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兩小無猜 4
在忠恕與庭芳談馬時,周典一在天風和達僧壽陪同下來到寺后朝陽峰,三人緩步登到靠近雪線之處,這里分布著許多一人多高的天然洞xue,就像是在石壁上開鑿的佛龕,這些洞其實都是由雪山融水侵蝕而成,朝陽宮上代掌教周君內的法體就封存在朝陽峰頂正下方的山洞中。阿波大寺建寺數百年,前期的高僧大德圓寂后,其法體都按照西域佛家的傳統火化,骨灰撒在神山之上。朝陽宮道統的開山祖師宗典半僧半道,仙去之后,其法體也依佛家傳統火化,第二代掌教冉風存整理道律,廢除了火化這一傳統,規定道門之人仙去之后,需保持rou身完整,最好以土掩埋,所以朝陽宮道門之人仙去后,法體多埋在距寺不遠的一條山谷中。 周君內住世時,曾帶著天風等人巡視后山,看到那些天然石洞,駐足良久,流露出羨慕之意。他仙去之前并沒就身后事留下遺囑,坐化之后,rou身不腐,天風想起巡山那天的情景,與眾師弟反復商議,最后由達僧壽拍板,把周君內的法體安放在后山石洞中,洞口樹立一座玉碑,上書“真人周君內升仙處”。 周君內在進祁連山之前已有妻室,出家后其妻子李氏與周父一同前來勸他歸家,周君內不為所動,李氏無奈,只得回轉周塞。周父痛惜兒媳無故受禍,極力勸說她改嫁,但李氏堅信周君內會還俗,堅持在夫家等他回來,這一等就是四十多年。周君內仙逝,朝陽宮派人通知周塞,那時周典一的父親是周家主事,他瞞著李氏,密令兒子趕來參加弟弟的法事,此后也沒提過一個字,他臨終前,反復叮囑周典一好好照顧嬸娘,無論她有什么心愿,一定要為她達成。直至去年病逝,李氏一直不知周君內早已仙去,她留下遺愿,尸體火化,保留骨灰,待周君內百年后葬在一處。天風昨天已經命人在周君內法洞右邊石壁上雕鑿一個小小的石龕,石龕左側的山壁被削平,上面的“仙真李夫人之位”七字是天風親自刻寫。周典一雙手捧著李氏的骨灰壇,恭恭敬敬地放入石龕內,用石板封好,然后點上三炷香,退后五步,跪在地上行孝子禮。天風和達僧壽在后執掌行禮,口誦《度人經》為李氏超度。周典一想起嬸娘癡情一片孤苦一世,如今終于與叔叔相依相守,悲從中來,伏在地上痛哭不已。天風立在師父法洞前,回想起這些年的風風雨雨,心中酸楚,忍不住淚流滿面。 庭芳一直等著父親給馬配鞍,好教忠恕騎馬,等到下午也沒見父親露面,只好和忠恕回到寺里,她徑自去后殿,忠恕則回到廚房。史胡子見他回來,笑道:“哈,可回來了,你再不回來,老阿都要去找你了?!敝宜柪习ⅲ骸叭?,您找我?”老阿頭也不抬:“沒事?!彼麣v來話語不多,總受史胡子調侃。老秦道:“那母豹來得奇怪,山里不知還有多少猛獸,你三伯怕小豹子的叫聲把大豹子招來?!笔泛硬恍嫉溃骸百\突杞人憂天,不知道野獸也怕人,不是餓得心慌,哪敢靠近寺廟?!崩锨爻庳煹溃骸熬湍愣枚?!那山上有豹子你怎么不早說?”史胡子不理他,反問忠恕道:“你和那小仙女講什么了,這么老半天的?”忠恕道:“我沒講什么,都是聽她講?!笔泛有枺骸爸芄媚镏v的和二伯講的,哪個更好聽?” 忠恕不知如何回答,他喜歡聽二伯講故事,但心底好像更喜歡聽庭芳講話,庭芳天真爛漫,講的都是馬啊狗啊,繪聲繪色,對他更有吸引力。史胡子見他發呆,故意逗他道:“前幾天賈道長給了一本《四海尋仙錄》,全是講道人們斗法的,一會我給還了,借一本《女仙真尋親記》講給你?!崩锨亓R道:“死胡子!收起你那骯臟心事,孩子才多大一點,哪懂這些!”史胡子笑道:“好!好!好!我骯臟,你和老阿干凈,將來我下山娶十房嬌妻,饞死你們?!崩锨氐伤谎?,制止他再講下去,從忠恕懂事時起,他就有意回避父母、妻子、家人這類字眼,此時聽史胡子毫無顧忌地講什么女仙妻妾,恨不得用抹布把他的嘴堵上。 晚飯后,周典一安頓女兒睡下,走出客房來找天風,剛走到靜室前,就聽天風在里道:“周師弟進來吧?!彼崎T進去,只見天風端坐在蒲團上,靜室里沒有其他人,天風示意他在面前的蒲團坐下,周典一盤腿坐好,笑道:“師兄好耳力,清寧生應該練到十重了?!