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好兇猛 第56節
淮源此時兵荒馬亂,有人從西邊逃難過來,有人離開淮源或去信陽或藏到鄉下,周健雄他們與家人這時前往獅駝嶺也不會引起特別的注意。 只是要防備著虎頭寨還有人潛伏左右。 徐武江、徐武良這次趕過來,還帶了兩名人手,便著韓奇與他們暗中照應這一切,以防有失。 “要沒有其他事,我們是不是先回去了?”徐武江席地坐廊下,問徐懷。 “十七叔既然來了,敢不敢帶這具尸體去見鄧珪?”西廂房打開門扉,徐懷指著那具尸體問徐武江。 “你瘋了,這時候去見鄧珪,不怕他將我們骨頭都拆下來賣掉?”徐武坤拍著額頭說道。 “虎頭寨早就有人潛伏到街市,暗中在柳條巷、棚屋區等地拉人入伙,說明鄭恢這人對血洗仲家莊會造成怎樣的影響非常清楚,甚至可以說這一切都是他刻意所為——也就是說,鄭恢不可能放過軍寨不打,”徐懷說道,“事實上,現在風潮已起,人心躁動,即便鄧珪拿了王稟相公的首級跑去找鄭恢求饒,鄭恢也沒有辦法收手了。所以說,鄧珪在這時候是沒有退路的:軍寨在,他在,軍寨亡,他亡!” “你是想說服鄧珪跟我們聯手?這怎么可能?”徐心庵難以置信的問道。 “只要今明兩天,陳子簫、潘成虎、仲長卿、高祥忠再在白澗河以西,血洗一兩家寨子,再從各地拉攏成百上千的青壯跑去入伙從賊,諸大姓宗族敢不敢將族兵寨勇交給鄧珪去平寇?要是召集不來鄉兵,鄧珪手里僅有百余心思動搖的武卒,他還想守住軍寨,那任何一根稻草飄到他眼前,他都會伸手去抓!” 那一小段閃現的文字記憶,太過虛無玄奧,徐懷只能跟徐武江說他急著趕來淮源的另一層意圖。 其實在他刺殺郭曹齡之后,鄧珪被繼續摁在淮源巡檢使的位子無法挪身,這也注定一直以來想左右逢源、脫開干凈的他,處境越來越窘迫。 鄧珪乃是武舉出身,處境再難,都很難直接拉攏過來,但鄧珪為了保住身家性命,為了守住軍寨,會不會虛與委蛇與這邊暗中媾和? 徐懷覺得鄧珪是聰明人,能看得懂形勢已經惡劣到什么地步了,應該知道怎么做,但關鍵還是他們這邊的選擇,要不要更積極主動一些,而不是像以往計劃的那般,死死龜縮在玉皇嶺、獅駝嶺不出來。 “我們插手,也就只是一根稻草??!”徐武江搖頭苦笑道。 徐懷對鄧珪的判斷,他是認可的,但整件事不是他贊不贊同,而徐武富、徐武磧那里一定會強烈反對。 拿徐氏嫡支子弟,去跟短時間內極可能會膨脹到數千之眾的賊寇死拼,也許直接拿刀架到徐武富的脖子相逼迫,可能性要大得多。 不難想象徐武富、徐武磧、徐伯松、徐仲榆等人一定會堅決反對,歇馬山、金砂溝兩邊加起來,才有多少能戰之人? 徐懷知道勸徐武江拿幾十人去跟短時間內極可能會膨脹到數千之眾的賊軍血拼,太強人所難了,他閉目想了片晌,睜開眼,鄭重而平靜的跟徐武江他們說道: “我決定留在淮源,不回金砂溝去了。倘若我不幸戰死,你們要認柳姑娘這個三寨主!” 第八十一章 風亂新寇至 徐武江見徐懷犯起倔性子,竟然要獨自留在淮源鎮上,站起來急躁的問道: “你這是又為哪般?軍寨多你一個,又有何益?” “軍寨里雖然僅有百余武卒,但軍寨小而堅,將卒又皆各家選派精銳,僅僅是缺了與賊敵血戰的血勇之氣罷了,”徐懷淡淡笑道,“所以我這樣的莽貨,這時候站出來,還是有點用處的。再說了,所有事情都是因我而起,我不能置身事外……” “這些事與你何干?