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舟中誰著錦衣來(1)
盛夏午后,蟬鳴惱人。 熨燙的溫度裹挾著大家的神智,仿佛這種天氣就是用來瞌睡得。 寂靜的縣衙外,綠油油的楊樹下,身著藍色錦衣的陸昭懷抱著一柄子母劍也忍不住闔了闔眼。接連幾天都是通宵查案,縣太爺、曲師爺還有江仵作都去逮捕那個邪教頭領鐘高岳,衙門里不能沒有個管事的,便讓陸昭在這邊主事。 他雖然年輕但也不是鐵打的,如此幾日,現下也有點疲倦。 “昭哥、昭哥,總算查到了……”一個年紀輕輕的男孩子從外頭氣喘吁吁地跑來,滿頭是汗地對陸昭說道,“縣老爺查到那艘船了,聽說就在咱們碼頭附近,咱們得趕緊過去,縣老爺說里頭還有人呢?!?/br> 陸昭腦子頓時清醒了,連忙問道:“縣太爺他們呢?” “看著那個犯人,縣太爺特讓我回來和你說一聲,昭哥帶著我們去把船上的人解救下來?!?/br> “這就走!”陸昭吩咐一頓,縣衙里的捕役們也都摩拳擦掌紛紛前往。 畢竟青縣就是個小小的地方縣,大案不是太多,無非是些雞毛蒜皮的事。沒成想最近縣太爺居然查到了從前一樁舊案,那個被通緝多年的鐘高岳就藏在青縣中。這可令捕役們大呼過癮,誰都想好好表現一番,立個功。 陸昭很快就趕到了碼頭。船只停在海面中央,距離碼頭還有一段距離,陸昭帶了幾個有經驗的捕役乘小船靠近大船。軟梯往上一扔,陸昭比劃了一下獨身一人攀爬上去。他一手按住子母劍,四下環視,倒沒有什么危險。旋而往下頭做了個動作,示意他們也可以上來。 甲板上一個人都沒有,死寂得令人害怕。 其中一個捕役對陸昭小聲說:“昭哥,難不成根本就沒有人?鐘高岳那個王八蛋是誆騙咱們的?” 陸昭眉間微蹙,低聲道:“去船艙看看。你讓叁個人守在甲板上,剩下的人和我去船艙?!彼伦?,一路謹慎小心。鐘高岳那個人是個瘋子,誰知道其中會不會還有什么陷阱。暗沉沉的船艙,油燈已經熄滅,陸昭和幾名捕役對視,心中默數一二叁,然后用力踹開面前的大門,就聽見“砰”一聲,陸昭等人手持長劍,迅速對準屋內,嚴陣以待,準備應敵。 好在,并未有什么機關。只是門后傳來一股惡臭,其中一個捕役實在受不了,忍不住彎下腰干嘔了一聲。 陸昭面色如常,回眸關切地看了幾人一眼,然后打開火折子,幽幽火光勉強照出前方的路,轉過一個碩大的檀木屏風,赫然出現兩排精致的牢籠。 起初大家下意識地以為這里頭一定是什么動物,可是再往前,火折子穿透黑漆漆的屋內,有人驚呼一聲對陸昭說:“昭哥,你快看,這里面、這里面有人!” 陸昭腳步一頓,旋而飛快地將火折子環繞一圈,隱約可見每一個狹小的牢籠內,都困著一名赤身裸體的女孩兒??此齻兊臍q數并不大,歪倒在牢籠的角落里,半闔著眼,面色蒼白幾近透明,現在已經奄奄一息,呻吟聲都不能發出。地上還散落著一些食物殘渣,有的已經發霉,看來有些事日了。 他命令捕役們趕緊上前營救,他繼續向前,直到盡頭,小心翼翼點燃上頭的油燈,燈光大亮,捕役們踹開牢籠,準備帶走那些少女。一名捕役蹲下身子,手指放在少女鼻端,旋而痛惜地對身后隊員們說:“媽的,都怪我們來晚了。她已經……哎……” “看看別處!”陸昭心底酸澀,卻還是保持冷靜指揮大家行動。 眾人面色凝重,紛紛再次前去查看,刑昭轉身打開最后一間牢籠,雖是同樣的布置,但是從那些遺留的食物殘渣看出,她的伙食要比其他人好上幾倍,一旁還放著一床略顯單薄的棉被。陸昭疑惑,但此時來不及深究。赤裸的少女俯趴在地面,卻見她瘦骨嶙峋,兩片蝴蝶骨如同折翼的海鷗,落入凡塵,肌膚因為不見太陽,而有一種病態的透明。刑昭也顧不得什么男女有別,抬手將她攬入懷中,手指碰觸著少女頸上的動脈,旋而對外面大聲說:“有人生還!” “我這里的少女也活著……” “我這邊也發現有人活著……” 此起彼伏的聲音朦朦朧朧地傳入少女耳中,她渾渾噩噩的,無意識地輕哼著,水眸時闔時開。