比斤L存創立了清寧生內功,周君內將之完善,由易而難自低而高劃為十重境界,第一重為筑基,第十重為渡劫,意為登峰造極,逆天抗劫。天風微笑道:“還沒,但差之不遠亦?!敝艿湟坏溃骸肮矌熜?!”天風笑道:“這又算什么喜事??!”周典一道:“清寧生乃內丹之首,人得之而生,萬眾景慕,茫茫天下,練成者屈指可數,師兄將臻至境,小弟衷心祝賀?!?/br> 天風謙遜道:“謝謝師弟!貧道加緊修習,不辜負師弟美意?!敝艿湟坏溃骸靶〉苓@次前來,除了完成嬸娘遺愿,還有兩件俗事想打擾師兄?!碧祜L道:“但說無妨,只要朝陽宮力所能及,絕不推托?!敝芫齼葪壖胰氲?,他本人覺得自然而然,并不虧欠任何人,但他的門人沒有那么深的修為,總認為師父是為了朝陽宮而拋妻別親,心里覺得愧對他的家人,天風追隨師父最久,這種感覺異常深刻,能為周典一做點事,正可清償夙愿。 周典一道:“前年唐軍開始修筑代州城,今年已經駐守了五千軍馬,突厥和云州的梁師都已經不能輕易侵擾,周塞的壓力稍稍減輕,原來的城墻又低又薄,年代久了,許多彎頭開始內陷,我想趁機重新修筑城池。建構修造之學,除了長安宇文氏、獨孤氏,就是朝陽宮最精,宇文氏被滅了族,獨孤家也人丁星散,僅剩下獨孤士極一人,又領兵在外征戰,所以只能求助于師兄了?!敝芫齼茸稣平虝r,朝陽宮兼收并蓄,百家爭鳴,除了道學,儒法墨兵均有人精研,各種經世濟民、土木建構、方士技擊之術都有涉及。天風沉吟半晌,狀似為難,周典一道:“小弟魯莽,給師兄添麻煩了?!碧祜L苦笑一聲,緩緩道:“貧道無能,辜負師父囑托。寺里原有梁師都、康續二人精通土木之術,事變后梁師都投了突厥,康續被武顯揚擊了一掌,回老家養傷,從此失了音訊,自后再無用心于構建之人?!?/br> 天風說話時,神情無比地落寞,他修為數十載,上午竟然在石洞前失態,自是心中極苦。周典一知道天風心里不好受,天下聲望最隆的朝陽宮在他手中急轉而衰,與叔叔住世時作比,如今的阿波大寺人物凋零破敗冷落,龜縮深山殘喘度日,昔日盛景蕩然無存,周典一并不完全清楚寺里為什么會發生火并,又為什么要封山,但天風作為掌教不能服眾當是首因,叔叔精于歷算,難道沒料到會有這一幕嗎?周典一雖是周君內親侄,對叔叔敬如神明,但rou身俗眼,終不及天風懂得周君內用心。 天風長吁一口氣,道:“所幸師父當年集存的建構圖譜還在,明天讓明德挑選一下,希望能對師弟有所助益?!敝艿湟幌渤鐾?,上山之前他就預料朝陽宮不會再有修習土木的人,當年叔叔曾給他展示過寺中收集的修城建池圖譜,可說是集天下修建之大成,他自己稍通建構之術,只要那些圖譜在,照樣能依此建構新城池,他抱一抱拳:“多謝師兄?!?/br> 天風微笑道:“不必客氣,剛才師弟說有兩件事,這第二件是?”周典一道:“小弟冒昧,想讓師兄指點內丹之法?!碧祜L笑道:“師弟的內丹之法是師父親授,貧道怎么敢指點?”周典一苦笑道:“說來慚愧,自得叔叔傳授,小弟一直勤加修習,不敢偷懶,但天性愚鈍,自五年前起,無論怎樣修為,難得寸進,實是苦惱不已?!碧祜L微微一笑:“貧道更是慚愧,師父所傳絕技過千,貧道無一能繼,唯清寧生稍有心得,如果師弟不嫌貧道啰嗦,咱們可以交流一二?!敝艿湟淮笙?,天風自承清寧生已經接近十重,那么當世除了達僧壽,唯他境界最高,有他指點,必能克除心魔,功法大進。天風道:“貧道才智不及師父萬一,言不簡意不賅,啰里啰嗦,恐怕要耽誤師弟一月功夫?!敝艿湟贿B忙致謝:“有勞師兄!” 這天忠恕正在廚房幫著燒水,庭芳來了,這次老秦沒有多說,直接讓他出去玩耍。二人又來到石圍,老遠就聽見了小豹子的叫聲,庭芳道:“它們不會又餓了吧?叫得這么響?!敝宜〉溃骸岸蛞褂殖鋈ハ绿琢?,不知捕到兔子沒?!蓖シ夹Φ溃骸霸蹅內タ纯炊碌奶缀貌缓??偷偷學學他的本事,以后迷了路,在山里也餓不死?!敝宜u搖頭:“大伯不讓進樹林子里?!北拥氖掳牙锨貒槈牧?,反復叮囑忠恕不能再進樹林,更不能到湖邊去。法言等人巡山還沒回來,山里不知還有沒猛獸,庭芳想到那天的情景,心有余悸,也不再提這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