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如莫遇
已是入夜,在云外堆積了一天的秋雨終于淅淅瀝瀝的下了起來,沒過多久便成了傾盆大雨,凍骨的寒風刮的衣袖獵獵作響,薛景陽抱著蘇靈郡在大雨中蹌踉的奔跑,寒夜的風雨麻木了他的手腳,他的動作卻是絲毫沒有放松。 已經多久沒有這樣不顧一切的奔跑過了。 冰冷的風,冰冷的雨,仿佛是要凍結身體里的血液,讓他的呼吸凝固于此。 二十多年來,他的心一直枯寂如死灰,猜忌與仇恨把他吞噬在無盡的黑暗中,他望不到邊,也找不到一絲可以窺得溫暖的光線。 不能相信任何人,是他在刀尖上舔血一直深深信賴的良言。他早已習慣行走在萬仞深淵,也不會對任何人、任何事動用分毫的感情。 他從未想過,時隔多年,竟還會有如此強烈的痛苦,幾乎要把他的心臟貫穿后再粉碎成齏粉。 “你不會沒救的,你再堅持一下好不好?”入骨的恐懼逐漸侵入了他的全身,他感覺到懷中人身體上的溫度在一點一點消散。 “蘇靈郡,你別睡了,你醒醒?!彼е氖?,幾乎是抑制不住的發顫,“別睡了好嗎?” 回應他的只有風雨之聲。 有驚雷落下,薛景陽霍地低下頭,看著蘇靈郡失去血色的唇瓣不知何時微微揚起了一個弧度。 依舊帶著往日的溫暖,如沐春風,讓他枯槁已久的心緩緩復蘇。 這是他在迷茫的途中,意外尋得的一束光,溫暖徹骨。 他是晨曦暮靄中的江山如畫,是悠悠歲月中最明艷深情的那一筆刻寫,在清風攜雨之間,蕩漾了整個春天。 曾經一度,薛景陽也渴望過那些微小的幸福,也曾奢望過有一個人可以跨越山巒海潮,穿過往事的鴻溝,與他一并攜手共蹴千秋,可以在無數個挑燈的夜晚,與他喝酒談笑。 然而,閱盡天涯離別后,昔年的無助與彷徨再次席卷了他的內心,他所期望的東西終究與他擦肩而過,不道歸來,零落花如許,一切,如指間沙,在他的指縫間緩緩逝去。 沉寂的夜空,有大雨瓢潑落下,如蒼天的哭泣,悲鳴哀戚。 他抱著垂死的人在雨夜里狂奔,焦急的尋找著那些醫者口中的“神醫”。 這條短暫的路,長的仿佛看不見盡頭,細密的風雨消耗殆盡了他一生中所有的情感,唯剩絕望與無措,緊緊抓住了他的心臟。 風雨交織,入了夜的洛陽,似乎比往日冷了許多。 醫館里,有最后一位醫者準備打烊關門了。 然而就在這時,他忽然聽見門外一聲響,木門應聲而倒,有大雨呼嘯著卷入,一名男子滿面風塵的沖了進來。 “快點,叫你們的神醫出來,給他看!”男子喘著重重的粗氣,一身已被雨水浸濕卻不管不顧,他的懷里還抱著一名男子,那男子的臉深深的埋在他的胸口,看不清面目,身上數道深可見骨的傷口被破爛不堪的青衣裹住,有被雨水沖刷到失去血色的rou外翻出來,醒目的鮮血正蜿蜒的從傷口處爬出。 “這樣重的傷,恐怕是回天乏術了吧?!贬t者噤若寒蟬的拿過蘇靈郡垂著的手腕,面色越來越凝重。 “救他?!毖瓣査浪赖亩⒅侵槐荒米〉氖?,幾乎是在哀求,“求求你,救救他?!?/br> “這……”醫者凝視著那只蒼白無色的手,倒吸了一口涼氣。 “怎么了?我去找過好多家醫館了,他們都說沒救了,但告訴我來你這還可一試,我相信你,你看看他,能救活的對嗎?”薛景陽焦急的對他點頭,似乎是想得到對方的肯定,“是有救的,對吧?” 醫者對著他布滿血絲的眸子,松開了手,嘆息道:“你來晚了,他早在半個時辰前就已經死了?!?/br> 薛景陽愣怔。 空氣在這一瞬凝滯,他從未感覺過心口傳來的寒冷會是這番的難受,仿佛有人在此處遍布了荊刺,不過輕輕一扯,便是摧心剖肝。 “你、你是不是搞錯了?”薛景陽茫然無措的立在原地,帶著最后的一絲希望,勉強笑道:“你,你搞錯了,這……不可能啊,他可是仙君的徒弟,哪有那么容易死的?” “就算是神仙,也終有逝世的那一天啊,更何況他是人,不是神?!