朦朧中,刑昭把自己的外衣披在她身上,攔腰將她抱起,低聲對她說:“堅持??!” 那個聲音似乎透過千山萬水,一下子沉淀在少女柔弱的心上。 黑發滑落,露出少女清麗絕美的容顏,即便被這非人的環境折磨的狼狽瘦弱,卻仍然無法減損少女的天姿國色。刑昭有一瞬間的驚艷和心悸,但很快就大步沖出船艙。 縣太爺和曲師爺從醫館叫來的人也已經等待多時,刑昭將少女遞給醫館中人,少女的眼眸卻微微睜開,癡癡看著自己,手指微微一動,似乎是挽留刑昭。刑昭卻已經轉身離開,跟隨其他捕役繼續營救。 船艙里的少女紛紛救出,只是由于鐘高岳一直不肯交代,導致時間拖延太久,陸昭他們去的時候,有些女孩子已經餓死或是病死了??h太爺余杭恨恨地拍了一下案子,手掌心都拍紅了,清秀的臉上盡是自責和憤怒:“都怪我,和那個瘋子居然周旋了這么久!她們本來……”說到最后,縣太爺深深吸了口氣,眼圈也開始泛紅。 縣太爺從來到青縣,這些年一直都是雷厲風行,從前青縣有幾次惡性案件,縣太爺都能冷靜處理,這次如此唏噓,也實屬罕見。 年邁的曲師爺捋著花白的胡子,從旁勸道:“咱們也都盡力了。畢竟還是有人幸存?!彼鹗峙牧伺目h太爺的肩膀,聽著縣太爺長聲一嘆。 刑昭不敢說見慣了生死,但是這一次輸給那個瘋魔的男人,他也覺得悔恨和內疚。畢竟,都是花季少女,她們還有美好的未來,現在卻被死神無情地帶走。他緊抿著唇,心中也是百轉千回,不置可否。 江仵作的醫館還在忙碌著,多數女孩子昏迷不醒,長時間待在那種非人的環境里,她們都在死亡的邊緣徘徊。不過好在,江仵作和弟子們醫術高明,幾位女孩兒恢復得快,再加上縣太爺、曲師爺四處尋找遺失女兒的父母,醫館里漸漸有家人來認領這些可憐的女孩兒,半個多月之后,只剩下幾個病重的女孩子還孤零零地在醫館靜養。 縣太爺對陸昭說:“你救回來的那個姑娘還在醫館里,你要不去看看她吧。她到現在還沒等到家人來尋她。也是可憐?!?/br> 刑昭想起那驚鴻一瞥,以及盈盈羸弱依靠在懷中的蒼白面孔,心中一軟:“也好,我去探望一下。順便再問問能不能聯系上她的家人。希望她能夠忘卻這段經歷?!?/br> 縣太爺欣然一笑:“但愿吧?!边@樣痛苦的經歷,她想,不會有人輕易就忘記的。 陸昭得了空閑就去看望那名少女。 江仵作坐在外頭露天棚子中熬著藥汁,味道實在不敢恭維。饒是陸昭都禁不住掩了掩鼻子問道:“江仵作,我來看看我救回來的那個姑娘?!彼麖谋成习汛尤∠?,面上淌下汗珠,他和江仵作笑道:“我爹娘前些日子來開我還給我帶了一些竹蓀,給你和醫館的人都嘗嘗?!?/br> 江仵作拍了拍手,招呼過來一個小學童幫自己看著中藥,上前接過,對陸昭笑道:“謝謝你。她在最里頭那間屋子,不過挺怕生,我讓人帶你去?!?/br> 說著,江仵作尋了個小藥童,讓她給陸昭指路。小藥童蹦蹦跶跶得,瞥了一眼身后的陸昭,一壁和他說:“你就這么空著手來的嗎?” 陸昭道:“我帶了竹蓀,你師傅收了?;仡^你們自己吃也可以給……” “我是問你過來看病人,就這么空手嗎?” 陸昭有點摸不透她的意思。 小藥童停下腳步,雙手背在身后,轉過身子歪著腦袋教育他說:“哎呀,人家是個女孩子,你不應該帶點花花草草嗎?曲師爺上回來,還給人家帶了一個小布娃娃掛在床頭?!?/br> 陸昭撓撓頭,確實沒想到這一層。 小藥童笑吟吟地從一旁柜子上拿來一盆茉莉花塞到陸昭懷里:“諾,你把這盆茉莉花帶進去,保準人家喜歡?!?/br> “她喜歡茉莉花?” 小藥童腳尖一轉,拍拍胸脯自信地說:“哪有女孩子不喜歡茉莉花啊?!?/br> 到了最里頭的房間,小藥童先敲了敲門,然后試探著問:“嗨,我是芍藥,有人來看望你,我們能進來嗎?” 