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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公主殿下,別玩火 第28節

    兩人目光在馥郁的梔子花香中短暫沖撞,又各自原路返回。

    恰巧碧禾拿來緋紅對襟長衫,越朝歌便佯裝無意地略過梁信的問題,問碧禾道:“書房可都準備好了?”

    碧禾一邊撐開衣袖伺候她穿上,捋著衣服上的褶皺,一邊道:“都收拾好了,書案照長公主的意思,擺在東梢間給暗淵公子用。說起來那桌案真是頂好的,用的是嶺南進貢的鐵樺樹,三人合抱的粗細,工部那邊親自監工,鋸了整三日,刨光也用了許久,又刷了十來遍清油,陛下看過了,這才抬進咱們府里?!?/br>
    說及越蒿,越朝歌想起蘭汀。

    昨夜拘了人后,讓連瀾進宮遞信,越蒿還沒給出明確答復,只說沖撞了她,隨她處置。這其中的關鍵,隨她處置這四個字大有文章,分明是把球踢還給她。

    雖說事情發展恰在越朝歌意料之中,可她心里總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

    梁信看她雖仍笑著,眼睛卻沒了笑意,心里大概有了底。

    那書案是宮里賜下的,她不開心,想必也和宮里有關,也只有宮里能讓她不開心了。

    梁信這么多年伴著她,只能在平日里陪她聊聊,紓解一二。她有時候說,有時候不說,但總歸是愿意和他多聊幾句的。除了這樣的陪伴和體貼,他無法給她旁的。他有心無力,做不到釜底抽薪。別說梁家只是一界商賈,就是王侯將相之家,也是難以撼動天子分毫的。

    越蕭面色如常,見越朝歌提及越蒿便笑意委頓,心里拂過一抹從未有過的想法。他皺起眉頭,恍然覺得自己這兩日情緒起伏太大,以至于忘了正事。

    三人一齊前往書房,越朝歌和越蕭鬧了別扭,故而與他拉扯開距離,往梁信那邊靠近些。

    這個小細節落到梁信眼里,似乎佐證了他的猜想,越朝歌對他的確比對越蕭親厚許多。于是提著的一顆心終于重重落下,不動聲色地舒了口氣。

    兩人一路有說有笑,談及修復血玉的事情,越朝歌的話便更多了,一時間把越蕭和她之間的尷尬曖昧拋在腦后。

    越蕭落后幾步,走在他們后頭,一身肅殺。

    來往修剪整飭院子的家丁扈從遇見他,紛紛埋下頭加快腳步,原本聒噪的鸚鵡見他從廊下走過,也咕嚕地收了聲響。

    *

    越朝歌的書房是單獨的院落,坐在一片鏡光湖面上。穿過垂拱門便能遠遠瞧見它的巍峨氣派。同郢陶府里的其他建筑物相比,書房周圍視野開闊,遠離喧囂,顯得有些離群索居。

    越蕭抬眼,把別具一格的環境納入眼底,心想:原來這就是郢陶府四大不能隨意踏足的地方之一。

    他忍不住看向前面的緋紅身影,她心情已經明朗起來,眼下正同梁信說得很投機。越蕭盯住她平直的肩膀,盡管被雀羽織金線的絲綢覆蓋,仍能隱約看出鋒銳瘦削的筋骨輪廓。

    越朝歌太擅長偽裝,在無謂的玩笑里穿雜認真的試探,謹肅時又會窈然笑開,掛上一副盛氣明艷的笑容。多年身居高位,與越蒿周旋,把她磨成了今日的模樣,不敢暢懷,小心翼翼,真真假假,假假真真。

    她心里大抵是遠離了所有人的。

    就像華麗廳堂背后的清蕭寢殿,就像瓊樓玉宇掩映下的離索書房。

    沒人能真正走進她心里。

    梁信如此,他越蕭大抵也是如此。若她知道越蒿是他同父異母的兄長,該是要把他推出很遠的,或許會后悔當日要他入府也說不定。

    越蕭不知道的是,越朝歌早已知曉他的身份,她所知道的,甚至比他自己要多得多。

    他止住腳步,紫藍衣擺在空氣里劃下一道弧度,貼服下來。他啟唇,剛想說些什么。

    “長公主!”一名銀甲佩劍的護衛從回廊那頭沖將過來,叫住越朝歌。

    “長公主,出事了?!彼艿皆匠韪?,氣喘吁吁,卻霎然住了口。

    越朝歌臉上還掛著笑,左右瞧了兩眼,一邊察覺越蕭落后很遠,一邊同那護衛道:“無妨,說吧?!?/br>
    旁人在側,那護衛尤有些不放心,但既然上位者如此說,他也只能照辦。于是壓低了聲音稟道:“鳳凰臺出事了?!?/br>
    越朝歌眼皮一跳,仍風輕云淡的,垂下手來道:“出什么事了?”

