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好兇猛 第157節
“那事情便篤定了,”徐懷說道,“盧爺你此時回城里稟報葛伯奕,就是除我們兩百騎兵外,還有千余散潰兵馬在解忠、葛從密、葛介等將率領下逃回,此時距離朔州僅十數里,王稟相公、王番郎君先去迎散潰兵馬,等會兒就這一千二百兵馬先進……” 葛家在河東數代為將,天雄軍之中除了葛懷聰、葛槐、葛鈺等人外,還有一批像葛從密、葛介等中層武將來自葛氏一族。 為進一步懈怠葛伯奕、葛懷聰的戒心,徐懷特意叫盧雄此時趕回城中報信時提及兩名葛氏武將率部逃歸…… 第一百零五章 奪軍 “真是從密與小十四!你們活著回來就好!活著回來就好!” 葛氏在河東數代為將,北征之前,自葛伯奕、葛懷聰、葛槐、葛鈺以下,宗族還有上百人在天雄軍里擔任武將及中低級軍吏,可謂是根深蒂固。 十數年前,天雄軍戰敗,致嵐州等地失陷,最后全靠靖勝軍增援才奪回失地,但葛伯奕當年除了小受薄懲,數年后還得以升授河東經略使的關鍵,主要還是天雄軍當年保存住大部分實力,而葛家在天雄軍根深蒂固,朝廷還需要葛家在河東抵御契丹。 天雄軍主力覆滅于大同,在軍中擔任各級武將及軍吏的葛氏族人僅有七八人隨葛懷聰、葛槐、葛鈺三人逃歸,損失之慘烈,葛伯奕怎么可能不心痛? 他也很清楚,葛家已經不再是河東的中流砥柱了。 這也必然令朝廷在決定拿他父子問罪時,少去許多瞻前顧后的顧忌。 這時候聽到葛家還有兩名指揮使級的人物,帶著千余潰兵逃回來,葛伯奕即便談不上多高興,也是滿心欣慰。 王稟、王番父子確認徐懷等人逃歸,沒有投敵之嫌,葛伯奕、葛懷聰他們又在城頭聽到葛從密、葛介那并無異常的熟悉聲音,哪里還會懷疑其他? 葛伯奕當即下令打開城門,為了叫逃歸將卒還能念著葛家的恩情,他也是親自與葛懷聰、曹師雄、曹師利、葛槐等將吏走出城門迎接歸來的潰卒。 殷鵬、韓奇各率一隊騎兵先進城,停留在城門兩側,看似下馬歇息等待后續的安排,實側將城門洞與兩側登城道的分隔,將城門洞數十守兵與東門城樓之上以及兩側城墻上的上千守兵分隔開。 然后則是徐心庵等人陸續率甲卒進城。 畢竟葛伯奕、葛懷聰等人也不能擋著逃歸兵卒迫切想進城休整的激動心情,他們心里還在醞釀著要怎樣將愧疚、自責的情緒更完美的融合到迎歸的欣喜之中。 “見過督帥!” 葛從密、葛介二人完全不知道怎么回事,王稟、王番趕到疊頭坳,也只是說請他們跟隨第一批兵馬進城,他們內心充滿劫后余生的激動,剛才在城下還想多說幾句話,但被徐懷粗魯的打斷,也沒有多想。 這時候當面見著葛伯奕、葛懷聰等人,更是激動不已,跪伏在地上,激動得身體都在微微顫動,泣聲道, “要不是朱沆郎君,從密、葛介與近萬軍卒都無望見到督帥??!” “什么?不是就你們一千多人逃歸嗎?”葛伯奕正醞釀著情緒,想著要怎么將葛從密、葛介二人從地上攙扶起來,才能叫左右將卒看了最動容,乍聽到葛從密二人嘴里說朱沆及近萬軍卒,頓時就像被人從后腦勺抽了一棍子,震驚問道。 “怎么會?”葛從密疑惑地抬頭說道,“我們只是第一批撤來朔州的兵卒,此外還有近九千兵卒在朱沆郎君以及朱潤、雷騰二位軍將的率領下在疊頭坳休整,隨時都能撤入朔州城!” “……” 盧雄回城說的都是謊話! 