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好兇猛 第30節
不過,鄧珪卻不能拿這些細節,去跟州縣證明徐武江他們投匪了。 徐武江真要投匪,憑什么不將那幾匹軍馬帶去虎頭寨? 要是將這些細節都稟報上去,更像是賊匪殺害徐武江他們后,沒有來得及捉住軍馬而已。 鄧珪這時候心里正斟酌用詞,確保州縣會順水推舟判定徐武江等人投匪,而不會橫生其他枝節。 當然,他也不怕徐武江真敢站出來。 臨陣脫逃之罪,絕對不比投匪輕上多少,徐武江站出來能對質什么? 至于唐天德趕去鹿臺寨無獲而歸,鄧珪也不覺得意外。 徐武富心里再巴望斬草除根,但他身為徐氏家主,怎么也得假惺惺先維護宗族,接下來還是要看州縣如何施壓了。 至于蘇荻逃回鹿臺寨,以及徐武江會不會暗中跟家小聯系,鄧珪都不愿意去深想太多。 他這時候就巴望著州縣得報后,追究他的“責任”,將他撤換到其他地方去,盡早遠離這狗屎一般的漩渦,王稟也好、靖勝軍舊卒也好,從此都跟他再沒有半點關系。 “唐都頭你所說之事,我都寫入這封給縣里的文函之中,唐都頭,你與晉都頭過來看看,這么寫是不是恰當……”鄧珪將告函寫好,十分客氣邀請唐天德、晉龍泉過來幫他參詳一番,之后再畫押用印,安排武卒連夜送往泌陽去。 凌晨確知徐武江續弦逃出軍寨,唐天德明明看到鄧珪氣急敗壞直跳腳,卻不想他這時候卻心平氣和起來了,心里奇怪:這一切要問責下來,難道不是鄧珪這廝罪責最重? “好了,先就這樣啊,一切待程知縣知悉后決斷,我們聽令行事便是了?!编嚝暸呐钠ü蓮墓侔负笳酒饋?。 這兩天太心力憔悴了,鄧珪原本想回后宅歇息一下,但從官案后走出,卻邁步走出衙署,往王稟住處走去。 …… …… “相公今天心不在焉啊,這枚棋又落錯地方了!” 盧雄沒有王稟考慮得那么深,確認唐天德在鹿臺寨吃癟回來,懸到嗓子眼的心就落在下來,卻是王稟還是忡忡憂心難解,落子總出錯。 “王老相公……”鄧珪站在院墻后行禮道。 “鄧郎君今日辛苦了!”王稟頷首示意。 “都是為朝廷效力,談不上辛苦不辛苦的,卻一無所得最令人沮喪?!?/br> 鄧珪走進院子,站在到石桌旁看棋盤凌亂,看得出王稟、盧雄坐棋盤前,心思卻不在這上面,說道, “下吏今日趕到青溪寨,看過徐節級死不見尸的那地方,說實話,不太像是兩方人馬拼死捕殺,很多人也由此認定徐武江投匪去了——王老相公您覺得呢?” “老朽削職為民,哪敢胡亂議論地方軍政?鄧郎君這話可真是難為老朽我了?!蓖醴A舉起一枚棋子,落于棋盤上,說道。 “副都頭唐天德,今天前往鹿臺寨,想將徐武江家小請來巡檢司協查此案,然而他卻連這點小事都辦不成,狼狽撤了回來,王老相公覺得他當不當罰?”鄧珪問道。 “唐天德照朝廷律令行事,卻無功而返,則是無能,當不當罰,鄧郎君心里有數,哪里需要老朽置喙?”王稟看向鄧珪笑著說道。 “好一個朝廷律令,下吏受教了?!编嚝曈中幸欢Y,轉身走出院子。 “這個鄧郎君,今天什么事都沒有做成,卻還一臉的輕松,看來還真是迫不及待想跳出這泥潭??!” 鄧珪一臉的輕松淡定,盧雄難得的好心情則一掃而空,沮喪說道。 他們剛到淮源時,就認識到鄧珪的油滑,這時候又怎么可能猜不透他的心思? 而在鄧珪被“問責”調往他地之后,蔡鋌就會派他的嫡系來接掌這個放在大越版圖里極不起眼的淮源巡檢司了。 接下來等待他們的,將是束手就擒的命運。 這怎么叫盧雄能有好心情? 王稟遲疑許久,說道:“鄧珪去職之日,你就帶萱兒去鹿臺寨吧——” “相公……”盧雄喊道。 “你留下來也是無謂,而萱兒的如花年華也不應該止于此?!蓖醴A嘆息道。 …… …… 金砂溝與玉皇嶺相隔兩三道山嶺,直線距離可能僅七八里地。 不過,淮水上游的諸多支流,在桐柏山內部主要呈南北向匯入淮水,也在群山之間切割出寬窄險坦不一的南北孔道,使得群山之間大多數的村寨,都有道路跟沿淮水修造的走馬道這條主干道相通。 