贬t者嘆了口氣,安慰道:“你看他,臨走前還是笑著的,也算是走的安詳吧?!?/br> 薛景陽順著他的目光垂眸,這才發現自己的手已經顫抖到無法抱住死去的人,蘇靈郡的臉徹底暴露在跳躍的燭光下,蒼白而安詳,唇角的笑意讓他有一瞬地失神,仿佛懷里的人不是死了,只是沉沉的睡了過去,到了明天,他還會笑著溫言叫他一聲道長。 屋外的雨下的更急了,狂獵的冷風吹過,像是無望的哀嚎,貫徹到了心底的最深處,讓薛景陽的眼角,有再也無法抑制的眼淚凝結成滴。 原來死寂過后,是永遠的黑暗。 二者不過殊途同歸罷了。 恐懼占據了他的神情,他緩緩跪倒在冰冷的地上,一只手依舊摟著已經冰涼的身體,一只手輕輕落在了那張清雋的臉上,似雪月般空清。 不由的,他想起了江南的春色,風是那樣的和煦,陽光是那樣的溫暖,沒有酷烈的風雪,也沒有暗無天日的屠戮。 你一定生在江南的春天吧,不然怎會如此溫暖? 薛景陽尚有溫存的指尖沿著蘇靈郡的眉間緩緩移到了他的唇角。 那額上的一束朱紅在他慘白的臉上極為刺目,也讓薛景陽的手抖得越來越厲害。 發梢的一滴水忽地落下,沾濕了那張寧靜的臉,再順著緊閉的眼角,緩慢的滑落。搖曳的燭光倒映在那滴冰涼的雨珠上,幽深的如同一泓春水。 薛景陽只覺得喉中有烈火燃燒,他死死咬著牙,卻終是沒能把所有的感情吞下,他緩緩垂下頭,讓自己的臉緊緊貼在那具沒了任何溫度的身體上,感受著他胸口的溫度,與心臟的跳動——是那樣的冰冷,那樣的安靜,似乎是在告訴他,這條生命真的已經消失殆盡。 他是他深陷溝壑時猝不及防得到的一束陽光,溫暖蝕骨,畢生再也不會有。 然而這一切,如同吹過的風,無論他如何用力,也握不住,他不甘,也不愿意承認自己終有一天會被感情俘虜,左右心智。 他開始自欺欺人,一次又一次的想要把那束光從他的生命中抽走,而現在,他終于如愿以償了。 他也終于發現,他已經沒有辦法離開那束光的照耀了,他是如此的貪戀那束光所帶來的溫度,貪戀它所帶來的一切,他的溫柔,他的笑魘,都像一把利刃,死死釘住了他的心臟。 這一切無法忘卻,也不會隨時間的流沙掩埋。 浮生如此,別多會少,不如莫遇。 雨在深夜的時候總算小了一些,顧云澤和楚藍趕到的時候,屋內有人在失聲痛哭,楚藍錯愕的看了一眼顧云澤,光影沉浮落在他的臉上,楚藍看不見他的表情。 楚藍隱隱之間忽然有種不詳的預感,他大步跨進屋中,看見地上的人臉后他驚懼在原地,發不出一個字。 薛景陽正跪在地上,一只手用力的抓著那人的手腕,微微痙攣。 楚藍掩唇,瞬地轉頭去看顧云澤,顧云澤的臉色已經變成了灰白,他在風雨中無聲的呼吸,口唇翕動,像是在極力克制著什么,他發出輕微的一聲呼喚,旋即被風雨聲掩埋。 楚藍怒極,沖上去,從后面一把拖住薛景陽的衣領,把他從地上毫不客氣的拽起,不由分說,使出了全身的力氣打了一拳在他的臉上。 薛景陽尚未從悲慟中回過神,這一拳的力氣讓他踉蹌著撞翻了身后的桌椅,驚的醫者趕緊躲進了柜臺后,以免多生事端。 “你他媽還是不是個男人?!”楚藍喝道。 “呵?!毖瓣枦]空理他,而是把目光落在了他后面進來的人身上,冷冷一笑,這一笑,便有大量的血沫從他口中溢出。 顧云澤面色冷凝如鐵,他俯身扶起蘇靈郡,一只手抵住他的后心,一只手顫巍巍的從懷中掏出了一個小瓷瓶,對楚藍道:“水?!?/br> 楚藍狠狠瞪了薛景陽一眼,立馬跑去找水。 “他對你那么好,你卻來的那么遲?”薛景陽譏誚著走到了顧云澤面前,意味不明的笑道:“他的心里可全是你啊,估計死前也是想到了你,才笑的那么開心?!?/br> 顧云澤沒有理會他,而是接過楚藍急急送來的水,把藥粉倒進了碗中,捏住蘇靈郡的下頜,想要把藥倒進去。 藥水順著他微微張開的唇角紛紛墜落。 “怎么辦,他喝不了?!