葛伯奕驚懼地看向四周,赫然發覺他與葛懷聰、曹師雄、曹師利等將站在城門之外,而他們的扈衛不知不覺間已經一隊甲卒被阻隔在城門洞里。 “王稟老兒,你意欲何為?”葛伯奕聲音顫巍巍喝斥道。 “葛懷聰、葛槐、葛鈺諸將怯敵畏戰,棄軍獨逃,致數萬天雄軍健兒埋骨異域,然而這十數鼠膽之徒畏懼朝廷問罪,竟異口同聲將罪責推卸到朱沆郎君及解忠、朱潤、雷騰、徐懷諸多忠義將領頭上。要不是朱沆郎君與諸將費盡千辛萬苦,率領上萬天雄軍兵馬從大同逃歸,本監軍使也要被他們欺瞞?!?/br> 王番手舉兵馬都監信令與圣旨,振聲說道, “王番奉旨監軍,解忠、徐懷聽令,即刻將葛懷聰、葛槐、葛鈺等敗軍之將捕入監軍使院查辦其罪,不束手就擒敢膽反抗者,以抗旨論處!” “解忠!我葛家可待你有虧,你今日竟勾結外賊害我父子?”葛懷聰豹目怒眥欲裂,瞪住解忠暴問。 “葛懷聰,交出兵刃,你還有機會等朝廷派使臣過來給你一個公正的審訊。十數之內,爾等不放下兵刃,休怪我今日大開殺戒,”徐懷將挎刀摘下來,橫持身前,盯住葛懷聰等人,厲色說道,“我不介意現在就為三萬屈死的大越將卒討一個公道!” “你這狗雜碎算什么東西?”葛鈺哪里能忍受這樣的羞辱,長刀出鞘便是一道凌厲弧光往徐懷當頭暴斬而去。 左右都是將吏兵卒,徐懷根本沒有閃避的空間,橫刀相格,兩刀相擊帶出一溜火星。 徐懷刀勢隨即反擊,沒有絲毫的滯停,以極其凌厲的左右橫斬斜劈,刀光如電弧一般在數尺方圓間極速跳動,將葛鈺逼退數步。 徐懷卻沒有攜勢追殺,而是朝身后擺了擺手,說道:“葛鈺反抗當誅,射殺!” “你們敢!” 葛懷聰看到城門左側二十多數騎士一齊將上弦的神臂弩對準過來,震驚大喝的同時,橫身擋到葛鈺身前。 “嗖嗖嗖!” 二十數支利簇穿過夜空有如風聲,帶動火光搖曳,破開葛懷聰回到朔州城后倉促找來的皮甲,射入他的胸膛、腹部、腰腋、胯部。 “你好狠!”葛懷聰盯住徐懷叫道。 “年輕人不需講武德!”徐懷撇嘴冷笑道。 “我葛家最大的失敗,便是沒有識得你是個人物!”葛懷聰這時候身體軟軟的癱倒下來,叫長子葛鈺從后面抱住,才沒有徹底倒下,而顫巍巍的指著徐懷說道。 岳海樓離開朔州之前,跟他暗示過徐懷這人不簡單,應能從大同脫身回來,要他好生防備徐懷,但葛懷聰沒有將岳海樓這話放到心里去。 他甚至滿心想著劉世中、蔡元攸、岳海樓以及郭仲熊之流一定會千方百計將戰敗的罪責推到他葛家頭上,他內心深處對岳海樓是充滿戒備的。 人之將死,靈臺空明,他這時候也徹底想明白過來。 朱沆性情是剛直不阿,但怎么可能有能力將上萬潰兵帶出來呢?而王稟、王番父子二人,即便在入夜時得知朱沆率上萬兵馬回來,也不可能這么快就將奪軍安排得如此縝密。 眼前的這一切,都是他連正眼都懶得看一下的徐懷所謀! “你有種與我一戰!”葛鈺狂叫道。 葛懷聰反手死死將葛鈺抱住,拼住死前最后一絲氣力,將他手里的刀奪下,叫道:“我葛懷聰是死有余辜,但葛鈺無罪。他此時已繳刀,徐懷你今日敢濫殺,天下欲殺你而快者,將不計其數!” “葛鈺住手!”葛伯奕橫身擋在猶想奪刀暴起的葛鈺身前,盯住徐懷叫道,“我葛伯奕身為河東經略使、伐燕西路軍都統制、魏遠縣侯、相州觀察使,王稟、王番亦不能定我罪,你這雌口小兒有膽便下令殺我,我便看你們如何收場?” “我們是不敢擅殺經略使,但葛鈺等狂徒不愿伏罪意圖叛反,致經略使死于兵亂之中,這個就要看誰能活下來張嘴分辯一二了!”