你別胡鬧了!”徐武良、徐武坤都急得要翻臉,站起來發急的扯他的衣衫,叫道,“你與我們回去,或能勸徐武富同意出兵策應軍寨,你一個人,管個屁用!” 雖然徐懷也不覺得他要為桐柏山這時的惡劣局面負責任,但腦海閃現的神秘記憶又不能說出口,只能拿這樣的借口來說服徐武良、徐武坤同意他的選擇。 說實話,要不是昨日突然閃現這段記憶,他不會冒這么大的險去助鄧珪守軍寨,但要是在不久即將到來的建和元年,中原都將陷入驚天動地的大禍亂中,徐懷不覺得他還應該徐徐圖之。 徐武江、徐武良、徐武坤他們的強烈反對,徐懷能夠理解。 賊兵雖眾,短時間還會進一步膨脹,但到底是烏合之眾,兵甲也不可能多精良。 玉皇嶺的防御體系正快速加強中;而賊兵越發兇殘,徐氏族人保家護寨的意志也將會越加堅定。 只要叫賊兵在玉皇嶺前吃幾次大虧,即便是鄭恢在幕后cao控一切,也很難說服其他賊眾不計傷亡損失就盯著玉皇嶺及徐氏一家往死里拼殺。 其他賊匪憑啥一定要啃鹿臺寨這塊硬骨頭啊,難道軟杮子不香了? 所以,徐氏據玉皇嶺諸寨以守,未必不能堅持到朝廷調大軍進剿之時。 然而昨日閃現的那段記憶,預示在不久的將來,整個中原都將陷入大禍亂,他還能徐徐圖之嗎? 即便他這時候隨徐武江他們退去玉皇嶺,堅守一兩年之后等到朝廷組織大軍進剿,本質上會有什么改變? 徐武江跟他們到時候不是還得藏頭藏尾,不敢暴露身份? 徐武富到時候就不會千方百計的想辦法解除他們對整個徐氏的捆綁? 在沒有外部危機之后,徐武富到時候先舉起屠刀、來搞個“大義滅親”,真不是難以想象的事情,甚至到時候徐氏內部的斗爭會變得殘酷、血腥。 更關鍵的一點,此時不積極去做點什么,任賊兵肆虐,令無數青壯死于戰亂或因戰亂導致的饑荒、疫病,在真正的大禍亂來臨之時,桐柏山里應對大變局的潛力,將被提前耗盡。 “我沒有胡鬧,你們且耐心聽我解釋,”徐懷耐心說道,“此時想說服家主以及徐武磧等人與鄧珪合作,全力助守巡檢司軍寨,是絕無可能的事情,甚至心庵他爹、蘇老爹都會極力反對。但你們想想看,要是軍寨不守,賊眾毫無顧忌渡過白澗河,徐族在玉皇嶺想要支撐到朝廷調派大軍來援,打算死傷多少人?一千,還是兩千?” 徐懷撿來一根樹枝,在院子里的泥地上勾勒出淮水、白澗河、玉皇嶺的地形,繼續說道:“……軍寨不失,即便賊眾可以從中部淺灘越過白澗河去打徐族,但絕對不敢用全力。同樣的道理,十七叔你們回去后更積極的備戰,軍寨這邊只要熬過最初的幾天,便能令賊眾瞻前顧后,進退失據!” “這些征戰之事,你也只是妄自揣測?!毙煨拟忠膊幌胄鞈衙半U去軍寨,除了鄧珪人心難測、有可能剛見面就會對徐懷不利外,大股賊眾真要圍攻過來,守住軍寨的可能性實在太低了。 “十七叔當知道我不是紙上談兵?!毙鞈讯⒆⌒煳浣f道。 雖說徐懷將一切都推到柳瓊兒的頭上,但障眼法只能瞞過徐武富、徐武磧以及徐灌山、蘇老常等人——畢竟他們接觸徐懷的機會也少,想要破除以往對徐懷的固有印象很難。 徐武江當然不會輕易就被瞞住,只是有時候覺得徐懷年紀太小,于武道還有很大的精進空間,不出頭擔事也是好事。 見徐武江沉默起來,顯然是被徐懷說動,徐武良、徐武坤同時說道:“我們與你去軍寨見鄧珪?!?/br> “不用,軍寨之內有盧爺在,我與他相互照應,除非軍寨被攻破,要不然還沒有誰能在寨墻之上殺得了我們。