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好兇猛 第140節
看到這一幕幕,朱沆抓住垛墻的手青筋暴露。 “朱沆郎君,你還覺得這一切并非敵軍設下的陷阱嗎?”徐懷盯住朱沆的眼睛,問道。 即便徐懷沒有在敵襲前一刻預料到這點,朱沆也不可能再將此時的敵襲視作孤立事情,以為與兩個時辰之前暴民突襲奪取另外三座城門沒有聯系。 最令年輕氣盛者難以忍受的有時候并非辱罵,而是從頭到腳、赤裸裸的輕視跟鄙夷——徐懷剛才瞥他一眼,那一副找他多說一句話都是自尋其辱的樣子,實在使朱芝心里憋得慌。 他不甘心叫道:“即便叫你蒙對,城外的敵騎是從應州方向馳援過來,但究竟就只有三四千人。他們是能從其他三座城門進城,去增援困守內城的殘敵,也不過七八千人而已——你危言聳聽嚇唬誰呢?” “閉嘴!”朱沆朝長子朱芝瞪了一眼,叫他閉嘴。 雖然朱沆與徐懷接觸有限,但臨行時王稟特地找他吩咐諸事要與徐懷多商議,他沒有當一回事,這一刻才隱然想明白王稟的良苦用心。 朱沆蹙緊眉頭問道:“你覺得四萬兵馬,不足以對抗這城中暴民?” “朱沆郎君,你自己看天雄軍四萬兵馬都爛成什么樣子了!” 徐懷走到內城垛口,請朱沆看城墻之下那一個個天雄軍將卒的模樣。 好些人正提著褲子從一座座民宅里鉆出來,甚至一間屋子里鉆出十七八人來,有人從屋里鉆出來,還不忘將擄得胡姬摟在懷里,生怕下一刻被同僚搶去。西城區域也僅一百余戶蕃虜,年輕女子更少,貌美者都是緊缺資源,為搶奪胡姬,同僚之間大打出手,今日都發生好些起。 大部分兵將聞得警訊后,陸續往駐營趕去,還不忘拿上劫掠的財物,將雞羊抱懷里而走。 而那些搶過一輪,回駐營歇息的將卒,聽得警訊,也只是從屋里鉆出來茫然張望勝德門熊熊燃燒的沖天大火。 見朱沆蹙緊眉頭不再作聲,徐懷又問道:“朱沆郎君或者覺得葛懷聰、葛槐、朱廣武等將真能委以重任?” “東路軍趕來增援呢?”朱沆問道。 “第一,劉世中、蔡元攸這時候未必能清醒認識到西路軍四萬兵馬拿不下大同城,有可能拖延著不派兵過來增援;第二,拖延一兩日,叫劉世中、蔡元攸認識到城中數萬精壯暴民并非手無縛雞之輩,甚至還越戰越勇,他們更有可能不敢派兵過來增援——”徐懷說道,“當然,我并不識得劉世中、蔡元攸,朱沆郎君以為他們會及時派兵繞過應州城,趕來增援嗎?” “不管怎樣,總要一試!”朱沆咬牙說道,“我亦會催促葛懷聰即刻整頓兵馬,強攻內城!” “四萬人馬憋在城中,當然需要一試。而我今夜捉拿桐柏山卒,也是意識到勢態實在緊急,手中沒有兵馬,不能相助郎君,”徐懷說道,“雖然現在捉拿三五百桐柏山卒關押起來,但沒有郎君命令,我既怕葛懷聰會過來要人,也怕這些人不會聽我的命令行事!” 朱沆沉吟片晌,咬牙從懷里取出一枚銀質令箭,說道:“此乃王番郎君的兵馬都監信令,你且拿去便宜用事!我去見葛懷聰!” “父親,你竟然信這莽貨!”見朱沆竟然將信令交給徐懷,得以光明正大以監軍使院的名義行事,朱芝不滿叫道。 “王稟相公應該不會看錯人,你給我閉嘴!”朱沆心里對徐懷并無確定,但意識到形勢比想象中危急,當即拽住朱芝,爬下城墻去找葛懷聰,心想無論是派人趕往應州請來援兵,還是督促葛懷總整頓兵馬攻下內城,兩點只要能做成一點,大局猶可以挽回…… 第七十七章 登城道 “朱沆卻是有些擔當的?!?