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好兇猛 第94節
“唐都將是如此通透之人,那就再好說話不過了,但我們也非要唐都將去殺人放火,”徐武江說道,“董郎君招撫賊匪克日能成,十八里塢即將回歸唐氏族人手中,但唐文仲死后,唐氏一族七零八落,人才凋弊,我們便在想,興許除唐都將奮身而起外,已無他人能重振唐氏?!?/br> 唐天德驚疑的在唐盤臉上打量片晌,說道:“唐盤年少有為,戰功卓著,他定能重振唐氏,無人敢不服他?!?/br> “唐都將,我們又不是故意說反話嚇你,你慌什么?唐盤是有為,戰功也卓著,但他畢竟年輕,還要跟王稟相公學兵事戰法,多磨礪武技,擔不起這樣的重任,”徐武江嗔怪說道,“而即便我們現在將他強推上去,待靖平匪患,鄉兵解甲歸田,到時候這天下還是有森嚴王法的,怕就怕有人拿這事說道,少不得還要推名高望重的唐都將你出來主持唐氏大局,那不是多出一樁麻煩嗎?” 不是說反話更嚇人好不好? 唐天德心里惶然,雖說很多事情他都不是特別清楚,但鄭恢是董成董知州的幕賓不會假,諸寨匪軍即將為董成招安不會假——他此時去做唐氏家主,這些人還不得認定他與徐武江他們串謀、誘殺鄭恢等人? “你們看老唐大腿抖得跟篩子似的,怕不會以為我們想借別人的刀殺他吧——我說老唐啊,你他娘也真是夠蠢的,真覺得自己臉大,我們費這般功夫折騰你???”徐懷將尺許長的囊刀在掌心里玩出花來,身子傾向前,盯住唐天德滿是驚恐的眼睛,說道,“現在兵荒馬亂的,我們真要殺你一家,隨便栽贓哪家山寨頭上,誰能查得出來?” 唐天德凜然坐直腰脊,正色跟徐武江說道:“徐都將教訓甚是,天德即便能重振唐氏,也是徐都將恩造之功,但有差遣無有不從?!?/br> “唐都將能想明白這點就好,當然也談不上差遣。唐氏族兵死于匪事宗族也應當優恤,這不需要我們差遣,想必唐都將也一定會想去做的,”徐武江說道,“我們過來主要是想,唐文仲與我徐族家主徐武富都死于匪亂,生前又是知交好友,他們都應當厚莽于獅駝嶺,這事還要請唐都將玉成此事……” 唐天德很是不解的看向徐武江,為什么一定要將唐文仲的墓造到獅駝嶺去? 匪亂靖平在際,鄉營也隨之將解甲歸田,桐柏山到底還是大越之桐柏山,哪怕下一步淮源成功置縣,大越王法該顯也還是會顯。 如何在大越規制之下,將徐武富、唐文仲戶絕所遺田宅拿出來做些正事,還不被董成等人日后抓住把柄,蘇老常提的建議,就是將這兩人的墓室建到獅駝嶺,還要大興土木的建。 為此修通一條能從外界大規模運送磚木等材料的車馬道,同時也在附近開僻兩座采石場,開采石料以供建墓所需,在墓室周邊大規模平整土地,讓風水看上去好看些,都是合情合理的開支。 而因此產生的喪葬費用,在分配繼承之前從徐武富、唐文仲兩家遺產里進行扣除,也是王法昭昭,光明正大。 因為要籌集建造墓xue的經費,需要將徐、唐兩家的田宅廉價出售給族人,以便能盡快回籠現錢,也是合情合理之事。 “厚葬獅駝嶺,卻不知道怎么一個厚葬法?”唐天德疑惑問道。 “徐、唐兩族家主都為靖匪事亡,即便其戶已絕,我們也應該為其風光大葬,唐都將你與我三叔一起主持將他們葬于獅駝嶺,為此花費三五萬貫乃至十萬八萬貫錢,相信也不會有人站出來胡亂置喙!”徐武江進一步挑明的說道。 “……”唐天德叫徐武江報出來的數字嚇一跳,暗感當世治墓花費三五千貫錢就已經是奢闊之極了,這是要在獅駝嶺深處造兩座墓廟嗎?當即應允道,“但叫徐都將放心,天德一定會促成這事?!?