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好兇猛 第178節
徐懷怔怔看著如青紗一般的雨霧。 這大概是他迄今為此聽到對未來局勢發展最為準確的判斷,可惜哪怕是像蕭林石這樣的人物,對即將到來的命運捉弄,也只能在晦暗、狹仄的犄角之中掙扎。 徐懷嘆道:“時來天地皆同力,運去英雄不自由!” 陳子簫少時也喜讀詩文,但對徐懷這一句感慨卻前所未聞,越琢磨越覺得蒼涼悲切,幾乎感到快喘不過氣,近乎負氣的說道:“契丹或難逃敗亡,南朝有你在,未必沒有機會!” 蕭燕菡睜大眼睛詫異的朝陳子簫看去,對他這么說心里有很大不滿,但最終沒有吭聲說什么。 砦子里有一大群人圍著空場地在鼓搗著什么。 “前面在挖井?”陳子簫看到場地上堆放的工具,好奇的問道。 “嗯?!毙鞈腰c點頭。 “怎么可能?塬上要開井,豈非要挖下去三四十丈深才能取到水?”蕭燕菡難以置信的問道。 “我聽巴蜀開鑿深井取鹽鹵,深井不僅能破開巖壁,還深逾百丈,但奈何一直都沒有機會走去巴蜀,一睹盛況?!标愖雍嵏锌?。 在陳子簫看來,挖三四十丈深的水井不是絕無可能,只是草原上沒有相應的技術罷了。 在黃土高原挖深井,很少會遇到巖層的問題,但如何保證十數丈、三四十丈深的井壁在開挖過程中不垮塌,卻還是有點技術含量的。 在過去兩個多月里,徐懷趁在曹師雄、曹師利兄弟打壓異己、整編天雄軍之際,通過燕小乙、沈鎮惡等人,將之前打亂散編于禁廂軍之中、五十多名流放之前就半輩子從事各類匠工的囚徒直接拉攏出來,編入工輜營里。 天雄軍剛剛經歷大敗,上萬散亂潰卒的兵冊雖然在王番的手里重新梳理過一遍,但再次梳理時發現有七八十人、甚至三五百人不見了,有可能是這個期間發生小規模的逃軍,也有可能下面的將吏之前就是虛報名額,但在這世道里都不是值得去認真追究的大事。 雖說可能過三五個月就會被迫放棄烏敕砦,但下雨天打孩子,閑著也是閑著。 “我們前段日子找到一個挖井匠,說能開深井,還不知道成不成,”徐懷說道,“要是能成,我這邊找幾個俘虜跟著學開井技術,給你們送過去?!?/br> 草原部族逐水草而居,但在赤扈人強大的兵鋒面前,很多時候不得不遠離地勢平易的水源地,進入易守難攻、卻缺水源的丘山區。 這時候能否掌握快速開挖深井的技術,這對他們舉族西遷太重要了。 陳子簫這時候也無意再試探什么,徑直說道: “時不待人,林石大人使我與郡主過來,是希望我們接下來能直接出兵接管朔州北部從榆樹沖到參合口這一區域。蕭辛瀚、李處林他們有待價而沽的想法,實際上他們已經將不多的嫡系兵馬都收縮回到大同了。我們希望直接控制從應州、金城以及從朔州北部通往西山中北麓這一條大通道,同時還要在參合口一線建立防御,才有可能在形勢崩壞之時,將十數萬族人暫時先遷往西山之中。對朔州目前所做的一切,我們沒有其他能回報的,一方面我們會盡量促成西山諸部拿馬匹從你們手里贖回俘虜,另一方面大同戰事結束之后,我們最終收俘的天雄軍兵卒,僅有兩千九百多人,其中有七百名桐柏山卒我們都還是善待的——要是你們有意接管這些俘兵,我們會盡快將他們安排到一座獨寨里,方便你們劫持!” “我們還是先接收七百名桐柏山卒以及囚徒兵吧——原天雄軍及嵐州廂軍將卒,我們這時候還無法消化,還望你們能先善待他們?!毙鞈颜f道。 原天雄軍及嵐州廂軍俘兵,家小基本上都在嵐、忻及太原等人,徐懷要是將他們接收過來卻不放他們離開,非要鬧出嘩變不可;而放他們由曹師雄、曹師利接收,徐懷肯定也不能干。 唯有桐柏山卒以及原本就是作為囚徒流放到嵐州來的囚徒兵,接管過來可以編入朔州兵馬各序列之中。 