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舟中誰著錦衣來(番外1)
陸家在青州也算是有頭有臉的人家,自古以來文官、武官、皇商或大或小都出過那么幾個人,因此在這小小的地方還是頗有點威望。 到了第叁代,小外孫馮芩更是儀表堂堂,俊美無儔,年紀輕輕就成了縣丞,還是破格錄用。沒過多久,馮芩就在一次買賣人口中立了功。他還在船艙深處救出了一位蜷縮成一小團瑟瑟發抖的小女孩兒。女孩兒干瘦如柴,奄奄一息,他想盡辦法打探她的家人也沒找到,最后只好又將小女孩兒從醫館接回了家。 陸老爺子、陸老太太見到那個怯懦的小姑娘都很和藹,他們輕聲細語地問她,她一開始不敢說話,再加上長時間被封閉在那個黑漆漆的船艙里,說話有點磕巴,好在兩位老人待她很親熱,她慢慢就放下防備,甚至能夠怯生生地露出一個淺淺的卻很美麗的笑容。 馮芩從旁安撫說:“沒事的,我家里人都很好?!?/br> 她懵懵懂懂,看看馮芩,又看著兩位老人。 陸老爺子有叁個孩子,長子年紀輕輕就過世了,下面是個女兒,也就是馮芩的娘親,可惜丈夫過世得早,婆家人也都早早病故,陸老太太就把女兒連同小外孫一并接了回來同住。最小的兒子陸昭和馮芩只差了四歲?,F下在距離家稍遠的武館做小師傅。陸老爺子念及可憐早逝的長子,和老伴兒考慮了一番,決定將小姑娘過繼到長子名下,取名月宜。 馮芩揉了揉她的小腦袋笑道:“月宜,以后你得喚我一聲芩表哥了?!?/br> 她莞爾一笑,清脆地喊道:“芩表哥?!?/br> 月宜在這里待了叁個月后見到了那個傳說中的小叔叔。她那時候正在獨自一人放紙鳶,紙鳶是馮芩買給他的,他每次從縣衙府里回來就會給月宜帶一些女孩子喜歡的小東西。紙鳶上面畫著月宜喜歡的蘭花,疏疏幾枝,凝神觀賞,十分精美。她存了好幾天才舍得在這樣晴好的天氣拿出來,準備放飛試試。 結果嘗試了好幾次都不行。她有點郁悶,忽然就聽到不遠處一道響亮的聲音傳來:“這都不會啊,交給我!”月宜轉眸望去,卻是一黑衣年輕男子站在小院門口,他雙手盤在胸前,眉眼雖然不算多么好看,沒有陸芩那樣俊秀,但是顯得英氣健康。他微微蹙眉,又看了看那個耷拉在地上的紙鳶,見那個小女孩兒瞪著圓圓的大眼睛有點傻氣、驚訝地望著自己,也不動作,他干脆大步上前,從她手里爭過來,一邊隨手揚了揚,一邊對月宜說:“你就是月宜吧,我看我娘寫來的信上說家里收養了一個女孩兒?!?/br> 他聲音有些大,月宜不自覺地退后了一步,卻被陸昭正好瞧見,不由“嘖”了一聲:“你躲什么???” 月宜稍稍扁著嘴,心里很忐忑,她也不知道這人是誰,說話好大聲,她覺得害怕,回身想要躲開,沒想到陸昭一把攥住她的手腕繼續喋喋不休:“你還真躲啊,過來,不許躲開,這紙鳶我教你放。對了,你咋不說話,娘也沒說你是啞巴啊……” “放手……疼……”月宜委屈巴巴地開口,聲音黏糯糯得,還帶著點顫音。她因為心思敏感和害怕眼圈立刻就紅了,小手使勁推搡著陸昭的手臂。 陸昭松手,果真看到那白玉一般的手腕上留下一道紅紅的指印,他看了看手指很是驚訝,怎么她這么柔弱,自己也沒使多大力氣啊。陸昭頓時有些無措,那個小丫頭生得單薄柔弱,他也沒想到她這樣晶瑩易碎。 “阿昭,你怎么在這兒?”陸老太太和貼身丫鬟紫煦從月亮門外面走來,有些驚訝陸昭什么時候來到了月宜這兒。月宜聽了,這才知道這個男子是她的小叔叔。她揉著手腕急急地跑到陸老太太身邊,恬靜地喚了一聲“奶奶”。 陸昭也轉過身,對陸老太太說:“我從后門進來的,正好看到她?!