這樣的帝命,景王會一味的聽從嗎?” “有時候并非景王想不想,更多時候是不得不從,”朱沆說道,“虜兵北撤,西軍十數萬援師在鞏縣、偃師一帶,你要叫景王如何抗旨不從?又如何叫景王抗旨不遵還不失軍心民心?” “那就要看景王想得的是誓死抵抗胡虜之軍心、民心,還是想得卑躬屈膝乞和胡虜的軍心民心了?!毙鞈颜f道。 “你是說郭城這番混亂,朝中那些卑躬屈膝乞和之輩,心里已有畏懼,倘若景王堅決不從和議,欲率部繼續與虜兵作戰,朝中也未必會強屈其意?”朱沆問道。 “這只是一種可能,但具體要怎么做,還得見到景王之后,看景王他自己如何取舍了?!毙鞈颜f道。 “王番,你怎么說?”朱沆看向王番問道。 “暫時對外封鎖消息,我進宮奏稟父親辭世之事!”王番咬牙說道,決定先將父親王稟死訊通知宮中,再看事情會一步步如何演變…… 第九十六章 報信 外(郭)城此時的形勢如油在火上烹。 照徐懷的計劃,應該直接將王稟的死訊傳報軍中諸將,進一步給當前的形勢添油加柴。 這樣才能迫使天宣帝以及王戚庸之流,在群情激憤的主戰派將臣面前做出更大的讓步。 倘若景王決意抗旨,決意繼續率領兵馬堅持對赤扈人作戰,也只有這樣才能最大限度的減輕景王所承受的壓力。 然而,王番很顯然還是有他自己的想法,他并不想此時成為議和派的眾矢之的。 朱沆則沉吟說道: “虜兵未撤、內外沸騰,宮中得知相公辭世,為免誘發不可測的變故,多半會下旨封鎖消息。不過,消息經過的環節越多,越難以保密,所以先進宮報喪并沒有什么問題,甚至我們還是要表現出歇力為官家考慮的樣子——王番最好換上朝服進宮報信,宅子內可以先將靈堂擺起來……” 朱沆如此說,還是綜合徐懷與王番兩人的意見。 王番有他的顧忌,不想此時淪為眾矢之的不假,但此時傳稟宮中,即便宮中嚴旨封鎖王稟辭世的消息,經過的環節多了,他們這邊再暗中散播消息,不怕被針對的同時,也能實現徐懷散播消息的意圖。 見朱沆這么說,徐懷也不再堅持什么。 “那一切便多勞你們cao心了!”王番朝朱沆、盧雄、王孔揖禮,又跪到王稟遺體前伏首行大禮,才與鄭壽匆匆往他日常起居的西院走去,準備換上朝服進宮報喪。 王番在與鄭壽動身之前,與朱沆、盧雄、王孔將家中扈隨仆役都召集起來。 一方面他們要先在宅子內宣布王稟辭世之事,先將靈堂部署起來,一方面叮囑宅中眾人嚴守秘密,一切事宜等進宮報喪后再作決定。 王宅頓時陷入悲切的氣憤之中。 對王稟的辭世,宅子里也早就有所準備。 王番與鄭壽動身前往宮中,朱沆、盧雄、王孔帶著人,先將王稟遺體先移到正院堂屋擦凈,換上壽衣。 眾人正部署靈堂之際,鄭壽卻去而復返,匆匆走到徐懷、朱沆跟前稟道: “我隨王番郎君出府剛走出里許地,卻遇到楊永棟攜旨來召相公進宮議事。王番郎君欲與楊永棟一起進宮報信,楊永棟卻要先來祭拜相公。他們后腳就過來?!?/br> 朱沆也是一怔,跟徐懷說道:“楊永棟乃內侍省都知,深得官家寵信,他攜旨過來,多半是郭城亂起,而王戚庸、汪伯潛、梁福仲等人又無力收拾亂局,這才迫使官家不得不來找老相公問策的吧?” “可惜這些人從未真正信任過相公,不到手忙腳亂之時,都未必能想起相公來?!北R雄悲嘆道。 朱沆問徐懷:“你是否要回避一下?” 王番著鄭壽先趕回來報信,想必是怕這邊露出太多破綻,朱沆就想著徐懷是不是需要暫時回避一下。 “不用回避,便說我得知相公病重,特地趕回京中送相公最后一程,”徐懷蹙緊眉頭,肅然說道,“有此機會,我卻也要見一見官家身邊的嫡信是何等人物,怎么就能唆使官家做出如此不堪的決策!” 天宣帝昏庸無能,這是一定的,但恰恰是天宣帝的昏庸無能,朝廷如此卑躬屈膝的乞和,甚至一點都不考慮此舉只會令赤扈人的貪心越發膨脹,更多是王戚庸、汪伯潛以及楊永棟這些近臣,牽著天宣帝的鼻子在走。 而他身為新置楚山縣的正印官,還有領兵重任在身,為見王稟最后一面而趕來汴梁,看上去是有違律令的,但徐懷不覺得現在兵荒馬亂的,朝野內外一片狼藉、混亂,短時間會有誰揪住這點不放。 