/br> 看著朱沆叫人吊下城墻的身影有些狼狽,徐武磧頗為感慨的說道。 “不為貪鄙、傲慢遮斷眼,總是有些與眾不同的,”徐懷看著手里的銀箭令,說道,“可惜大越像他及王稟這樣的臣僚太少、太另類了……” 徐武磧、唐盤等人聽徐懷這話,皆是默然。 特別是唐盤他們,以往他們的歷練有限,總覺得赤扈人的威脅很是遙遠,也總覺得朝堂諸公能坐到那個位置子,不可能是蠢貨,但這短短數日來天雄軍滿是惡瘡的表現鋪陳在他們面前,這叫他們此時對徐懷這話感受更為深刻。 他們這時候也越發深刻的認識到,沒有強敵入侵,又或者四周鄰國一并衰敗不堪,大越或許還能維持表面上的繁華,歌舞升平一段時間,而一旦令契丹人毫無招架之力的赤扈鐵騎像洪流一般南下,大越危矣! 這絕非徐懷一人杞人憂天! “嘩啦……” 數千支火把擲過來,又多有浸裹油脂的易燃物,火勢將德勝門城樓吞沒之后,沒過多久,火勢就燒透進去。 關鍵城樓里還存有大量阻止敵卒附城的火油、布幔、擂木等易燃物,這時候都被引燃,就聽見城門樓頂的瓦片嘩啦滾落——火勢已經大到令城中的兵卒,再無法從內側的登城道登上城墻,更不要說撲滅這么大的火勢了。 這時候勝德門的數千敵騎也動了起來。 除了七八百人馬繼續停留在西面的樹林旁盯住勝德門這邊的動靜外,其他兩千多人馬,在黑沉的夜色里往南面繞過去。 徐懷的視野被正熊熊燃燒的勝德門城樓及南面的城墻擋住,看不清那支人馬的去向,看向徐武磧問道:“五叔,你覺得蕭林石是直接率領增援兵馬入城來參戰,還是會繼續潛伏在城外某處,尋機殲滅天雄軍翻城而出的小股人馬,繼續打擊重創這邊的士氣?” 徐武磧蹙眉盯住勝德門熊熊燃燒的火光,說道:“勝德門已被堵死,城中暴民士氣只會更旺盛,戰斗力已在天雄軍之上了。而蕭林石此時應該還不能確認劉世中、蔡鋌就一定不會調派援兵過來,他手里能用的精銳不多,多半還是會部署在大同與恢河之間伺機而動……” 徐懷皺著眉頭,這其實是他最擔心的情形。 要是蕭林石率援兵主力都進入城里來,他們翻城而出,脫身機會要大得多。 這時候徐心庵、唐青、殷鵬、鄭屠、徐武坤等人也直接從西北角樓,沿著城墻往這邊趕過來,看到徐懷手持兵馬都監銀箭,都有些茫然的問道:“接下來,我們要怎么辦?” 唐盤滿打滿算,他與唐青今年也才二十一歲,殷鵬年紀要稍大一些,但也僅有二十三歲;徐心庵年紀更小一些,今年都不滿二十歲。 而不要說鄭屠了,徐武坤早年在軍中也僅僅是副都將級別的低級武吏,回到桐柏山后,也主要是給徐武富打雜。 眾人雖然在桐柏山匪亂中得到淬練,但時日畢竟有限。 除了他們之前心存幻想,不以為最壞的情形一定會發生外,他們同時也沒有預料到朱沆會這么好說話,竟然直接將兵馬都監信令交給他們,得以全權借監軍使院的名義行事,一時半會都不知道他們接下來要做哪些事。 “召集人手,建登城道!” 大同四座城門左右都有磚石砌就的登城道,方便將卒從城樓處登上城墻,然后迅速沿著城墻布防。 勝德門城樓即垮塌,看四層高的城樓體量,即便不能將城門直接壓垮,倒塌下來的殘磚、梁木,也會覆蓋城門以及左右的登城道。 也就意味著城內守軍極可能失去快速登上城墻的通道。 