徐懷冷冷盯住葛伯奕,轉而盯向葛槐等人,說道,“不想經略使被誤傷于兵亂之中,跪下繳械受降!” 看到后方二十余騎正重新上弦填羽弩箭,葛槐等人一起上前從葛鈺手里奪下刀械,將他死死按倒在地上表示受降。 徐懷看也不看葛懷聰仍在抽搐的尸體、鮮血汩汩流出,眼神冷冽無情的掃過葛槐、葛鈺等人,又盯住曹師利,說道, “奉監軍使王番郎令,此時繳械,朝廷自會給你一個公道,但此時不繳械受押,意欲反抗,葛懷聰便是你的前車之鑒!” “我不會跪下!”曹師利將刀交給其兄曹師雄,背轉身來任由徐懷遣人將他雙手捆住,卻不會跪下受辱。 待徐懷將葛槐等人捆綁住,同時將葛伯奕等人被堵在城門洞里的扈衛都繳械之后,王番才在鄭壽、郭君判等人護衛下走上前,振聲說道: “葛伯奕你身為河東經略使、伐燕西路軍都統制,原本應制訂方略、整肅軍紀,率大軍進攻大同,但你剛愎自用,放縱軍紀,乃大同潰敗之根本——依朝廷律令及官家諭旨,在生死危急之際,本監軍使代你暫攝伐西路軍都統制之權,你可有不服?你可心甘情愿將兵符、信令都交給本監軍使代攝?” “本官可將伐燕西路軍兵權暫交你代掌,但此次北征伐燕,朝廷乃是以劉世中、蔡元攸為正副宣撫使,我要帶應承擔敗軍之責的葛槐等將前往劉世中、蔡元攸處抗辯,你不可阻我?!备鸩日砼奂渍f道。 王番與王稟商議片晌,答復葛伯奕道: “我王番為人光明磊落,奪你軍權也是奉朝廷令旨行事,此心日月可鑒。你畏我對你及諸將下毒手,想帶諸罪將去劉世中宣撫使那里受審,我不應該,也不會阻擋你!” 曹師雄連忙表態說道:“師利乃敗軍之將,愿囚于朔州,等朝廷治其罪!” 不管怎么說,他曹家兄弟舉朔州投降,功大于過,他們只需要配合好王番守住朔州,哪里需要去找都不熟悉的劉世中、蔡元攸庇護? 第一百零六章 夜離 拂曉前的朔州,夜濃如墨,寒風凜冽,城頭的篝火劇烈搖曳著,不時有一蓬蓬火星被吹落城下,為城墻根帶去些微的光明,又旋即熄滅。 百騎從南城門魚貫而出,不一會兒就迫不及待的將速度拉起來,幢幢人影很快就徹底消失在濃稠的夜色里,馬蹄踩踏雪地的聲響也被寒風吹散,杳不可聞。 “就這樣讓他們走了?”潘成虎站在垛口前,隱約看到還有些雪粒從夜空飄落,有些惋惜的看向徐懷,手在脖子邊比劃了一個下切的手勢,壓低聲音問道,“咱們真不派一隊兵馬追出去?做掉他們,還可以栽贓給契丹人!” “這個世界不是太講規矩,而是太不講規矩了,”徐懷嘆道,“不是說你們落草為寇,而是廟堂之上那一個個衣冠楚楚的天子之臣,滿嘴的仁義道德,卻滿肚子的男盜女娼、喪失天良。讓他們走吧,葛家數代為將,到葛伯奕這一輩權傾河東,享受人世間的榮華富貴,他們沒有勇氣畏罪潛逃的。葛伯奕將諸多罪將經嵐州繞道,押送往劉世中、蔡元攸處,而他們已失去最后的依仗,你以為朝堂之上,那些平日與葛家稱兄道弟、來往密切的王公大臣,還有可能會保他們嗎?你太高看這些王公大臣了!” 即便參知政事陳質與葛伯奕是兒女親家,而魯國公又是陳質之女陳妃所生,但葛家手里的籌碼差不多都丟干凈了,徐懷很難想象陳質與魯國公還會幫葛伯奕洗脫兵敗的罪責。 而他此時派兵馬綴后夜襲,最后殺潰,也不可能趕在嵐州之前將葛伯奕、葛鈺等人圍剿于冰天雪地之中,他何苦多此一舉? 