更何況他過來之前,就考慮過有在汴梁拋頭露面的可能,也做出一些部署,甚至報知防御使府,請王舉暫代楚山知縣、楚山都巡檢使兩職。 另外,徐懷雖然對朝中大臣都不甚熟悉,但有些規矩還是懂的。 楊永棟作為內侍省都知,在內臣之中實屬二三人之列。 這樣的人物,除非代表官家前來王府慰問王稟,或直接找王稟問策,倘若僅僅是攜旨來宣王稟進宮,實在不需要勞煩他親自走一趟——就像徐懷需要喊誰過去見面,不可能叫鄭屠、蘇老常他們去跑腳。 不是這么使喚人的。 更大的可能是宮中擔心王稟有可能不應詔,又甚者是有人懷疑外(郭)城民亂與王稟有關,需要深受天宣帝信任的楊永棟親自過來查看虛實? 王番也是考慮到這點,才叫鄭壽提前趕回來報信,希望他能回避一二? 徐懷卻不想回避:王稟確已辭世了,哪里還需要刻意回避嫌疑? 鄭壽卻也沒有多說什么,片晌之后,就見王番陪同一名四旬年紀、白面無須的中年官員走進來。 王番看到徐懷沒有回避,卻沒有什么意外,只是陪著楊永棟往靈堂這邊走來。 “朱沆郎君也在這里,” 楊永棟走到廊前朝從靈堂里走出來的朱沆拱拱手,感慨說道, “今日賊子作亂,擄殺朝臣,又蠱惑無數刁民在郭城燒殺擄掠,一時間軍卒竟不能制,現在內外城多處軍營又有擾動之憂,王戚庸、汪伯潛等人都束手無策,官家遣我過來,還想將王相召去問策,卻不想竟有噩耗接蹱而迭。大越失此棟梁,大越不幸??!” 楊永棟走進靈堂先取了三柱香在大燭上點燃,插入香爐之中,又看向靈堂里側虛掩的棺木,看向王番問道:“我能否一睹王相的遺容?” “宮中倘若有什么疑心,大可另遣使臣來查驗,楊大官你何苦做這惡人?”見楊永棟竟然要開棺驗尸,朱沆也是勃然大怒,不客氣的質問道。 他顯然這時候也認定楊永棟這樣的人物親自攜旨趕來王宅宣召,定是有人懷疑王稟與今日郭城民亂有關,他是過來探看虛實的;也是楊永棟有了疑心,才會多此一舉。 徐懷見楊永棟沒有注意到他,便沉默的站在一旁不作聲,省得多費唇舌解釋。 楊永棟叫朱沆如此數落,也是尷尬,但堅持要見到王稟的遺容,說道:“永棟只是想一睹王相遺容,朱沆郎君你想哪里去了?” 王番想到這時候將楊永棟攆走,宮中多半還會派使臣過來查驗,他與盧雄上前將暫時還不會釘合的棺蓋移開,沉聲說道:“楊大官在此最好,也省得我狼狽往宮里報信,一切有請楊大官代勞?!?/br> 靠墻壁各點一排大燭,楊永棟探頭過來看王稟躺于棺中,面目真切,絕作不得假,片晌后他朝王番、朱沆拱拱手,神色凝重的說道:“——郭城賤民紛亂,好幾處軍營人心不穩,也不知道是否有人暗中鼓動,王相辭世這事斷不可輕泄出去,還請府中嚴加封鎖消息,我這便回宮奏請官家定度!” “此事牽涉極大,父親辭世之前,也要王番以家國為念,不可拘于常理,還請楊大官放心?!蓖醴f道。 “節哀!楊某這便先回宮中?!睏钣罈澒肮笆?,就轉身往外走去,但他對王宅中人到底不放心,臨走時留下六人說是替王稟守靈。 看著楊永棟乘轎而去,朱沆、王番卻是面面相覷。 他們原計劃是王番前往宮中報信,王番是沒有資格直接見天宣帝的,進宮之后自然要將王番辭世之事一層層通稟上去,也就是朱沆所說的,經過的環節越多,秘密越容易泄漏出去,最后不怕朝中追究他們的泄漏之責,避免成為議和派的眾矢之的。 卻沒有想到王番沒有趕到宮中,便半道遇見楊永棟。 現在楊永棟不僅留下人盯著這邊,還親自進宮面圣呈稟此事,此時倘若泄密,還能推卸責任嗎? 徐懷微微嘆了一口氣,待王番、朱沆愁眉苦臉的走回來,站在廊下跟他們低聲說道:“一切干系便由我來承擔吧,你們等會兒配合我演戲就行!” 為尊重王稟,部署靈堂時,徐懷、徐武磧他們都將刀械置于偏院,徐懷與徐武磧徑走向偏院去取刀械。楊永棟留下的人手,有守前后院的,還有兩人借口守靈,貼身跟著王番、朱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