當然,最為關鍵的一點,就是蕭林石答應促成西山諸部拿馬匹從他們這里贖回戰俘,這將為他們提供極其寶貴的兩三千匹良馬,從而使桐柏山卒全部轉為機動性要強得多的馬步兵…… 第一百四十四章 傳授 “你這憨貨,伏蟒拳經提及‘身椎如龍’,倘若你練到這一步,完全可不去顧什么字義,也并不妨礙你聚力運勁——你要是一意念著身椎如龍,念想著要打出龍騰虎躍的氣勢來,你腦子里已經轉過幾個念頭,拳腳間的勁力就散了。而拳經里所提的勁與力,你們也不要去想有什么區別。你能從地面硬抓起來,或強舉起的重物,這是你身體最為核心、最基礎的硬力氣。在技擊中,光有強能挽牛的硬力氣還遠遠不夠,你還得反應足夠快,并在足夠短的時間內對身體進行精準的控制,這就是拳經里所提到的勁,這是伏蟒樁勢所真正修練的地方。打個最簡單的比方,我拿刀朝你砍去,你得及時接著。這個階段是勁的運用,考驗的是你的反應速度及身體控制,也就是說你們得反應得過來,并及時的控制身體、手臂變化刀勢,而做到這一步之后,才是力的比拼!” 這兩個月,蕭林石、石海、撒魯合等人要坐鎮應州、金城以及朔州北部、夾于大堡山與塘子山之間的蒼頭河谷(參合口或殺胡口),同時還要暗中派人到黨項人那里游說接洽,陳子簫、鄔散榮二人則以經營西山防務的名義,先行安排一部分族人西遷,幾乎所有人都忙得焦頭爛額,分身無暇,卻是蕭燕菡更多承擔起秘密聯絡烏敕砦的重任。 酷熱的夏季匆匆而過,八月中下旬的西山已秋高氣爽。 蕭燕菡再次登上烏敕塬,就看到徐懷正給牛二等人講授拳經,她站旁邊聽了好一會兒,似有所悟,但總感覺差了那一點,以致最后一層窗戶紙沒能捅破。 牛二聽了半天,卻是撓著腦袋嘀咕道:“軍侯你說來簡單,但我哪里能做到說不想就不想?念頭忍不住岔開去,還就是岔出了這一口氣去,也真真奇怪了!” “就知道嘴倔,”徐懷閉目想了一會兒,俄而睜開眼來,說道,“我有個辦法教你,你取一根光滑的木棍過來!” 牛二取刀砍一根樹椏子削成木棍,遞給徐懷,問道:“軍侯有什么法子教我?” “這根棍子也有拳經所講的身椎如龍,你信不信?”徐懷拿起棍子問牛二。 “軍侯你這不是胡扯嗎?我牛二再傻,也沒有傻到聽信你這鬼話?!迸6u頭說道。 徐懷將木棍掂量一二,拿囊刀盡可能削得均勻、光滑,又在重心位置刻出一個小缺口,說道:“你兩只手攤平伸過來,我將棍子平放到你的雙手之上,你左手不動,右手慢慢左移,又或者你右手不動,左手緩緩右移,這個小缺口會始終落在你的雙手之間,你信不信?” “怎么可能?”牛二搖頭表示不信。 “你可以試一試?!毙鞈研Φ?。 牛二如徐懷所言,將雙手平伸撐起棍子緩慢移動,眼睛盯著棍子的缺口確實也在相對的緩緩移動,保證缺口落在雙手之間,牛眼似的雙目瞪得溜圓,問徐懷:“怎么回事?” “你這榆木腦袋,告訴你也不能想透——我現在告訴你這一處就是這根木棍的龍,你自己參悟去吧,等到哪天你對自己的榆木腦袋絕望了,不想著參悟這狗屁拳理,技擊時也就不會為那幾個念頭攔住,拳腳上的工夫就可以說滴水穿石了!有時候悟不透,絕望了,就是悟透!” 徐懷叫牛二等人拿著木棍到一旁玩去,看向女扮男裝的蕭燕菡,問道, “蕭刺史前往塘子山了?” “……”蕭燕菡點點頭。 徐懷也無意再詢問下去。 王稟回到汴京之后雖然得列執政之位,但中書省之中,地位比他高的有中書門下平章事、同中書門下平章事,與他地位相等的還有兩名參知政事。 此外樞密使、同知樞密院事、三使司以及御史中丞也都有權參與朝廷軍政,地位都不在王稟之下。 在這種朝堂格局之下,王稟僅一人極力主張放棄對燕云等地的領土野心,強調與黨項人休兵止戰的必要性,以便將更多的西軍精銳調入河北、河東北部諸鎮,以防不患,哪里能從根本上改變什么? 