小屋里頭沒什么聲音,好像都感覺不到有人住在里頭。 陸昭心里有點懷疑和好奇,記憶里的女孩子年紀不大,也就十一二歲的模樣,瓜子臉,秀麗溫婉,還帶著幾分稚氣,眼眸異常的空靈純凈,像仙女一樣??稍谒恼J知中,這個年紀的小女孩兒好像……都挺鬧騰的,起碼他家meimei以前就是這樣。 小藥童扭過臉對陸昭叮囑說:“她身體很虛弱,也怕生人,不知道還能不能記得你。所以你一會兒進去多笑一笑,別嚇著人家。邢捕快,不是我說你啊,你總是木著一張臉,別說會嚇著人家小女孩兒,你一直找不到媳婦兒也是有原因的?!?/br> 陸昭面上一黑,低聲斥道:“行了行了,我找不到媳婦兒關你什么事?” 芍藥暗地里吐了吐舌頭,腹誹他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 陸昭卻騰出一只手摸了摸自己今天早上剛剛刮過的胡子,頭發也難得梳理得還算整齊,可惜沒有鏡子,希望自己真得別嚇著……等會兒,他有長得那么嚇人嗎?還能嚇著人家? 芍藥還在提醒他多笑笑,一手緩緩推開木門。小屋里頭日光熹微,安靜得有些害怕,空氣中浮動著花香和藥草香,想來是之前小藥童們送來的??吭诖斑叺哪景宕采仙w著一床被子,小小一團蜷縮在里面,要不是偶爾的呼吸會讓她稍稍動一下,否則陸昭會以為這屋里根本就沒有人。 芍藥放輕聲音,很溫柔地和那個小團子說:“姑娘,我帶人來看望你,還給你帶了一盆茉莉花,很好看得。你要不要稍微稍微看一眼???”芍藥往里踏一部,果然那個小團子就嚇得顫動了一下。陸昭看出來她在害怕,拉住芍藥的手臂蹙起眉頭,搖了搖頭。 芍藥卻甩開他又道:“姑娘,我不是別人啊,我是芍藥,昨天還教你玩竹蜻蜓呢。這個人你認識的,我讓他和你說話哈?!毖粤T,戳了戳陸昭的手臂示意他趕緊自我介紹。 刑昭掙扎了一會兒,心里其實沒報什么希望,估計人家小姑娘也不記得他。他握拳抵在唇邊,不自然地咳了一下,僵硬地卻還是刻意讓自己語氣盡量溫柔:“那個,我是那天的捕快……我……我來看看你……”他放下手中的茉莉花,一不小心,角落里的果盤歪在一旁,幾顆水果滴溜溜地滾到地上,刑昭有些懊惱自己的手忙腳亂,煩悶的彎下腰撿起掉落在地上的水果,不成想,一抬頭,正對上一雙水靈靈的眼眸。 芍藥激動地說:“你瞧,人家記得你呢,邢捕快!”那邊江仵作還有事要吩咐芍藥,讓人將她喊走。芍藥心有不舍,臨走前惡狠狠地揮了揮拳頭和陸昭說:“別欺負她啊,要不回頭給你吃巴豆!” 陸昭很想喊住她,畢竟他從來沒有單獨和這樣女孩子相處的經驗??缮炙庍€要忙,頭也不回地跑了。 他回眸,那個小姑娘不知何時從被子里探出頭來,就這么直勾勾地看著自己,一雙水眸盈盈相望,如夢似幻,有吃驚,有欣喜,還有滿滿的依賴。 刑昭以為自己嚇到了她,連忙整理好水果對她說:“對不起,我打擾你休息了,我馬上走?!鞭D身,不期然得,一只嫩白的小手揪住了刑昭的衣擺。 “有事?”刑昭疑惑地看著她。不是說怕生嗎?怎么見到自己倒不怕了? 小姑娘期期艾艾,張著小嘴,有些激動地喊他:“我……我……”然而連連說了幾個“我”字,她卻再說不出別的了,她有些懊惱,想要繼續說,卻仍然是同樣的結果,最后,她只得氣餒地垂下小腦袋,任憑烏黑的長發遮住了面容。 刑昭見她如此,試探著問:“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要叫江仵作過來?”她搖頭,眼眸抬起,仍是那樣充滿依戀的望著他。陸昭被她瞧的全身不自在,撓了撓頭啞聲道:“那……你要我做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