即便葛懷聰能派人將勝德門附近的登城道清理出來,勝德門附近也應該是敵騎盯防的重點,必然會防止天雄軍從那里翻城突圍。 而等到葛懷聰下令翻城突圍,又或者說葛懷聰這些人貪生怕死率先逃跑,四萬天雄軍崩潰將是眨眼之間、誰都無法遏制的事情。 到時候都不需要敵軍殺透過來,三四萬天雄軍陷入絕望的混亂之中,人人爭著出城,拼了命的擁擠、爭奪,憑借幾條繩索、幾架云梯,能送幾個人登上城墻? 有限的繩梯、云梯,說不定會因為無數人爭奪拆散扯斷。 想到這點,也就不難理解既定的歷史軌跡里,為何最終僅有曹師利等數百人逃歸了。 徐懷不奢望能逆轉大局,但能接援更多的人逃出大同城,卻是他們這時候要努力去做的。 在葛懷聰下令突圍,或葛懷聰這些孫子先縋繩逃出城去,他們到時候想要讓更多的兵卒能登上城墻,最好的方法就是現在就在城墻內側建造登城道。 而只要更多人能先站上城墻,一方面短時間內能阻止敵軍直接襲殺過來,另一方面從城頭順著繩索滑到城外,總要比縋繩上城墻容易得多。 而建造登城道,也要比想象中簡單得多。 在附近找一條緊挨著城墻的夾巷,只要有三四百人拆屋破房,將建筑垃圾都填到夾巷里,最終形成城墻等高的斜長土坡就可以了。 淮源鎮最初沒有城墻,為了抵擋賊軍突襲,他們也是拆屋破房,在外圍先修一條土垣,這方面可以說是駕輕就熟了。 不過,徐懷以前沒得授權,動靜稍些大一點,就會有人過來質疑、阻止,也沒有足夠的人手,所以能做的事情非常有限,但現在他手持兵馬都監信令,可以做的事情就多了。 他們也有借口這時候就直接將捉拿關押的桐柏山卒組織起來做這事…… 徐懷與徐武磧、徐武坤等人,直接沿城墻往西北角樓走去。 唐青、徐心庵等人臨時離開,沒有人下令,還有近兩百名兵卒被擋在角樓以西的北城墻上;就連徐忻本人沒有徐懷他們的直接準許,此時也沒有辦法通過拒馬,走到角樓這邊來。 他們能看到勝德門陷入熊熊大火之中,但看不到西城墻之外敵騎突襲接近的情形,有幾個人站在拒馬前,嚷嚷著要到角樓這邊來看究竟。 “七叔!徐懷!”徐忻看到徐懷、徐武坤從西城墻走回角樓,揚手招呼道。 徐懷先沒有理徐忻,站在角樓往城內眺望。 西城墻與北城墻之下,都有適合建登城道的夾巷。 不過,接下來葛懷聰再蠢,也會盡一切可能去撲滅勝德門的火勢,派人加強西城墻的防御。 他們倘若在西城墻的夾巷里建登城道,其他人站西城墻頭一眼就能看到,也不可能瞞過葛懷聰。 徐懷知道葛懷聰這時候未必會阻止他們,但葛懷聰等到有心想率先逃跑時,一定會派人從他們手里將這條新造登城道的控制權搶過去。 “我們即刻將北城墻這兩百人控制下來,然后將那條夾巷嚴密封鎖起來建登城道,確保秘密不會泄漏出去!”徐武磧也是主張在北城墻下建登城道,而且強調要保密。 翻過北城墻,往北四五里外就是武周山西麓山嶺。 倉皇翻城而出的兵馬,在抵御騎兵沖擊時,不會有多少戰斗力,他們必要時還是要以最快的速度逃入北面的武周山里,避免在平曠地區被敵人騎兵肆意屠殺,才有時間整頓。 他們之前除了借口出城放牧,將戰馬藏入北面的武周山里,蘇老常他們攜帶過來的第一批物資,也都藏在北面的武周山里。 所以這條登城道要絕對保密,不僅要警惕葛懷聰有可能鳩占鵲巢,更要防止蕭林石知道后,會提前派出兵馬到北城外攔截他們。 戰爭容不得太多的兒女情,他們只有在表現出足夠的實力之后,陳子簫、蕭燕菡才能真正成為他們手里的籌碼。 