背{像個無頭蒼蠅似的亂轉,突然看到了躲在一旁的醫者,立馬撲上去問道:“你知不知道有什么辦法讓他喝藥?” 醫者有些為難的搖搖頭:“他都死了,我、我這也沒辦法啊,我治病治的都是活人,死人我是真的沒轍啊?!?/br> 楚藍恨鐵不成鋼的翻了他一眼,顧云澤還在不斷嘗試著讓蘇靈郡喝下這碗藥。 藥不斷從蘇靈郡的唇角滑落,盡管如此,顧云澤還是小心翼翼的不斷把藥往他嘴里送。 反反復復的嘗試,反反復復的失敗,不知過了多久,顧云澤終于開口了。 “薛景陽?!彼硢〉穆曇粼隗@雷聲中顯得如此輕,卻還是藏不住喉中的哽咽。 難怪……難怪剛剛一直沒說話。楚藍怔怔的看著他,那樣灰白的臉上,有無措一層層的漫溢出來。他的眼神焦急而無望,手中的動作卻不敢有一絲停歇。 “你知不知道……”顧云澤的目光始終落在蘇靈郡的臉上,“他更在意的明明一直都是你?!?/br> “你被避寒劍傷的時候,他替你承受了一半的極寒之氣,或許你不知道,他練純明心法,是因為他有無法根治的病,只能用純明心法來維持,他也根本無法承受那樣的寒氣?!?/br> 薛景陽的眸光微微閃爍了一下。 “那時候你的傷情未愈,他被關在沉雪殿里的時候,也一直在惦記著你。你又知不知道,他不能染風寒?!鳖櫾茲傻纳ひ舻统了粏?,“他不過是承了你一點恩而已,卻用了十倍的情來還你?!?/br> 薛景陽垂下了眼眸。 “浮生劍的劍冢在江底,對吧?” 薛景陽沒有說話,只是點了點頭。 “他怕水?!鳖櫾茲奢p輕說道,一身白衣在忽明忽暗的燭光下斑駁陸離,“卻還是跟你去了江底?!?/br> “江底?!毖瓣栢貜土艘槐?。腦海里忽然浮現出他在被拖入漩渦前的那一刻,有一只手緊緊拉住了他,像是拉住了什么重要的東西,即便冒著生命危險,也知道會被一并拖下去,但還是沒有松手。 那只手纖細卻溫暖有力。 他驀然想起蘇靈郡在繁花盛開的鹿鳴谷對他莞爾一笑,恭恭敬敬的稱了一聲道長,一身青衣在明媚的光線下恍然如夢。 人是不是都這樣,非要等到失去了才追悔莫及。薛景陽深深吸了一口氣,努力平復著自己復雜的內心,想要完完整整的說出一句話。 “你為什么要這樣,他是我珍惜都來不及的人,你為什么要這樣傷害他?!鳖櫾茲傻种K靈郡后心的手有抑制不住的顫抖。 “你們到底什么關系?”薛景陽遲疑不定的看著他,“你把話說清楚?!?/br> “我一直都把他當做僅存在世的親人。除了阿姐,他也是這世上唯一對我真心好的人,他是我拼了命都要守護的親情,卻被你如此踐踏,薛景陽,你還有心嗎?”顧云澤的聲音越來越沉,一直沉凝的面上也終于有了波瀾。 “在我們交手后的那天,我遇到了他,我告訴他,風雨閣的事你絕對脫不了干系,而且他身上有足夠的證據能夠證明你有罪,但他還是選擇相信你,他去沉雪殿,也不過是想要為你找脫罪的證據。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顧云澤終是說不下去,他頓了半晌,才又開口:“他這么信任你,你都做了什么?” 薛景陽無言,室內一度寂靜如死。 想起往事種種,顧云澤只覺得每次呼吸都是沉重的,他明明只是想要默默守護著他的一切,卻因為自己的一時大意,就這樣看著蘇靈郡在他面前死去,也只能束手無策。 回想當初,如果不是蘇靈郡后來被送去了神祭,他們也不會不告而別,也不會在跨越千里的重逢中似素昧生平而形同陌路。 多少年前的曾經,他剛入清凝宮時,仰望著昆侖山一望無際的天空,荒涼而蒼茫,直至后來遇見了蘇靈郡,他們在寒冷的冰雪中相互依偎著取暖。他讓他看見了全新的天地,知道了即便是大雪永不停歇的蒼山上,也會有那么一絲溫暖,恍若三月的陽春,風過柳梢。 楚藍吸了吸鼻涕,抹掉了滿臉的淚,抽泣道:“蘇先生這么好的人,你怎么可以這樣對他?他腿上的傷這才剛好,就、就……人就沒了!” “什么?!