/br> “我是信唐都將的,但也有人說凡事都要先做小人,為防止唐都將有朝一日找到新的靠山后對我們不屑一顧,我們還特意準備了一份契書,要請唐都將簽字畫押?!毙煳浣瓘膽牙锶〕鲆化B紙遞給唐天德看。 唐天德打開卻是一份借契,上書他唐天德某年某月某日向鑄鋒堂借八萬五千六百四十一貫錢用于某事,以唐盤、唐青等人作保,約定月息一分,父債子續,便是子女為奴,也永不斷續。 “這……”唐天德心說偽造一份契書約束他,也沒有必要搞得有零有整吧? “唐都將,你也不要擔心我們會拿這契書訛你,你每年送三五千貫錢抵充利息,我們還能把你訛死???”徐武江笑著催促他趕緊簽字畫押,“再說,你即將成為一族之主,手里不知道會占得多少田宅,還差我們這三瓜兩棗???” “是是,徐都將所言甚是,我不應該多慮?!碧铺斓抡f道。 “對了,要是董郎君誤會從頭到尾都是你跟我們勾結,你怕不怕?”徐武江又問道。 “強龍不壓地頭蛇,徐都將不怕,天德便不怕?!碧铺斓滦恼f他哪里不怕,但他現在更怕死啊…… 第一百四十四章 殺人放火招安事 “子暉先生確是身中亂箭而死?” 陳子簫長吸一口氣,深邃的眸子像鷹隼一般盯住親自潛入黃橋寨附近斥候敵情的郭君判。 他到現在都還難以置信,鄭恢、董其鋒等人密謀伏殺莽虎徐懷,卻落得一個全軍覆滅的慘烈下場? 這叫他心底也透出絲絲涼意,小小桐柏山竟然藏龍臥虎到這地步? “鄭子暉的尸身沒能見著,但董爺等人的頭顱都懸掛在寨門樓子外——這些狗賊生怕我們認不清楚似的,將他們的臉面都細細拿濕布擦拭掉血跡!”郭君判又恨又惱的說道,“鄭子暉他們這是何苦來哉,這不是白白去送死!幸虧我們這次沒有聽他忽悠?!?/br> “怎么就全軍覆滅了?”潘成虎震驚問道。 “這誰能知道細情?多半是他們行事不密,被對方提前發現蛛絲馬跡,反過來被對方伏殺了唄!”郭君判說道。 鄭恢最初想從這里多拉些好手一起行動,但陳子簫、仲長卿認為沒有必要在這個節骨眼上節外生枝,便沒有同意——鄭恢最后將董其鋒等人拉走,卻也沒有將具體的伏殺計劃說給他們知道。 現在的情況,他們只能大致猜測鄭恢他們行事不密,在某個環節上走漏了風聲,怎么可能想到鄭恢、董其鋒從頭到尾都踩進死亡陷阱里而不自知? “這事已無法更改,多想無益,說來說去也是鄭子暉他們終日射雁終為雁啄眼罷了。卻是我們往后要怎么走,似還要認真思量一番?”仲長卿皺著眉頭,遲疑說道。 “有什么好思量的,沒有這鄭子暉,太陽明日還不從東邊升上來了?”高祥忠說道。 董成正式將以侍制身份出知唐州,以主持招安之事后,鄭恢就向高祥忠、仲長卿等聯軍的主要頭目也表明身份。 郭君判、潘成虎也好,高祥忠、仲長卿也好,不管他們早年落草為寇各有什么事由,到這時候卻都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他們將桐柏山都快攪得天翻地覆了,他們接下來要怎么走,以及最終目標到底是要干什么,卻沒有一人內心有明晰的答案。 淮源鄉營太硬了,淮源城也正式建成,堅固異常,包括陳子簫在內,都沒有奪回黃橋寨往東打的意愿——就算拼命打下黃橋寨,也不大可能會奪淮源城,往東打是沒有意義的。 然而往西殺出桐柏山,目前也不大現實了。 除了董成在泌陽城整飭兵馬準備隨時反撲進山外,京西南路經略安撫司也將上萬禁軍部署到泌陽以南、以西一線。 在進退兩難之際,鄭恢消失幾天跑回來跟大家說,他與董其鋒等人其實是樞密使蔡鋌派來的密使,大家只要安心接受招安,從此之后便能當朝廷的將軍、吃朝廷的俸祿,他們發神經病才會拒絕。 