真正令人擔憂的,還在北面。 很可惜此次北征,名義上是聯合伐燕,但朝廷對赤扈人在大鮮卑山以東的軍事行動并無知曉。 徐懷也無從知曉赤扈人對契丹臨潢府、淅津府、遼陽府等腹心之地的攻勢進展如何,但有一點他基本能肯定,大同慘敗的消息傳到赤扈人的耳中,大概會進一步堅定他們在消滅契丹之后,南下中原的決心吧? “朱沆郎君到了!王稟相公、王番郎君都去西城迎接了,王番郎君著我過來喚你與潘爺也過去一趟!”徐武坤登上城頭跟徐懷說道。 …… …… 近萬兵卒連夜從疊頭坳入駐朔州城,不是容易事——為確保萬無一失,朱沆留到最后,與雷騰其部拖到臨近拂曉才進城。 徐懷與潘成虎、徐武坤、徐武磧趕到西城門,除了王稟、王番、盧雄、鄭壽及曹師雄等人外,另兩名都指揮使陰超、文橫岳都已經在西城門來迎接朱沆歸來。 西路軍統制權的交接,要比想象中順利得多。 首先是徐懷他們在西城門控制葛伯奕等人及射殺葛懷聰,當時負責駐守西城門的天雄軍第八將(廂)都指揮文橫岳所部震驚之余,并沒有躁動嘩鬧。 更沒有試圖沖擊監軍使院卒的臨時封堵。 絕大多數兵卒都是平靜的看著這一切的發生,甚至少數人也就內心掙扎一二,并沒有哪個人站出來替葛家打抱不平。 而在葛伯奕同意將統制權移交給王番,在朔州城仍然掌握兵馬的曹師雄、陰超、文橫岳等人也非常平靜的接受了這一事實,將其部兵馬收攏回兵營,將四城的防御移交給解忠、朱潤及徐懷等部。 他們在一刻也都不再顧忌的指責葛伯奕剛愎自用、昏聵無能,指責葛懷聰諸將貪鄙怯戰,致數萬將卒遺尸異域,王法不容。 他們要與王番、朱沆等人一起上本參奏其罪。 他們心里很清楚,朝廷怎么都不可能對如此慘敗坐視不理,之前甚至都擔心葛家父子為保權勢,有可能會將他們也拖下水,對抗朝廷的問罪。 而目前在朔州的守軍,在聽到主力潰滅于大同之后,驚惶之余也是對葛家父子的無能、膽怯怨聲載道;特別是清順軍將卒抱怨曹師雄、曹師利兄弟怎么就想著投附懦弱無能的越廷,甚至都有武將肆無忌憚的公然指責。 而曹師雄投附有功,而陰超、文橫岳作為留守兵馬的主將官,不需要為戰敗承擔責任,此時不與葛家父子進行徹底的切割,難道還要跟葛家父子抱在一棵樹上吊死? 徐懷與王稟、王番對曹師雄、陰超、文橫岳等人的心態也不難了解,所以除了使三人繼續統領其部外,甚至還將曹師利、孟平二人交由曹師雄監押。 最后一批進城的兵馬以從大同城潰逃出來的武將、軍吏為主,總計有五六百人,其中還有不少是葛氏宗族子弟。 為預防他們有可能嘩鬧,封鎖消息之余,也將他們留在最后一批從疊頭坳撤出。 寒風凜冽,朱沆披著又臟又破的氈毯充當大氅。 他這幾天日夜無眠cao勞軍務,身體也是拖到極限;騎在馬背上沒有感覺,翻身下馬,才知道兩腿已經凍得僵硬,血流不暢,差一點摔個狗啃屎,叫朱芝、呂文虎從后面扶住。 朱沆勉強站定給王稟行禮,唉聲道:“這一仗敗得太慘,三萬多將卒就這樣葬身云朔??!” “能有萬余將卒逃歸,已是僥幸!”王稟聲音嘶啞的說道,顫巍巍的走過來親自攙扶著朱沆往城里走去。 從西城門直接趕往臨時充當都統制行轅的刺史府,天色已經朦朦亮了,但危機并沒有解除,眾人猶是夜不得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