朝堂依舊為蔡鋌、王戚庸等人為首的主戰派所把持,甚至很難以想象的依舊毫無防備的再次與赤扈人秘密約定夾攻云朔——這次不僅大越再次在雁門集結重兵,赤扈人的騎兵在七月下旬之后,也在大青山(陰山)以東的臺地集結。 赤扈騎兵在這個位置上集結,一方面可以直接南下進攻大同,一方面可以從大青山(陰山)的東南坡,沿渾河上游的河谷地往西南,進抵朔州北部的門戶參合口。 面對這種局勢,蕭辛瀚、李處林率嫡系徹底縮回大同,蕭林石則過去三個月里則將蕃兵家小、族人及物資陸續從恢河南岸撤往北岸的金城以及朔州以西的西山之中,同時在參合口駐以精銳。 現在蕭林石都親自到趕往參合口督戰,就已經做好隨時放棄應州的準備了。 朝廷這一次的北征伐燕方略,計劃直接從雁門出兵,與赤扈騎兵南北夾攻應州、大同。 重整才數月的天雄軍這次沒有被寄以厚望,除了守防西翼之外,沒有別的出戰任務;駐守朔州的桐柏山卒當然是更被遺棄到角落里不被理會。 在嵐州,曹師雄、曹師利以知州、兵馬都監及天雄軍統制、寧武都巡檢使等權柄,可以說是大權獨攬;雷騰、朱潤二人為自身的利益,也與曹師雄、曹師利及孟平等朔州系將吏走得極近,解忠在天雄軍內部也被孤立起來。 陰超、文橫岳作為天雄軍舊將,還是要比曹師雄、曹師利更得河東經略使司的信任,這時候陰超率部去駐守忻州,文橫岳率部去駐守太原,以便劉世中能心無旁鶩的率領宣武、驍勝兩支禁軍勁旅從雁門北擊應州。 徐懷率領桐柏山卒守朔州,更是被徹底的孤立起來,河東經略使司下發的函文有時候都會漏去朔州不傳——徐懷在過去三個月,將三千多婦孺以及一部分桐柏山老卒分批安排南下。 徐懷雖然是以旁戶(依附佃戶)的名義,將這些人手經府州、麟州等地往南疏散,沿途又加上收買官吏,沒有遇到什么障礙,但徐懷不覺得能瞞過蔡系的眼線。 蔡系應該是有意放縱,想著等劉世中率驍勝、宣武兩部勁旅如愿攻陷應州,而赤扈人又能履照秘約,將大同等地都交給大越管轄,再出手收拾他們將易如反掌。 蕭林石都離開應州了,劉世中只待率軍出雁門北上,就能兵不血刃奪得應州,至于之后,徐懷已經完全不敢去想象,也無需去想象了。 現在解忠也被孤立起來,鑄鋒堂的商隊只能從西面出西山,更加艱難的從偏頭砦買通府州方面的守將,借道運送鐵器、食鹽過來暗中交給應州。 蕭林石他們在應州還積蓄一些金銀,但后續除了拿去買通黨項人之外,就很少能派上用場,但換到徐懷手里還是能繼續發揮作用。 而事實上在大同城時,徐懷借監軍使院的名義整肅軍紀,便從劫掠兵卒手里收繳數以萬計的金銀珠寶。 占領烏敕砦,除了繳獲兵甲馬匹以及上百萬斤屠宰的牲口外,還從烏敕扈家的秘窖里查抄藏銀六萬余兩。 不過在過去半年多時間里,這些金銀珠寶要么從府州、麟州等地采購糧食,補充這邊的所需,用于在府州、麟州等地秘買置辦山莊、儲存糧草,用于鑄鋒堂在這些地區的經營,要么就在桐柏山置辦田宅。 桐柏山卒幾番苦戰、血戰,不能不獎賞,但徐懷不能直接將金銀分發下去。 徐武江、徐武良他們在桐柏山置辦的田宅,都變作一張張田契、房契,歸入有功將卒的名下,這更能激勵士氣、安定軍心。 都到這一步了,徐懷他與蕭林石一樣,都在等最后時刻的到來。 “赤扈騎兵南下,曹師雄叛變過去,你便會率桐柏山卒南下吧?”蕭燕菡猶豫了半天,終究問道。 “怎么,舍不得我們走?”徐懷笑著問道。 蕭燕菡怒目瞪看過來。 “哪那么快能走?”徐懷搖了搖頭說道,“赤扈騎兵南下,曹師雄叛敵,河東皆是敵眾。而府、麟等地守軍驚惶失措之余,多半會緊守城砦,怎么可能會輕易放我們南下?而我們輕易就走了,將來能將這一切說得清楚嗎?