而分布于不同溪河流域的村寨,卻多為險峻的山嶺、丘壑阻隔。 好在桐柏山雖險,但那種飛鳥難渡的百丈懸崖絕壁卻也不多,更多是一截接一截、連綿不斷的陡坡、溪溝、谷壑。 雖說辛苦,徐懷還是連夜趕到金砂溝,來跟徐武江、徐心庵他們見面。 不過,徐懷之前跟徐武江他們走過一次金砂溝,但是從下游方向過來,這次是直接從東面跨山越嶺過來,不可能恰好就找到徐武江、徐心庵他們約定的藏身地。 徐懷翻過一道山嵴,從陡坡下去,是一道長澗夾于兩山之間,清澈的澗水不深,能看到溪底的軟沙,有些微的粼粼金光…… 徐懷蹲陡坡上,正尋思著是沿溪澗往南,還是往北尋找徐武江他們約定的藏身地,腦海里閃現出一段文字來: “淮上冶金,沿溪取沙,以木盤淘,得之甚微且費力;楚山有金坑戶用大木鋸剖之,留刃痕,投沙其上,泛以水,沙去金留,是為溜槽法……” 徐懷猛然一驚,遲疑的盯向溪底那閃著些微光澤的軟沙。 兩三個月來,他腦海里突然閃現的文字及畫面片段很少,大多數都沒有意義,或分辨不出意義,但這段文字記憶絕對跟眼前這金砂溝有關。 金砂溝在桐柏山還是比較有名的。 溪谷沙中藏金,徐懷早就聽人說過,但溪沙藏金極微,辛苦一年都未必能夠糊口。 也只有附近的山民,在秋冬農閑之時會過來淘金補貼家用,而到春夏水漲、田地農忙起來,山民便都會退回村寨。 鹿臺南寨就時常有人參與淘金。 不過,產出太微不足道,不僅官府沒有想過要在這里設監開礦,左右像徐氏這樣的大姓宗族,也沒有誰想到要將這處地方霸占下來經營。 而以往的淘金法,就是以木盤淘洗,徐懷在桐柏山間從未聽說過什么溜槽法! 這進一步證明,那些記憶都來自于還沒有發生過的后世。 徐懷以往沒有親眼見過族人用舊法淘金,短時間也無從揣摩溜槽法的細節,當下稍稍遲疑,決定先找到徐武江、徐心庵他們匯合再說。 第四十三章 錢糧人心事 “徐懷,這里!” 徐懷沿溪邊狹窄的灘地往北走了一段,徐心庵從半山腰間的洞xue里探出頭來,招呼他過去。 從溪谷到洞xue有一條淘金山民踩出來的小徑,雜草蔓生,他摸索著爬進石洞,大家情緒急切的都圍過來問南寨的情況。 洞口較矮,里面頗高,有五六丈深,此時點著篝火,有鐘乳石從洞頂垂掛下來,地面卻較為平坦,還有一些淘金山民遺棄在這里的破陶盆陶罐,以及睡人的草絮堆。 一只陶罐正架在篝火上“撲撲”燒著熱水。 諸武卒從青溪寨逃出來,除了兵甲武器外,也盡可能多攜帶rou脯、麥餅等干糧,能捱十天半個月,這時候卻擔心蘇荻與徐懷回到鹿臺寨,不能阻擋巡檢司將他們的家人捉去受牢獄之災。 “我們早一刻逃出軍寨,不知道鄧珪前夜得知你們從青溪寨消失之后是什么反應,但昨日巳時中,唐天德帶著人馬氣勢洶洶過來,幸虧武良叔、十七嬸他們阻攔,才叫唐天德無功而返……”很多事情都無法細說,徐懷這節骨眼上也沒有居功的心情,不想浪費口舌解釋,便將功勞推到徐武良、蘇荻的頭上,將昨天鹿臺寨發生的情形簡略的說了一遍。 確認家人無恙,眾人稍稍寬心,但他們接下來要何去何從,卻莫衷一是。 干糧僅夠維持十數日,其實也很有限,也不能指望桐柏山里漁獵能有多大的收獲。 二十五六個青壯漢子不可能一直都躲藏在這不見天日的洞xue里,但天下之大,哪里又是他們容身之所? 答案是什么,大家心里都很清楚,只是到這一步仍有人不甘。 還有一個,就算是落草為寇,是他們這一伙人直接找個易守難攻的險峻峰嶺占山為王呢,還是找一家可靠的山寨去投靠? 徐懷坐在祛除濕冷的篝火旁默默聽著徐武江與眾人議論這些事情。 事情走到這一步,雖然他知道別無選擇了,但他也不會覺得落草為寇真能成得了什么氣候。 所有的選擇都不過是走一步看一步,他又能提出什么有遠見的建議? 當然,大多數人也不會關心他的意見。 