仲長卿以前并不想探挖鄭恢、董其鋒等早早潛入桐柏山、掀風攪浪搞出這一切的真正用心,但他有一點是能肯定的,他們與鄭恢、董其鋒相處甚久,鄭恢、董其鋒了解他們的底細,彼此之間有著基本的信任。 他們接受招安,在鄭恢、董其鋒等人穿針引線下,直接投靠蔡鋌門下,受猜忌及排斥的程度就低;退一萬步說,哪怕是他們從此以后唯鄭恢、董其鋒兩人馬首是瞻,日子都不會太差。 現在可好,鄭恢、董其鋒等人一個不剩的被淮源鄉營伏殺一個干凈,沒有他們穿針引線,他們也可以繼續接受招安,但問題是,沒有鄭恢、董其鋒等人的穿針引線,董成值得他們信任嗎? 又或者說,沒有鄭恢、董其鋒等人的擔保,董成會放心接納他們這些“窮兇極惡”的賊寇嗎? 仲長卿心里對此是深表懷疑的。 高祥忠卻覺得仲長卿這種擔憂是杞人憂天。 再說了,不接受招安,他們能上天去? 他們殺人,他們放火,他們jianyin擄掠,不就是等著有朝一日接受招安變成好男孩子嗎? 陳子簫雖然清楚鄭恢、董其鋒的死,應該更有更深的秘密可以挖掘,但大多數頭目還是渴望接受招安,他也只能從善如流,沉默了片晌,說道: “我會安排再去泌陽城見董成談招撫事,但董成對我們并不熟悉,我們也不了解董成這個人,之前子暉先生所承諾的招撫條件可能會有較大反復,諸位還是要有一個準備……” …… …… 雖說招撫之策最終還是要朝堂諸公定度,但朝堂諸公不會親自跑過來談招撫事,即便各有什么不同意見或者說爭執,也只能圍繞知州董成及通判顧志薈以及泌陽知縣程倫英等官員的奏折展開。 招撫事實際上就有相當的決策權,落在董成、顧志薈及程倫英、朱通等地方官員手里,關鍵就是看他們的奏折怎么寫。 這么一來,淮源這邊也不能說完全沒有影響力。 總之淮源地方豪紳以及鄉營主要將吏,態度已較為一致,就是朝廷招撫賊軍可以,小小淮源干涉不了朝堂大政,但所有賊軍必須都遷出桐柏山安置。 要不然的話,淮源鄉營寧可咬牙接著打下去,也不會在身邊留這么大的隱患。 更何況跳虎灘、黃橋寨諸戰,雙方傷亡都慘重,結仇也就深。 真要在招安后,將投降的賊兵安置到州廂軍甚至直接安置為巡檢司武卒,誰他媽夜里能睡得安穩? 不管董成如何堅持,通判顧志薈、泌陽知縣程倫英則是咬定說賊眾過去一年在桐柏山殺戮極重,民眾甚懼,不分而置之,恐民怨漸重,另生變故。 他們也不需要說服董成,都有權力直接上奏折言招撫事。 而在朝堂之上,除了樞密使蔡鋌外,左右相及諸參政大臣,都有資格參議招撫事,很快分而置之的聲音占據絕對主流。 這也跟大越以文制武的傳統直接相關。 士臣群體百余年來對武將都充滿著警惕,想要他們對招撫過來的賊軍放心,說什么笑話呢? 諸寨聯軍的意見這時候反而最不重要,不愿接受分而置之的招撫條件,也得有不接受的資格與實力才行。 董成再蠢也不會重蹈前任陳實的覆轍。 他從淮源回到泌陽城,一邊遣人前往淮瀆舊寨找陳子簫、高祥忠、仲長卿等賊首談招撫事,一邊在徐武磧的協助下,從諸縣招攬更多的精兵強將、對現有的禁廂軍也嚴加整飭、cao訓,從底層將卒選拔能戰、敢戰之將卒,擔任節級、都將等中底層武官,同時在桐柏山西口不斷的修造堅固營壘。 為與徐氏族人恩斷情絕,徐武磧放棄名字里的“徐”姓,也放棄“武”字輩的身份,從此更名陳磧追隨、效命于董成身側。 諸寨聯軍也不愿接受分拆安置的招安條件,天宣六年元月,兩次試圖進攻州兵在桐柏山西口修造的營壘,試圖為談判爭取更多的籌碼。 