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四十二只寶狐-卯時之末日出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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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人很簡單。 他們淺薄的一生都在按著既定的軌跡活著,出生到死亡,平淡得一眼便可看到盡頭,不管是王公貴族還是平民之家,在神明眼中都是乏善可陳的。 但……也許她永遠看不透一些凡人。 擦肩而過時,辛秘難以自抑地瞪大了眼睛,黑得發亮的眸子愣愣地映出歐陽潯自上而下的身影,他纖細高挑,衣擺獵獵作響,面上是初見時一樣帶著壞的笑意。 隱隱還帶著幾分獻祭般的無畏。 他看著辛秘,就仿佛要用自己的眼神刺痛她一般。 但其實,留給他的時間也就短暫的一瞬間,他從霍堅身旁滑落下去,只留一個動搖的背影,在黯淡的月色里,很快就模糊不見了。 “……你!”辛秘下意識地發出氣音,愣愣地收緊爪子。 下方的黑蛇張開巨頭,第二波噴吐火焰。 它已經發現自己又一次被愚弄了,狂怒的咆哮在它喉嚨里滾動,無盡的野火從腹腔深處點燃,一簇通紅灼熱的焰團拉長膨脹,滿滿巖漿從它嘴角涌出,下方猩紅的獨目里滾動著的滿是怨毒。 “死……!”它含混地詛咒著,一團大得超乎想象的火焰爆發而出,幾乎將半邊山林燒得仿若白晝。 焰柱以摧枯拉朽之勢翻騰而上,幾乎是一瞬間,辛秘就嗅到了毛發被烤得卷曲的味道,暴露在外的爪心rou墊干裂發痛。 她被氣浪卷的睜不開眼睛,迷迷糊糊地被霍堅往懷里一兜,狼狽地順著繩索滾動逃避火焰。 歐陽潯呢……? 她有些茫然的焦慮,腦子里和肚子里都很不舒服,墜墜的,空空的。她不明白,歐陽潯想要報仇,想要得到歐陽氏,想要殺掉神明,他想得那么多那么遠,所以她篤定他不會在這里被黑蛇cao控。 可他又這樣輕易地,松開了自己的繩子。 攻擊黑蛇的手段,其實她一早就在心里有所猜測,黑蛇的防御都來自于它的皮膚和鱗甲,信仰之力斷絕后它的表皮出現了破損,破口處并不是無所畏懼的,刀槍可以刺痛,毒藥可以浸入……那么它沒有鱗甲保護的腹中,會不會是最脆弱之處呢? 但是知道了,又沒有什么作用,怎樣才能攻擊到它腹中?這簡直是無解的必死之局。 在她的假設里,若不到最后一時,她不會選用這樣的路,所以只能笨拙地與黑蛇打持久戰,一點點消耗它的精力,同時也在消耗己方,若實在撐不住了……她會是那個進入它腹中的角色,雖然兇險,但也唯有她有一戰之力,被黑蛇吞下后,她會解放神軀,變回神明,與它作戰。 即使死了,她也要拖著黑蛇一起消亡……這樣,她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 她將一切都算得很清楚,唯獨沒有算到的,是歐陽潯的選擇。 他能猜到黑蛇的弱點并不意外,他一向是聰慧的,但他為什么會自己去呢? ——為什么呢? 神明不明白,歐陽潯的恨和抱負都那樣深厚遠大,她應該只是他的踏板,他的一段美夢般的遐思……他為什么,會這樣選擇呢? 下方黑蛇的聲音變了,它像是痛苦地嘶吼了一聲,噴吐的聲音一哽,巨大的身體在巖壁上磨蹭出刺耳聲響,扭曲翻騰著,就像是遭受著什么滅頂的劇痛。 辛秘收緊了爪子,將霍堅的衣襟揉皺,尖利的爪子刺破他胸前的皮膚,但她全無知覺。 她不明白。 一陣天翻地覆的翻滾,她被牢牢藏在溫暖的懷里,滿心的恍惚疑問翻騰,還有些說不上來的怪異情緒。 若我死了,你會不會永遠記得我? 歐陽潯曾這樣噙著壞笑問她。 辛秘閉了閉眼睛,努力平復著自己的情緒。 她不愛他,不喜歡他,甚至不信任他……但她已經永遠記住他了。 天地的震顫持續了很久,黑蛇的吼叫聲逐漸從憤怒的咆哮變成了帶著痛意的慘嚎,它原本還在向著霍堅逃跑的方向噴出火焰,將巖石和大地燒得一片焦黑,但很快它身體抽搐著蜷縮起來,像是無計可施,又像是痛極一般痙攣著扭曲,它寬大的身體捶打在巖壁上,山川都在為之顫動。 