    護衛抿唇,抬眼道:“人跑了,連統領也受了傷?!?/br>
    越朝歌瞇起眼,慢條斯理地抽出梁信手里的扇子,挑起那護衛下巴,“你是說,蘭汀跑了?”

    護衛被迫抬起頭,聽她話里隱有問責發作之意,剎那間頭皮發緊。

    他戰戰兢兢道:“后院的白楚公子說,昨夜瞧見暗淵公子夙夜往鳳凰臺去,在里頭待了好些時候,他越想越不對勁,便稟報了連統領。連統領推門進了暗室,誰想那蘭汀不知什么時候被人解開,早躲在門后,突襲了連統領就跑了?!?/br>
    越蕭聽見自己的名字,目光便落到了他身上。

    護衛只察覺到背后有一道灼灼的視線,眸光之厲,他的后背幾乎要被洞穿。

    越朝歌把折扇扔回梁信懷里,眼神探過來,落到越蕭身上。

    她笑道:“自己反省一下,什么時候成了眾矢之的?”

    昨夜暗淵有沒有出旁騖殿,越朝歌再清楚不過。白楚為什么那么說,她也清楚。但她不能理解連瀾。

    連瀾性情謙卑內斂,做事按部就班。事涉兩位公子,他本該知道自己站的位置,定然會謙慎地察知自己沒有裁決的權力,轉而先向越朝歌稟報的??裳巯滤敊C立斷信了白楚的說法,直接進暗室檢查,顯然對越蕭懷有深重敵意,也因此自然而然地站上了越蕭對立面。

    越朝歌不知道連瀾這么做的出發點,分明越蕭對他一點威脅也沒有。

    她擺了擺袖,示意通稟的護衛帶路。

    “阿信,你們倆先去書房稍候,本宮去瞧瞧連瀾?!?/br>
    越蕭身份特殊,越朝歌必須摸清連瀾對他的態度,沒有交集他又是何來的敵意?

    此時的深宮大內靜謐無比,宣華殿內落針可聞。

    太醫低眉垂目,手搭在越蒿腕間,半晌,他起身道:“陛下脈弦而數,一息五至,想是近來因思慮勞倦過度,郁而化火致使心煩不寐,頭痛漸劇。容微臣擬方一則,煎服數日,勞疾自除?!?/br>
    越蒿屈肘撐在案上,聞言罷罷手,示意他出去。

    太醫如蒙大赦,忙躬身收拾齊備,背著醫箱告退。他路過下首垂頭跪著的女子時,只敢輕輕瞥一眼,腳步不停地往外走。

    待太醫離開后,越蒿歪靠在椅子扶手上,揉著鬢角。

    “知錯嗎?”

    蘭汀伏到光潔的地面上,前額貼地:“屬下知錯?!?/br>
    越蒿抬眼,遠遠睨著她:“朕和小朝歌這么些年,默契已成,她不會輕易動我的人,你犯了什么錯,竟叫她連朕的面子也不顧?”

    蘭汀默然。

    她不知道此事從何說起,只能說出自己最初的直覺:“屬下覺得長公主有二心?!?/br>
    “就因為你覺得,所以你擅自枉顧朕的命令,在郢陶府頤指氣使。蘭汀,是朕對你太過寬和了嗎?”

    不同于往日的陰鷙,他說話的聲音很是和善,和善到叫人渾身寒栗。

    蘭汀心里沉甸甸的,埋著頭道:“屬下不敢?!?/br>
    越蒿冷笑了一聲,重又閉上眼睛,仰頭靠在椅背上。

    一個連瀾,一個蘭汀。就是有這么多自以為是的奴才,才叫他和小朝歌的關系失衡,走到如今的地步。

    “你可知,連瀾為什么肯放了你?”

    蘭汀道:“屬下不知?!?/br>
    越蒿道:“是朕告訴他,小朝歌因為一個男人,眼下已經要跟朕翻臉了,竟然把你拘在鳳凰臺。她打破了維系這么多年的平衡,再如此下去,恐怕要犯大錯,朕的寵溺不是沒有底線的?!?/br>
    越蒿譏笑一聲,“你猜他怎么樣?他果真為了小朝歌,回府便把你放了出來。這木頭從前在宮里當值的時候,倒沒見這么上心。朕瞧著,他多半是愛上了小朝歌?!?/br>
    蘭汀聽得云里霧里,不知道他究竟要說什么。

    “一個循規蹈矩、按部就班的人,有一日打破了做事情的習慣,必然有感情在其間牽發引動。連瀾是愛上了小朝歌——”

    越蒿說著抬起眼皮,遠遠睬著她,“你呢?蘭汀?!?/br>
    晴好的天空突然飄來大片陰霾,把日光遮得一干二凈。光亮的閃電破開層云,隨即一聲悶雷炸響。

    蘭汀久久伏在地上,整個心臟像是被大手攥住,一絲呼吸也透不出來。手心的汗已經把光潔的地板浸濕,有些打滑。

    越蒿的聲音徹徹底底陰沉下去:“不要起不該有的心思。朕是想把小朝歌捏在手心看她掙扎討好,她偶爾不乖朕也自有想法,你要清楚自己的身份,憑你還不配管教她,明白了嗎?”