諸寨聯軍兩次進攻損兵折將三四百人,卻連一座營壘都沒能奪下來,不得不承認京西南路承平已久,雖說初時兵戈失利,但只要底子不被打垮掉,朝廷體制還在,重新組織兵馬進行反攻的實力要比陳子簫、仲長卿等人所想象的更強。 拖到天宣六年元月底,除了州兵重新在桐柏山口聚集三千兵馬,有意往縱深延伸外,董成同時下令淮源鄉營進行大規模的集結,計劃發動大規模的春季攻勢,陳子簫、高祥忠、仲長卿等賊酋最終走出淮瀆舊寨,向董成投降。 陳子簫、高祥忠、仲長卿、郭君判、潘成虎等賊酋皆遣往晉州等地任巡檢使、指揮、軍將等中低級武職,使之能為朝廷效命,以示對投附賊眾的優撫。五千賊眾也毫不例外打散補入晉州等地禁廂軍,以補充大越北面針對契丹人防御力量的不足。 一度驚動朝野的桐柏山匪亂,前后歷經八月,在這時最終降下帷幕。 第一百四十五章 將行 “朝廷還是執意要聯兵伐燕??!” 天宣六年二月初,天地猶寒,王稟穿著深色寒衣,站在積有殘雪的淮水之畔,望著暗沉的群山,感慨說道。 徐懷坐在一旁的山石上,看著天真爛漫的王萱,小心翼翼的跑到水邊,饒有興致的看著幾尾銀魚在淺水里游動;柳瓊兒從路旁摘了幾枝野梅,高興的走回來…… 諸寨聯軍接受招撫之后,在以侍制出知唐州的董成主持下,安置之事迅速有條不紊的展開,一隊隊人馬已陸續踏上前往忻州、代州的路途。 王稟被貶泌陽也滿一年了,也不知道朝堂之上這一年以來的具體動向,但從朝廷最終于諸寨聯軍分拆安置的安排還是能窺見一二。 大越立朝以來,改河東道為河東路,其地東際常山、西逾黃河、南距砥柱山、北塞雁門。 常山即北岳恒山。 大越立朝之初,銳意收復燕云故土,與當時已以“燕”國號立朝的契丹人在黃河以北、太行山脈兩翼血戰二十余年,雙方死傷無數。 早年越燕戰事,越朝敗多勝少,然而契丹人也無力南侵吞并中原,雙方最終以常山以東的白溝河、以及常山以西的雁門、寧武、草城川等地的綿延山嶺為界,達成和議。 大越對契丹人的邊境防御也就主要以常山為界,分為東西兩路。 北軍西路主要以河東路治太原府以及晉州(臨汾)等腹地大城為支撐,與北面的忻州、嵐州、代州以及所屬的雁門、寧武、嵐谷等諸多軍寨構筑邊境防線。 大越立朝最初三十年與契丹人戰事激烈,但在達成和議之后,相比較西邊與黨項人的戰事,矛盾就要和緩得多。 近幾十年越燕邊境戰事,以契丹騎兵出云中侵代州、忻州、嵐州,之后王孝成率靖勝軍沿汾水北進增援河東路,收復寧武、草城川等地,反攻奪取契丹人之前所控制的朔州、云中等地這一系列戰事,最為激烈。 最終雙方還是很快就達成和議,恢復雙方在代州、忻州北部的邊境線。 這種種現實因素,使得大越在河東、河北兩路抵御契丹人的邊境線上,駐兵要遠遠低于與黨項人對峙的河西諸路邊地;同時北軍的精銳程度,歷來也被認為要低于西軍一大截的。 朝中倘若要執意聯兵伐燕,并非說官家(皇上)今日拍板,明天就能集結十數萬馬步兵似滾滾洪潮般殺入燕國境內的。 大越立朝之初二十余年,數十萬兵馬數度北伐以及契丹人大股騎兵數度南侵,雙方在邊境線南北不知道打了多少惡仗,不知道死傷多少萬將卒,朝堂諸公今日對聯兵伐燕抱有再樂觀的期待,前期的軍政部署也絕對不敢省的。 從桐柏山招撫五六千賊兵,看上去不多,但在大越在河東路太原府、嵐州、代州、忻州為核心,外加邊地諸多軍寨,總計駐屯禁軍也就三萬余人。 大越現在將從桐柏山招撫的近六千賊兵,都填到代忻等地的禁軍之中,相當于將河東路北面的駐軍規模直接提高兩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