而你們也很清楚,軍寨武卒里實不缺好手——十七叔,你真就以為其他節級不如你,而人數更多的十將里,就沒有幾個能打得過心庵、四虎的?關鍵是有沒有人能幫鄧珪,將他們的斗志給激發起來,”徐懷說道,“而金砂溝能不能在十天半個月內,拉一小隊能戰的人馬出來作為策應,武良叔、武坤叔,你們不能缺席!也不單單是金砂溝要拉一小隊人馬出來,你們不回去,十七叔他勢單力薄,沒人幫著說話,很難去說服跟家主、徐武磧他們的!” 徐武良、徐武坤不放心徐懷一人去軍寨,但又不得不承認他說的話在理: 要積極備戰,甚至要在關鍵時刻將人馬拉出來作戰,不僅僅要在徐族內部對抗徐武富、徐武磧等人,而歇馬山這邊徐灌山、蘇老常都是相對保守、心志不堅定之人,極可能都會站起來反對。 “我意已決,你們也不要想能捆我回去金砂溝去,這事就這么定了,”徐懷振衣立起,捧刀于胸前說道,“你們撤回玉皇嶺之前,留一輛馬車給我,我帶這具尸體去見鄧珪!” …… …… 周健雄等十一戶家人都要去玉皇嶺,即便有雇工這個借口,還有好些家人不愿意丟下那些殘破不堪的窩棚走人。 好些人就想著家里的壯勞力,可以借這個機會樊上徐族的關系,到玉皇嶺做工賺錢糧,老弱婦孺則留下來守窩棚;生怕都走了,在桐柏山里連最后棲身的一席之地都被人奪走。 一直拖到午后,還有五戶家里老人都執拗的要留下來,這節骨眼上也不能將他們強行綁走,真是急煞人也。 只能是其他人隨徐武江他們先去金砂溝,周健雄、殷鵬兩人決定暫時留在柳條巷。 一來為在形勢進一步惡化時再考慮強將這些家人帶走,二來為徐懷進入軍寨之中,這邊還能有人傳遞消息。 將晚時分,周健雄、殷鵬二人幫忙套上馬車,又將豹爺被插了十一刀的尸體裝進馬車里,準備讓徐懷帶去軍寨,給鄧珪當見面禮——他們不知道這一決策的內幕,心里疑惑,也是照徐武江、徐武良的吩咐行事。 柳條巷狹窄,又坑坑洼洼,怕尸體從馬車里顛出來,周健雄趕去渡口雇船,殷鵬幫著徐懷趕車往前走。 出柳條巷就看到有好些民眾驚惶失措的從主街方向逃來。 徐懷攔住一人,問道:“前面發生什么事情?” “有馬賊殺入街市!” “怎么可能?”徐懷大驚,問道,“賊眾昨天才血洗仲家莊,白澗河西有軍寨,他們怎么這么快就殺入東岸的街市?” 徐懷腰間挎刀,人又高頎勇健,他怒目瞪眼發問,聲音跟雷霆似的,卻叫被攔住那人嚇得發抖起來: “馬賊從東面殺過來的,直接奔唐家貨棧去了,我哪里知道可不可能??!” “有多少人?”徐懷問道。 “有二三十人,卻不知具體多少人數,他們都是牽馬走進街市,到唐家貨棧前被兩名武卒攔住搜查,突然拔出刀大開殺戒……” 徐懷恍然省得,這伙馬賊不是虎頭寨、石溪莊或太白頂的,而是聽到上千賊眾血洗仲家莊的消息后,特地趕到兵荒馬亂、幾乎不設防的街市來趁火打劫的。 徐懷深深的吸了一口氣,放開那人往遠處逃走。 他猜到賊眾血洗仲家莊,會將桐柏山里十多年的寧靜徹底打碎掉,但沒有想到形勢惡化會這么快。 僅隔一日,不僅周健雄他們受人唆使,迫不及待的想要去入伙,連別家山寨竟然也這么快就出山來搶第一桶金了。 街市之中,確定會有大筆錢財可供劫掠后快速逃去的,就唐家貨棧這幾家兼放貸及經營大宗商貨的鋪子了。 即便唐家貨棧對唐家,比悅紅樓還要重要,也常年都有二三十名莊客在鋪子后的院子里玩刀弄槍,以防有人上門鬧事;加上鋪子里管事、掌柜、伙計以及搬卸貨物的力夫,有時候可能會有上百人在。 