彼b遙一指月宜又說:“我還以為她不會說話呢?!?/br> 陸老太太沒好氣地說:“你才不會說話!我們月宜聲音最好聽,你去看看外頭那些女孩兒,哪個說話能趕上月宜好聽?” 陸昭聳了聳肩膀沒說話。 陸老太太要去握月宜的手,卻看到她手腕上的痕跡,又端詳著女孩兒的神色,眼圈微微泛紅,陸老太太心里“咯噔”一聲立馬問:“月宜,誰做的?誰欺負你了?” 月宜不說話,低眉順眼,愈發楚楚可憐。紫煦打量片刻,連忙在陸老太太耳畔低語了幾句,陸老太太眼睛瞪起,指著陸昭氣憤地說:“你這小子,肯定是你欺負月宜了?!?/br> “我?我哪兒欺負她了?”陸昭反手指著自己,聞言立刻大聲嚷嚷著,“喂,月宜,你說我欺負你了嗎?” 月宜被他大嗓門嚇得瑟縮著肩膀,像一只小貓又往陸老太太身邊湊了湊,腦袋垂得更低。陸老太太呵斥道:“你小點聲,吼月宜做什么?幾個月不回來,一回來就欠揍?!?/br> “我說話就是這樣……”他還沒說完,陸老太太已經把手里的一顆核桃扔到他身上,“快走快走,不許你欺負我的月宜。一點沒有個長輩的樣子?!?/br> 陸昭還在嘟囔“我沒欺負她”,眼看著另外一個核桃也要砸過來只得連連說著“成,我走”,然后快步離開了。陸老太太攬過月宜的肩膀安撫著:“他就這樣,別害怕,以后不敢欺負你了。咱們不理這個混小子?!?/br> 月宜卻極小聲地說:“小叔叔,也沒、也沒……”她后面那幾個字“欺負我”還沒說完,陸老太太已經握著她的手打斷她笑道:“咱們去看看杏花開了沒,陪奶奶賞花去?!?/br> 經此一事,又是許久都沒見過陸昭,月宜夜里坐在小幾邊,安靜地練字,寫著寫著,寫到那句“昭王白骨縈蔓草,誰人更掃黃金臺”時,筆下不由一頓,“昭”字寫得就有點歪歪扭扭。腦海中不知為何又浮現出陸昭的樣子,劍眉星目,目光炯炯,雖然聲音有些大,但是,他的聲音很好聽。 月宜拍了拍自己的小臉,換了一張紙繼續練字。 陸昭在武館做小師傅,往往幾個月才回來一次,上回在家待了幾天,陸老太太怕他在嚇著月宜都沒怎么叫他一起吃飯。陸昭想起來不禁撇撇嘴,自己從來沒有欺負過那個小丫頭,明明就是她自己膽子小。 算了,大人不記小人過,不見面就是了。 如此,陸昭回家都是偷偷摸摸,盡量不去月宜的小院,但凡月宜要來陪老太太吃飯,自己就和朋友出去玩兒。陸府下人們卻都傳言陸昭欺負月宜,不待見她。這樣刻意躲著藏著,竟然有兩叁年沒單獨見過面。 但是畢竟在同一府上,總能碰見,這天月宜在碧玉亭撫琴,陸昭以為這天天際酥雨連連,月宜必然不會出來瞎逛,就撐著傘往碧玉亭走。不料,煙雨朦朧中,陸昭一眼就看到小亭內那到纖細的身影。 他記得上次見著她的時候她還挺矮的,臉上稚氣依舊,唯唯諾諾,仍是那副可憐兮兮的樣子,只是那雙明眸愈發璀璨絕美,有時候瞧見都回不過神。馮芩倒是待她很好,見著她就給她送些小玩意,在陸昭眼里特別無趣的玩具到了月宜眼中卻好像是珍寶一樣。捧在掌心,不舍得丟棄。 馮芩做官愈發受到賞識,倒是顯得比他這個小叔叔還成熟幾分。家人過年都把這位小外甥拿來和陸昭比較,陸昭喝了喝悶酒,心里有點煩躁。月宜正好在整理盤中的干果,幾顆板栗骨碌碌滾到陸昭腳邊,月宜遲疑著不敢上前,陸昭彎下腰從地上撿起來,放到掌心往前一遞,還是那么大的嗓門:“給!拿好了,別再掉到地上。臟兮兮得誰還肯吃?” 月宜鼓著嘴,面紅耳赤,從他手里接過,然后就轉到一旁小幾前默默剝板栗。陸昭摸摸腦袋,覺得自己也沒說什么重話,月宜咋就又跑遠了。他自斟自飲,偶爾靜靜端詳著月宜那邊的動靜,發現她也是夠笨的,剝板栗剝的手指甲折了。