剛好?”薛景陽驚愕道,“那種傷竟然花一個月才愈合?” “你都要把它穿出個洞來了,你說呢!”楚藍嚎道:“你這個人怎么這樣??!你太壞了,我討厭你!” 顧云澤不再說話,繼續重復著剛剛的動作,卻還是怎么都倒不進去。 楚藍在旁邊急的嗷嗷亂叫,“你可省著點啊,這藥就這么一點,別給它撒完了?!?/br> “別吵?!鳖櫾茲蓳Q了個姿勢捏開蘇靈郡的嘴。 依舊是不出意外的順著他的嘴角淌了出來。 薛景陽當即不再猶豫,一把搶過顧云澤手中的碗,喝了一大口,捏住蘇靈郡的下頜,對了上去。 他的唇瓣依舊如往日般柔軟,只是不再有溫度,冰涼無物。 幾番來回,那碗藥總算被薛景陽悉數喂了進去,他擦了擦蘇靈郡的嘴角,問道:“這藥是干什么的?” “從清凝宮護法那要的,可以保住他的元神沒那么快消散?!鳖櫾茲衫渎暤?。 “你們怎么知道——” 楚藍:“從易老的占星鏡里看到的?!?/br> 薛景陽驚喜的看著顧云澤,內心的狂喜涌上臉面,“然后呢?怎么樣才可以救他?” “這一切都跟你無關了?!鳖櫾茲杀鹛K靈郡,冷聲道:“他不會原諒你的。在他睜眼之前,你最好的選擇就是消失,并且永遠不要再出現在他的眼前了?!?/br> “那你們打算怎么救他?”薛景陽不依不饒的追上去,眼中的喜悅顯而易見,“需要我幫忙嗎?我可以答應你幫完就走?!?/br> “不行?!鳖櫾茲删芙^道,“我不會再給你傷害他的機會了?!?/br> 薛景陽站在原地,看著他們漸漸走遠的背影,內心掙扎不定。 許久,他追上去,拉住了顧云澤的胳膊,目光沉熾的看著他,一字一句道:“顧云澤,求你了?!?/br> “……”顧云澤怔怔的看著他,眼神中滿是不可置信。 楚藍也愣了一下,似乎不敢相信他這樣的人還會說出這種話,他不是一天天的囂張跋扈的很嗎?也會有一天有求于人? “你們需要準備什么?”薛景陽像是沒有看見對方的反應一樣,自顧自問著。 顧云澤似乎是猶豫了一下,半晌,才從口中淡淡吐出三個字:“招魂幡?!?/br> “招魂幡?!”薛景陽凝眸,“你們去哪里弄招魂幡?” 顧云澤:“找薛錦鋮借?!?/br> “不用借了?!毖瓣栂猜暤?,“招魂幡在我這?!?/br> 顧云澤:“用招魂幡布陣,去陰間,找到他的魂魄,才能還生?!?/br> “這些還需要你教?”薛景陽回道。 顧云澤:“他才剛死沒多久,去極陰之地是最好不過的選擇,到時候我帶上他的信物,靈魂出竅,去一趟陰間,你比我了解招魂幡的布陣,你在外布陣?!?/br> “你能去陰間?”薛景陽狐疑的看著他,動了動眉梢,“顧云澤你怕是也不想活了?” 顧云澤沒有接話,倒是楚藍好奇道:“啥意思?” “問你自己情郎去?!毖瓣枡M了他一眼,“小兔崽子你也去?” 楚藍昂首挺胸的點點頭,正色道:“當然了,蘇先生對我那么好,我怎么可能這種時候見死不救?” “呵,想不到你還挺有勇氣?!毖瓣柎竭吢冻隽艘荒嘈?,“本道還以為你這種嬌生慣養的大少爺應該會害怕鬼魂呢?!?/br> “鬼、鬼魂?”楚藍愣了一下,“你的意思是,待會兒要去的地方有鬼魂??” “不然你以為呢?還想著極陰之地是有墓碑,可以挖墳上供的地方?”薛景陽冷笑,“那可是亂葬崗,死在那的人基本都是冤魂,無名無姓,被世人所拋棄的棋子?!?/br> 楚藍頓時覺得有股冷意直達心底,他哆嗦著湊到了顧云澤旁邊,小聲問道:“他是不是在騙我???” 顧云澤點點頭。 “我就知道,你這個騙子!”楚藍憤憤的看了薛景陽一眼。 薛景陽不屑一笑,但很快又恢復了煩悶的表情。 顧云澤步伐很快,楚藍小跑著湊上前,幾乎是貼著他在走。 ※※※※※※※※※※※※※※※※※※※※ 這章有點長,謝謝大大們抽空觀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