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章殘春
塔倫再度踏進長安那日,天清風煦,市井熙攘如舊。他走在宮苑中,卻無半分應有的輕快之意。 赤族與南國止戰,附庸南國,受制北昭,赤族人民卻終獲安寧。塔倫非舒達,他沒有一統天下的野心,作為屬國來拜會程靖寒,也不足以全然敗壞他心緒。 因此眼下他眉頭深鎖,臉色低沉,另有他故。而這個緣故昭然寫在他及與之對坐的男人臉上。 這些時日,程靖寒食不知味,寢不能眠,心思掛牽。 身在其位,必要謀其事。萬人之上更不由自主。瘡痍的南國接在手上,燙而不得輕放。他不能棄南國臣民于不顧,對朝政不聞不問。他覷著已是赤族可汗的塔倫,想起依舊昏睡不醒的雁兒,細密的汗蒙在鬢邊,心快要撕裂了。 “她中了什么毒?”幾案上的清茶飄散輕煙縷縷,湃過的果子靜靜累在水晶盞內。他目光如炬,緊盯著塔倫。直覺告訴他,塔倫定知曉內情。拋卻官方辭令,褪去加諸的身份,他只是一個期盼救回自己心愛女子的男人。 塔倫看著身前的馬奶瓷紋盞,看著他把一本毒經推到自己盞旁。 “書中有著:毒相生相克,可用血飼。又是何解?” 湘竹日夜翻閱典籍,皇天不負有心人,尋到這本書冊。她將書中各種毒發癥狀與雁兒做比,終是有了眉目。 塔倫抬頭深望他一眼,見他強坐于此,眉目間盡是焦灼,不由嗤笑一聲。 “你做這副情深貌又是給誰看的?”塔倫譏道。 這冷笑幾近壓垮他神智。他眼神一厲,手按過如意紋雕飾案沿,身子前傾,半怒半哀道:“怎么?敢情你不是來救人的?還是說你與你那位主子一樣冷血無情……” “他是狠戾,但你也沒好到哪里去!”塔倫向來粗放,被其一戳,立時猛拍案面,馬奶濺至幾案。他紅著脖頸,喝道:“偏偏她就心悅于你,冒死取了金令放你走,最后連死都要死在你身邊!” 他余怒未消,連珠炮似的說個不停。 “為了殺舒達,她不得已對你下毒,為此她一直覺得對你不起,心中愧悔。最可笑的是她有了身孕,竟還妄想留下孩子,只因為那孩子是你的。打掉孩子那日,她傷心得差點跟著一塊去了……” “等等!什么孩子?我的?”程靖寒神色大變。殺舒達、偷金令、懷孕。種種事體她一字未露,他懵然不知。 “什么孩子?你自己播的種,自己不知道嗎?”他沒好氣道,“況且她根本不可能懷上舒達的孩子!” “為什么?”程靖寒本能追問。 塔倫面紅耳赤,熱血上頭。他兀自瞪著程靖寒,道:“你不是想知道她中的什么毒嗎?好,我告訴你!她先是被舒達種了蠱心毒。后為殺他,在行房事時涂抹了有毒的避子藥液,此藥浸入男人肌理,天長日久殺人于無形,她也被毒藥反噬……” 聽罷他一席話,程靖寒呆若木雞,久久未有回神。原來她早已心懷異志。他卻當她惜命,誰知她竟是去搏命的。她以蚍蜉之力試圖逃離命運的唆擺,回到他身邊,可他是如此冷酷決絕,不曾給她任何解釋的契機。 那個孩子……毒藥。他神色凄凄,掌心抖顫不止。藥……是哪里得來的?霎時似有一道電光閃過。 毒藥……阿耶。博濟格。 眼前的迷霧被層層撥開。悲戚、痛苦、悲涼交織在他心頭。他俯著身子,透不過氣來。 良久,他掙動著手指,凝著通紅的雙眸,問道:“阿耶,是博濟格殺的嗎?” 塔倫身軀一震。本氣勢洶洶的他頓時啞了聲。理智告訴他,他應當否認。然他咽了口水,紅漲著臉一言不發。 程靖寒雙眼迷茫,倏而“吃吃”地笑了。塔倫表情凝固,忽地惱恨自己的坦率。若程靖寒一怒之下欲殺雁兒,那他只能先下手為強。想至此,他的手不由撫上腰間佩刀。 程靖寒坐在原處,肝火未起,心緒不明。北疆的女人殺死了自己的父親,他原該恨上一恨??伤纳竻s是殺害阿娘的元兇。程靖寒癡笑著——這舊時賬一筆筆算來,何時方至盡頭? 冤冤相報何時了。這一路的傷痕已然太多,何必再讓鮮血浸染? “你既與我私下會面,必已有良方。告訴我要怎么救?”他開口的聲音已恢復往日平靜,恍若適才無事發生。 塔倫喉嚨一哽,手背上虬曲的青筋緩緩平復,眼中竟有了蒼茫之色。 他從袖中掏出一朱紅瓷藥瓶,慢慢置于案中。 “這是什么?” “毒藥?!彼愔毖圆恢M。 毒藥相生相克。塔倫苦尋,終是尋得第二味相克之毒?;熘纫?,制成這毒藥。 解毒方法說來也簡單:需得有人吃下這毒藥,暫時封住經脈,割開肌膚,將毒血引入中毒人身上,與之交融,是以解毒。 只是這于她是解藥,于他人是毒藥。服毒之人縱然有解藥,亦有內力損毀之虞;若無解藥,更是死路一條。 塔倫掏出藥瓶時,懷揣一絲惡意。他倒要看看這個讓阿布多魂牽夢縈的男人,面對生死,會怎么選? 程靖寒看著流淌朱紅的藥瓶,試探伸出手,眼里有一瞬的恍惚。有個聲音義正言辭道:汝乃一國之君,絕不可因一女子斷了社稷。 是啊。他視線迷蒙,顫顫抓起藥瓶,拔了瓶塞,仰頭倒盡。 毒藥沁苦,滾下喉嚨的那瞬,他想他許是瘋了。 留下方滿周歲的皇子,任南國一朝被人蠶食。以后青史該如何撰寫他? 至少今后她得獲自由,從此倘佯天地間。一如……他為她所賦之名。他眼神轉向窗沿外歡脫的雀兒,口中涌出血來。塔倫不料他決斷如此之快,臉色驟變,急急起身封住其幾處大xue,讓毒一時不得侵入心肺。 “郎君……”本候在落地屏外的湘竹近身之時,面容倏白。程靖寒撐著身體,一聲不吭,拖著步伐徐徐走入內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