他看不過去,大步走上前,從她手里奪過,輕輕松松就給剝好了:“這玩意兒用力一捏就行了,你看我使勁捏著例子的外殼,這不就裂開一條縫了嗎?你再看看你,這手指甲都壞了也沒剝出來?!?/br> 他嗓門還是那么大,一旁的陸老太太聽得清清楚楚,還沒等月宜開口,已經用自己的拐杖在陸昭背上不輕不重地捶了一下:“兔崽子,就你話多。你就不能和阿芩學學,阿芩明年有可能就要去帝都公差,你再瞧瞧你,也只比阿芩大了四歲,有點正行行不行?哪怕是找個媳婦兒成了家也行啊……” 陸昭撇撇嘴:“是,他會做小伏低,他會溫柔小意,有人喜歡??晌也皇悄菢拥娜?!” 月宜紅了臉,下意識地站起身急急地擺著手說:“我沒、沒喜歡……芩表哥他……” 陸昭本來也不是說月宜,畢竟外頭喜歡馮芩的人太多了,可聽見那句“芩表哥”陸昭不知道為何火就大了:“我上桿子過來剝什么板栗,你去找你的芩表哥吧?!毖粤T,將手中剝好的栗子扔在桌上轉身走了。 月宜輕輕喊了一聲“小叔叔”,陸昭隱約聽見了,可腳下也只是稍稍一頓又離開了。 下一次再見面是月宜的生辰那日,陸昭在外面挑了好久給月宜準備了一副耳環??上У鹊今T芩拿出成色上好的翡翠珠鐲送給月宜時,陸昭就默默地退出了花廳。那副耳環的價格沒有珠鐲高,就算是青縣城里也買不到,估計是馮芩去帝都給月宜買來的。相比之下,這碧璽耳環就顯得廉價許多。 月宜接過那對珠鐲,覺得太過貴重,想著等明天再想辦法和芩表哥說說,把這對珠鐲退還。她剛才好像看見陸昭了,可現在又不知道去到哪里。小叔總是來無影去無蹤,他也不怎么喜歡自己……月宜有點失落,偷偷找了個空子就孤身去花園透透氣,沒成想遇到了馮芩帶來的幾位世家公子之一,月宜以禮待之,可那人言語上開始調戲,月宜想走,卻被那人攔住了路,嘻嘻笑著,言辭無恥至極。 陸昭正躲在樹上假寐,聽到不遠處的聲音好像是月宜,再仔細一瞧,竟然有人敢放肆,立刻挽了袖子沖過去,不由分說一頓狂揍。這可把月宜嚇了一跳,一開始還傻乎乎地看著陸昭騎在那人身上重重出拳,待漸漸聽不到那人的呼救聲趕緊過來拉扯陸昭的衣袖:“小叔叔,他快……快不行了……” “媽的,人渣,畜生!”想起從前聽陸老太太說月宜受的苦,陸昭只想把這個王八蛋狠狠地往死里揍,手臂一扯,沒收住力氣,倒讓月宜腳下一個踉蹌,跌到了后面的荷花池里?!肮具恕币宦?,陸昭連忙停了手,也跟著跳了下去將月宜帶回岸上。 陸老太太知道這件事又把陸昭訓斥了一頓,拐杖垂著地面恨恨地說:“月宜遇上你就沒好事?!?/br> 馮芩守在月宜窗前,心疼而愧疚,很想握住她的手,卻又害怕唐突她:“對不起月宜,都是我的錯,我沒想到他是這樣的人?!?/br> “沒事,以后注意就是了。芩表哥,我真的沒事?!痹乱擞謱﹃懤咸f,“奶奶,都是小叔叔把我救上來的,您別再埋怨他了?!?/br> “可也是你小叔叔把你推下去的?!标懤咸珱]好氣地說。 她咕噥著不是,可陸老太太不信。 馮芩從旁噓寒問暖,溫柔含笑,逗著月宜開心,她笑起來恬靜乖巧,眉眼彎起來,如同天上的月牙,澄凈如水,剔透如琉璃。只是她的眼中沒有自己。 陸昭身上還濕漉漉得,他站在不遠處,默默聆聽他們的言笑,最后安靜地離開了。他有時候也想,如果是自己救了月宜,她會不會也像和親近馮芩那樣親近自己? 月宜不知道他什么時候離開的,當她做好一件新的棉袍想要送給陸昭的時候,陸老太太說,他已經回武館了,何時歸來不定。 (po18.space「po1⒏space」)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