徐心庵坐到徐懷身邊來,背靠著濕冷的石壁,小聲說道: “從金砂溝上去十一二里,就是歇馬山,大當家潘成虎為人頗為仗義,與鹿臺寨以及其他周邊的其他村寨,都沒有太激烈的沖突;而以往鹿臺寨逢年過節對歇馬山有所打點,十七叔就暗中負責過好些次,跟潘成虎算是識得。我們要是前去歇馬山投靠,應該會被收留。不過,歇馬山在桐柏山雖說勢力較大,但養活不了太多的‘閑人’,不可能讓眾人將家小都遷過去。我們初時過去可以隱姓埋名,沒有什么大問題,但時日一長,歇馬山其他小啰嘍知道我們的底細后,很難保證消息不傳出去。到時候就算巡檢司不追查,州縣也必然會再去為難我們的家人,大家都在頭痛這事!” 他們離開青溪寨之后,昨日午前就藏匿到金砂溝來,對后續要怎么辦,在徐懷過來之前,他們就討論過好幾回;卻在徐懷到來之時,都還沒能拿定主意。 二十多名武卒投匪或消失了,不是巡檢司敢隱瞞不報的;而一旦確認他們落草為寇,州縣也不可能沒有后續的動作。 眾人這時還是進退兩難。 徐懷想到剛才腦海里閃現的那段記憶,低聲問道:“大家有沒有想過就留在金砂溝落腳?” “不是沒想過,但是這里太難了,”徐心庵搖頭說道,“你過來也看到了,金砂溝地形是險,從外面很難進來,但從頭到尾,你看得見有幾塊稍稍平整的土地;還有一個,這里距離歇馬山太近,一山不容二虎,我們想在這里立足,不用等巡檢司動手,潘成虎都有可能會先派人過來打我們?!?/br> 徐心庵怕徐懷不明白,從篝火堆里撿了一根樹枝,拿燃燒炭化的一頭在石地上,簡略的勾畫出這左右的地形圖來: “歇馬山就在金砂溝的源頭,雖然東面另有出山的道路,但金砂溝始終是其后門——當然,更重要的還是我們在金砂溝自立門戶了,難免會要從附近村寨刮取糧食鹽鐵,但這些村寨早就是歇馬山的羊莊,怎么可能容忍我們染指?” 不管起初是否走投無路求條活路,但只要落草為寇了,殺人放火者有之,打家劫舍者有之,濫殺無辜更是不絕如縷。 不過,能在桐柏山里較長時間掙扎生存下來的山寨勢力,跟周邊的村寨、大姓宗族都維持著一種微妙的平衡,沖突不會太激烈。 有些山寨勢力對周邊能保證日常孝敬的村寨甚至能做到秋毫不犯,但也絕對不會輕易容許其他勢力插足進來。 主要原因就是山寨與周邊的村寨,已經形成的“供養”關系,不僅不容他人插足;偶爾有流寇越境作案,山寨勢力還會出人出力捉拿,實際在一定程度上,取代了官府的作用。 徐武江、徐心庵覺得他們不可能在金砂溝立足的關鍵原因就在這里;至于金砂溝是不是歇馬山的門戶,潘成虎等賊酋還真未必能有這個眼光。 徐懷也不以為留在金砂溝落腳是件容易事,但這段時日以來,他也一直在琢磨那些記憶片段的觸發契機是什么。 這次閃現的記憶,涉及到歇馬山金坑戶,及他以往未曾聽說溜槽法,他懷疑就跟金砂溝沙金有關。 至于怎么才能說服徐武江他們留下來呢? 溜槽法他還不清楚細節,就算再好用,就算是能以一抵十,二十多人留下來,也發不了橫財,卻要面對歇馬山人馬所施加的巨大壓力,并非好的說辭。 更關鍵,不少人都傾向投靠歇馬山,溜槽法這事更不能過早說出。 “你有什么想法?”徐武江看到徐懷過來報信后,就跟徐心庵坐角落里嘀咕,坐過來問道。 徐懷稍作沉吟,說道:“十七叔,不管多艱苦、兇險,大家還是要留在金砂溝立足。昨日十七嬸曉之以情、動之以理,族人皆以為十七叔你們死于匪事,而出離義憤;這也使得徐武富不敢公然跟鄧珪勾結。不過,太多人還是要依附于本家,時日一久,義憤之心便會消去,剩下的都是茍且。真正能令徐武富有所忌憚的,還是十七叔你們。只要你們窺視左右,像顆釘子釘在金砂溝,再借給徐武富一個膽子,他都不敢公然將大家的家小交出去!” 徐武江蹙著眉頭。 不管徐懷是突然開竅也好,還是一直以來都大智若愚,徐武江還是能客觀權衡眼下進退兩難的困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