    蘭汀喉嚨發緊,艱難地發出聲音,“屬下,明白?!?/br>
    越蒿重又闔上眼,抬抬手指:“自去領罰?!?/br>
    郢陶府。

    天忽然暗下來,鵝黃半袖的侍女提著青松蘭草的守夜燈,魚貫進入書房里,取火折子點亮仙鶴揚羽多枝燈。

    越蕭站在臨湖的圓窗前,望著沉沉天幕下紋絲不動的湖面。

    一滴雨點砸碎鏡湖的平靜,須臾,豆大的雨滴潑灑下來,湖面立刻雨簾氤氳,一片茫茫不見綠水輕舟。

    梁信不知什么時候走到他身邊,忽然出聲道:“雨下大了?!?/br>
    他說話的聲音平緩溫和,越蕭也沒了針鋒相對的尖銳,淡淡道:“我知道?!?/br>
    梁信抿唇一笑:“你昨日是去看對聯的吧?”

    見越蕭不答,他繼續道:“長公主送了我那副對聯以后,經常有人特特跑到我那里,就為了觀摩她的墨寶。他們多是想看她笑話,張揚跋扈暴戾恣睢沉迷享樂的女子筆下,能有什么顏筋柳骨。我就在鋪子前烹茶,看著他們一個個乘興而來,敗興而歸,心里覺得好笑。世人對她太過苛刻,想看高高在上的她重重跌落,他們好作談資,撫掌而笑?!?/br>
    越蕭心里細細密密地疼了起來。

    他皺起眉頭,聲音像窗外的雨一樣冷冽:“有話直說?!?/br>
    梁信走到旁邊的窗前,抬手搭上去,遠眺道:“我看得出來,你看見她的墨寶后,眼里不是失望,是驚喜,繼而是憤怒,都不是好事者會有的情緒。暗淵,你喜歡她吧?”

    窗外雨聲沙沙作響,風卷著雨霧鋪面而來,兩人滿臉濡濕。

    越蕭心神俱震。

    喜歡這兩個字太過沉重。

    他耳畔轟鳴,回想起第一眼見到越朝歌,隔著重重紗帳,她故作鎮定強作嫵媚之姿,后來凝泉殿里她緊張得繃緊肩頸,卻能笑得傾國傾城。他以為她一定會殺了他,但她沒有,為他延醫請藥,把他強留在府,一次又一次,用瘦弱的身軀牢牢捍衛著他,對抗著越蒿。

    他身處沼澤多年,滿身泥濘,是她伸出手,告訴他這個世上還有鮮花盛開。他世界里的灰暗如潮褪去,披上了明艷繽紛的彩衣,或怒或笑,或酸或澀,如此鮮活百味。

    他喜歡她吧?

    不然,他怎么會受住她三番五次的調戲,不忍傷她分毫。她黥在他胸口的朱砂紅字,趴在他腰間系的輕絲蝴蝶結,落在心骨的柔軟的唇,畫在他腹股溝的小烏龜……明明以性命相協,她就不敢擅動,頂多換來一頓皮rou之苦,他也不是沒有受過。怎會一次又一次由著她,甚至有些樂在其中?甚至生出在她身上千百倍討要的齷齪沖動?

    越蕭的整顆心發熱發脹,迸發出濃烈的情緒,緊緊鎖住他的喉嚨。

    梁信看他神色,輕嘲道:“你連承認喜歡她都不敢嗎?”

    “暗淵,”他轉過身來,“我知道你喜歡她,我勸你偃旗息鼓。你給不了她想要的。她尊貴優渥,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你能給她什么?你作為殺手,你是能弒天子給她永世安寧,讓她不再擔驚受怕嗎?你沒有錢,沒有權,冷著一張臉,甚至不能光明正大在人前行走,你為了八千金接二連三地殺她,你憑什么喜歡她?”

    “梁信,”越蕭側過臉,注視著他。

    良久,越蕭啟唇道,“我喜歡她?!?/br>
    堅定而清朗的聲音落入連綿雨幕,湖面上仍是茫茫的一片。風卷進來,燭光搖曳。越蕭半張臉隱在晃動的陰影里,發絲在窗影間纏卷,他看著梁信,“我也不會干涉你喜歡她,因為她值得喜歡。我以為,你或許也該如此?!?/br>
    他說完,走出了書房。

    雨落在身上有明顯的壓迫感,越蕭才感受到雨勢遠比看見的要大些。他走出一段距離,回身看去,書房門上高懸“莫向外求”四個大字,筆鋒微斂,初寫黃庭,一如真實的她。

    廊下避雨的鵝黃半袖侍女見他站在雨中,忙撐開府中清一色蘭花傘面的油紙傘,提起裙擺過來為他遮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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