不過,這伙馬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襲殺過來,徐懷不覺得唐家貨棧那些看著兇悍的護院莊客,在倉促之間能抵擋得住。 而這些馬賊是奔唐家而去,徐懷還犯不著為唐家出頭,他與殷鵬不急不慢的牽拉著馬車,往主街那邊緩緩走去…… 第八十二章 殺人算賞錢 主街有各家鋪院,也有稅監院子,這時候警鐘也從那個方向“端端端”敲響起來,叫往外圍逃跑的民眾越發慌亂起來;還有好些人都是昨日夜里從仲家莊逃難過來的,這時候猶顯得倉惶狼狽,如喪家之犬,聞風喪膽。 徐懷走到主街附近,從巷子里看出去,石街上的人已逃得稀落,卻也有不少人從巷子里探出頭來看熱鬧。 遠遠就見唐家貨棧前有七八名或滿臉橫rou、或刀疤縱橫、或削瘦狠戾的賊人騎著高頭大馬,一面監視街市左右的動靜,一邊看護停在鋪子外的二十多匹駿馬,其他賊匪已殺入鋪院里了。 桐柏山的賊匪沒有闊到一人兩騎,看馬匹數量,可以預估這次突然闖進淮源搶掠的盜匪僅有三十四五人。 此時除了兩名軍寨武卒之外,還有三人躺在石街血泊之中抽搐著,還能看到鮮血從他們的脖頸處汩汨流出,不知道因何被這伙盜匪所殺。 軍寨武卒渡河巡防街市,通常由十將或節級率十到二十人為一隊。 今日這種情況,怎么也得是一名節級率二十人隊在東岸盤查、維持秩序才算正常,監稅這邊也會有三四名廂兵當班。 然而這時除了兩名橫死石街的武卒外,徐懷看不到其他兵卒的身影,想必藏在某條巷道或鋪院里,不敢在增援從西岸渡河趕來之前,圍殺這股兇悍的匪寇。 而五六百步長的主街兩側,鋪院大多是諸大姓宗族的生意,平時理應都有數名或十數莊客護衛,但這時徐懷卻見各家鋪院都緊閉門庭,都一副各掃門前雪的姿態。 陳子簫、潘成虎、仲長卿、高祥忠等賊酋還沒有領賊兵大舉襲來,但仲家莊慘遭雪洗的陰影已經籠罩住桐柏山的上空,叫大姓宗族都人人自危起來,不敢去招惹這伙來歷不明的盜匪。 沒有強勢人物站出來主導,所謂實力強悍的宗族勢力,在更為兇殘的賊眾面前,還就是一盤散沙??! “你在巷子里守著馬車,我到前面看看去!”徐懷吩咐殷鵬說道。 殷鵬以前沒怎么接觸過徐懷,但知道他是徐族這個赫赫有名的憨貨,也不知道他這時候想去干啥,前面有什么好看頭的? 不過,他今日新入伙,他師父徐武良以及大桿子徐武江,都吩咐他跟周健雄留在淮源都要聽徐懷的號令,這時候也只能悶聲應是。 徐懷走對石街對面,推開鄭家rou鋪半虛的木門,示意湊頭在門隙旁的鄭屠戶以及青皮陳貴往里讓一讓:“我來借個地看熱鬧!” “你不是回玉皇嶺了?”鄭屠戶吃驚的問道。 這年頭rou鋪戶所執看上去是賤業,但淮源鎮上比鄭屠戶地位顯貴的還真不多,消息卻是要比周健雄這些真正的破落戶靈通多了。 他聽人說潘成虎前些天襲擾鹿臺寨,徐氏有個武勇過人的莽貨在寨前殺死十多名賊人,大姓宗族都羨慕徐氏命好,竟然有這么一個不知死活卻又身手強橫的憨貨可以任意差遣。 鄭屠戶在徐懷手里吃過虧,猜想傳聞應該有幾分真實性,卻不想這時候在淮源還能再見到徐懷。 “有人著我送一份賀禮給鄧郎君,卻不想遇到這事?!毙鞈阎噶酥笇γ嫦镒永锏鸟R車,跟鄭屠戶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