見霍堅停下腳步,它巨口張開,焦黑的喉嚨震顫著想要繼續吐出火焰,終究是力竭虛弱了,干咳了幾聲只吐出狼狽的火星。 “歐陽潯進去了?!被魣砸谎劭吹剿谇粌缺谏疃L的劃痕,那是短刀橫著刺入的痕跡。 他能感覺到辛秘的心跳節奏十分混亂。 知道她在想什么,霍堅抿了抿嘴,眼神中釀著復雜。 “大人,”他輕聲說,“他進去了,我們該怎么做?!?/br> 不管歐陽潯還能不能從那樣的重重烈焰里、那樣劇烈的撞擊里活下來,也不管那一瞬間的擦肩而過時,他忽然讀懂了歐陽潯在想什么……眼下的狀況,他需要保護辛秘。 “……”辛秘咬了咬唇,她的理智告訴她應當離開這里,但她也明白,這樣做意味著什么。 在短暫的沉默里,黑蛇仍然在劇烈翻滾,它龐大的尾尖摔打在山壁上,巖石開裂,大大小小的石塊從天而降,在雷鳴般的轟響中,山林傾覆,亂石砸落在它盤曲的尾尖身體上,深深陷入。 黑蛇痛得發狂,嘴里發出不成調子的慘嚎,調轉身體,竭力想要逃離這片開始崩毀的山崖。 可它失敗了,腹中忽然傳來了一陣又一陣難以容忍的劇烈痛苦,就好像有一把刀劈開它的骨髓,在里面翻攪,蝕心的痛苦從腹中漫延開來,每一寸皮膚都在戰栗。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黑蛇抽搐著仰起身體,腹部破爛開裂的陳舊傷疤滾出濃腥鮮血,那里被頂起一個異樣的塊,就好像有什么人在里面胡亂攪動,撐得皮膚幾近撕裂。 霍堅向后急退躲避一塊從天而降的巨石,足尖在石面上一點,借助反沖的力道蹂身而上,不進反退,高速接近在塵埃動亂最中央的黑蛇。 “霍堅!”辛秘一個吃驚,爪子咻地抓緊他的衣服。 “是我任性,事畢任罰?!被魣哉Z速很快地說,手掌托著她團伏在胸口衣襟里的身體,小小熱熱的狐貍心跳一陣比一陣混亂,她的糾結幾乎都寫到臉上,他還看不出來就是蠢貨了。 他知道,辛秘想救歐陽潯,但她又太理智也太冷靜了,知道救歐陽潯會面臨怎樣的風險,也許這個風險就包括他自己的安全,兩相抉擇下,她在思考只可能選擇退后。但一切結束后,她一定會數次想到這一切,想到今天的選擇。 他不愿。 不管是她痛苦糾結的模樣,還是今日這一幕變成她未來十數年的夢魘,讓她無數次回想,他都不愿。 所以,就當是他任性吧,總要試一試才好。 左側一塊棱角突兀的眼神夾雜著大量煙塵滾落,霍堅蹙眉,俯身一個翻滾,躲開被壓垮的樹枝,身體在沙土上滑動,很快靠近了巨蛇。 它獨目已經淌出鮮血,渾身每一塊皮膚都在顫抖,但余光看到霍堅靠近,它還是怨毒地嘶聲喊叫著,翻身而起,巨口張開,橙黃的火焰奔涌而出。 這一柱火焰小了很多,溫度也沒有之前那樣灼熱,霍堅躲開得迅速,只有一邊衣袖燒起火苗,他在地上狼狽一滾熄滅了那些跳躍的火焰。 “都去死啊啊啊啊啊啊啊——”黑蛇狂怒地嘶喊著,胸腹的光斑隱沒出現,它竭力想要再次吐出火焰。 但它的腹部再次劇烈起伏,一截白亮刀尖倏然穿透黑紅皮膚,噴出大叢血液。 黑蛇的痛呼尖利到刺痛耳膜,辛秘咬緊牙關抵御著渾身的不適感,接著天旋地轉——抱著她的霍堅猛地攀上了黑蛇毫無防備的身體。 它每一塊鱗片下都在滲血,濃稠的黑血沾染了他一手,在它坑坑洼洼的身體上不停打滑,霍堅皺著眉,反手從腕部皮帶拔出短刀,狠狠刺入它鱗片間的縫隙固定住自己的身體。 “……不止是刀傷?!毙撩仄D難地在活動空隙間探出頭辨認黑蛇的狀態:“進入它腹中的后人鮮血發揮了作用,它的龍鱗在衰朽……” 這樣的聲音被黑蛇捕捉到,臨死前的恐懼和被敵人踩在頭上的狂怒讓它癲狂掙扎,尚存了一半的水潭被碰撞得四分五裂,幾乎要毀掉這片山谷。 霍堅用盡渾身力氣才握住短刀刀柄,讓自己吊在它身上。 黑蛇顯然已落入下風,但它太過龐大,即使是死前的掙扎都可能會葬送幾個凡人的性命。 情勢陷入僵局。 又是一個翻滾過后,辛秘昏頭漲腦地站穩身體,大大的耳朵忽然動了動。 她聽到了什么……? 那是由遠及近的,轟然作響的巨大砰咚聲。 就仿佛是什么巨大的獸群,以一往無前的氣勢向著這里奔馳。 她忽地睜大眼睛。 月色緩緩下落,云朵散開,灰紫天空一片靜謐,薄薄的霧靄泛起青色。 將近卯時,天色即將亮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