要是被視作叛降軍對待,在關中陷入西軍的重圍之中,我找誰哭去?” “赤扈騎兵南下,奔汴京而去,南朝定會傳詔諸軍勤王,你們大可以借勤王名義南下?!笔捬噍照f道。 “我倘若奉詔勤王,便一定會去勤王,這是大節!”徐懷說道,“當然,別人都未必會記得我們這種小角色,一切等事到臨頭再說吧,你們也不要急著想獨占西山……” “誰急著想獨占西山啦?”蕭燕菡氣道,岔開話題問,“對了,你剛才講伏蟒拳經,說一根木棍也講究身椎如龍,這里面到底有什么道理在?韓倫傳我刀弓,說我天賦也是萬里選一,但我自己總是感覺差了一些,卻又琢磨不透到底差在哪里。你說會不會是韓倫有意藏了一手?” “你差就差在貴在郡主之身上?!毙鞈颜f道。 “你說我吃不得苦?”蕭燕菡歪著腦袋問道,“我可沒比鄔散榮他們少下功夫,你別瞧不起人!” “你坐我手掌上來?!毙鞈焉斐銎焉劝愕氖终?,說道。 “你這是何意?”蕭燕菡怒道。 “我就說你差就差在放不下郡主的身段,”徐懷拍拍手,說道,“身椎如龍,你時常吃不準龍尾在哪里,這使得你筋骨rou膜的控制始終差了那么一絲絲,你需要真正的高手替你稍微矯正一下就可以了,但你以郡主自恃,誰都不能觸碰你的椎尾、背椎,你怎么更上一層樓?” “你何需上手?”蕭燕菡不忿道。 “不上手,郡主以為我rou眼就能隔著衣袍看透你整條脊椎骨的細微變化?郡主你太高看我了!”徐懷說道,“我練伏蟒樁,也被一個老男人從后頸一路摸到屁股椎的,你以為我想??!你放松身姿,我這就上手了啊……” 徐懷伸手先搭到蕭燕菡光滑如玉的后頸,沿著薄衫一路下叩,感受她椎環與筋rou間的細微變化,但摸到腰下便見蕭燕菡身子猛然繃緊,捏掌為拳,重擊其尾椎,將她下意識的防御勁力打散,然后托住那里,卻見蕭燕菡身子又松軟的坐下來,說道:“在這個位置上,你要與我的手掌若即若離,你坐實下來干嘛,我又不是真想摸這里……” 第一百四十五章 離別 “生死搏殺,你還有暇念及男女區別嗎?你也不要有任何身份上的自恃,刀劍箭矢可都不認得你是郡主,還是鳥主!我此時虛拿伏蟒槍勢,你再上手摸我身上的筋rou、骨骼,看與你運力發勁時那些細微差別……” 在徐懷看來,赤扈鐵騎南下已成定局,現在等的就是看這滔天殺機何時引發,在之前他們除了暗中做些籌備,也沒有能力做更多的事情。 西山安靖之后,徐懷也沒有太多事情要親自負責。 諸多事務由柳瓊兒、蘇老常、徐武磧、徐武坤、潘成虎、郭君判他們分理;諸營將卒艱苦的cao練,日常輪戍、換防也都由徐心庵、郭君判他們負責。 徐懷這段時間重新沉溺于武技之中。 蕭燕菡過來有意討教武技,徐懷也樂意教她。 蕭燕菡的天賦非常強,自幼苦修不輟也打下深厚的根底。 不過,契丹皇族出身的她,又有蕭林石這樣的兄長照顧,自幼養成嬌橫、目空一切的性子,對陳子簫這些自幼傳授她刀弓技擊之術的強者,從根本上缺乏敬重,這也令她對武技的掌握,在很多地方都似是而非、存在一些細微的偏差。 不愿接受名師的指點,又缺少生死搏殺的淬練,這些偏差沒有辦法糾正過來,她怎么可能晉入真正頂尖的武者之列? 當然,此時契丹近乎族滅,殘剩勢力能不能在蕭林石的率領下殘喘延息還是未知之數,如此殘酷的現狀以及令人窒息的未來,也令蕭燕菡的性情在一天天發生著蛻變。 曾目空一切的蕭燕菡此時也變得更為沉穩、堅毅、剛強,反倒具備成為一名頂尖武者的基礎了。 叫徐懷指點過數日,蕭燕菡確實感受到以往諸多所忽視或者說感受不到的細微之處,提高很快,但要達到徐懷此時的境界,還需要時間。 徐懷現在直接叫蕭燕菡上手,感受不同的層次,筋骨會有怎么的細微不同,要比言語描述方便直接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