要不然,想著將陳子簫、蕭燕菡推出,叫蕭林石放他們帶領數千潰兵逃歸嵐州,豈非太兒戲了? “那就拉開拒馬,放田志常、徐忻他們過來吧!”徐懷平靜的看著徐忻身邊那幾名武吏,為首者那人叫絡腮胡子遮住半張臉,正陰晴不定的朝他這邊看過來,示意攔在拒馬前的將卒讓開道。 田志常惱恨徐懷之前一聲不吭就出手擲殺他三名手下,特別是他當時本人就站在拒馬前破口大罵,要不是打了激靈避開,那支長矛可能就直接從他的胸膛穿過去。 不過,看到那邊到底念及跟徐忻是同宗,事后除了堵住路外,也沒有再惡言相待,甚至派人過來送吃喝了,田志常心里則認定徐懷不敢拿他怎么樣。 這時候看到勝德門那邊突陷大火,田志常也迫切想知道到底發生了什么,當即帶著另三名節級,與徐忻一并走到角樓里來。 “你就是田志常?”徐懷盯住田志常,從袖子里取出兵馬都監信令,問道,“你可認得這枚令箭?” “……你們想干什么?”田志??从袛等藦淖笥覈先?,手按住腰間的佩刀,怒目喝問道。 “爾等臨陣脫逃,監軍使院特令我捉拿爾等查辦,田志常你敢反抗嗎?”徐懷盯住田志常,沉聲喝問道。 “……”田志常面容猙獰的盯住徐懷好一會兒,最終松開握持挎刀的手,叫道,“我為朝廷立過功、流過血,監軍使院不能憑白污蔑我,我要見都指揮使!” “自會給你申辯的機會。都綁起來!”徐懷見田志常等人終不敢反抗,暗感有兵馬都監信令,還是能震懾住這些低級武官,省去諸多麻煩。 “……”看著田志常等人被五花大綁,嘴里還塞了布團,直接關押進角樓上層箭屋里去,徐忻震驚地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徐忻!”徐武磧在角樓里將牙套取下來,恢復真容…… 第七十八章 亂夜 徐忻雖然被充軍到嵐州,消息閉塞,也一直沒有機會與家里通信聯絡,但從一道充軍過來的桐柏山卒那里,也是知道徐武富父子死后,徐武磧更名陳磧,跟隨知州董成到州衙任吏,擺明了是不與下房徐出身的徐武江、徐懷他們同流合污。 徐忻剛才有留意徐懷身邊的人,他見這個中年漢子身形削瘦,卻有一種說不出的梟勇凌厲氣勢,他還暗暗揣測這到底是什么人物,怎么都沒有想到會是徐武磧。 “五叔!你,怎么,也在這里?”徐忻瞠目結舌盯住徐武磧,舌頭都有些打結,完全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 “有太多事此刻沒有時間與你細說——契丹騎兵剛剛突襲了勝德門,天雄軍四萬將卒已經被封堵在城中,生死存亡于一線,而葛懷聰等將又貪鄙無能,我們絕不能將殺出重圍的希望寄望在他們身上,”徐武磧沉聲說道,“你能不能全力助徐懷掌控北城墻兩百將卒不出一絲意外,為大家脫困多爭得一線生機?” 徐武坤、周景、徐勝等人在獲鹿堂任教習,性格不一,給徐氏子弟的印象也就各不相同。 徐武坤為人和藹,私下又偏向照顧下房徐子弟,下房徐子弟便待他親切,但像徐忻、徐忱等心高氣傲的上房徐子弟,卻多少有些瞧不起他。 而真正令諸子弟又敬又畏的,則是收拾頑劣子弟從不手軟以及無論見識、能耐、亦或手腕都叫人折服的徐武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