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廠觀察筆記 第180節
“開鑿護城河的人,自然是香山的能工巧匠,至于領建的人……是個太監?!?/br> “太……監……” 小孩兒奶聲奶氣地重復了一遍。 老人點了點頭,“是啊,他除了是這一條護城河的修建之人,也是皇城營建者?!?/br> “哦,我知道?!?/br> 孩子咧開嘴笑道:“他就像張先生一樣,我們學堂里的老師跟我講過,張先生建了皇城,是大明第一工匠?!?/br> “是?!?/br> “那這個人呢,他是大明第二工匠嗎?” 老者笑了笑,而后暗嘆了一聲。 “他不是,他就快要被處死了。 ” “為什么?!?/br> “因為他犯了罪,陛下下了旨意,要處置他?!?/br> “哦……” 小孩撲閃著眼睛抬頭又問道:“可是他能修建皇城,那么厲害,為什么要做壞事呢?!?/br> 老人猶豫了一陣,終開口道:“或許他有難言之隱吧?!?/br> 說完,指著河水道:“你看,這水啊,明日還要漲?!?/br> 小孩低頭道:“祖母跟我說過,護城河的水漲起來,就是沉冤之日?!?/br> “你祖母今日去什么地方了?!?/br> 小孩指著西面道:“她和母親去上香了?!?/br> “為誰上香?!?/br> “嗯……” 小孩抓著腦袋想了想,“那個人,好像叫鄧瑛……” 第160章 尾聲:數點秋聲侵夢短 你不需要開口,…… 靖和元年九月初三,秋決日。 雨水淅淅瀝瀝地打在長滿青苔的石壁上。 天還沒有亮,北鎮撫司內禁衛森嚴,身著玄衣的校尉沉默地排立在正堂前面。張洛親手點燃一盞燈,堂中一下子亮了起來。 鄧瑛從后堂被帶了出來,他走得有些慢,但押解的人并沒有催促他。 他雙手被綁繩束縛于背后,綁繩勒進肩骨。 張洛問道:“什么時候綁的?!?/br> 校尉應道: “大人,按的規矩?!?/br> “先松開?!?/br> “不用?!?/br> 鄧瑛平聲道:“反正是要綁的,不在這一時?!?/br> 他說完頓了頓,“我想喝一口水?!?/br> 張洛道:“給他水?!?/br> 獄卒遞上水杯,鄧瑛低頭慢慢地喝了一口。 張洛示意押送他的人暫時退到堂下,“你可以在此處坐一會兒?!?/br> 鄧瑛抬起頭,問道:“監刑的官員定的是誰?!?/br> “刑部尚書齊淮陽,刑前的所有事,我與他都有默契。你想要如何,在我的職權之內,我都會盡量幫你?!?/br> 鄧瑛搖了搖頭笑了笑,“我想活下去?!?/br> 張洛微怔,在場的人則陷入了沉默。 “這是我的心里話,但我也知道,此時說太晚了?!?/br> 話音剛落,堂外稟道:“大人,刑部的人來提囚了?!?/br> 張落冷聲應道:“知道了?!?/br> 說罷側身讓了一步,抬手行揖道:“既如此,我便送你一路好走?!?/br> —— 辰時。 雨漸漸停了,潮濕的地面被人足踩得一片泥濘。 順天府附近的軒館大多閉了門,府衙左面的皮場廟(1)前,官差正在往剛建好的刑臺上潑水。大片大片污穢從刑臺上被沖下來,流入臺下的舊溝槽中。 五城兵馬司的護衛將觀刑的眾人阻在刑臺十米之外,然而人群越聚越攏,與兵馬司相互擁推,時不時有人摔倒。齊淮陽站在圍帳后面,對身旁的刑部司官道:“你過去,告訴兵馬司指揮使,絕不能在此時傷及百姓?!?/br> 不多時,兵馬司來稟,“尚書大人,這還不到辰時,已有上萬百姓來聚,不是我們行舉粗暴,而是擁推之下,實在難免誤傷啊?!?/br> 司官道:“大人,巳時取囚待刑,是不是早了一些,不如將取囚的時辰再往后押一押?!?/br> 齊淮陽道:“倒不是不可,但你們覺得作用大嗎?” “這……” 正說著,督察院御史匆匆忙忙地走進來道:“尚書大人,你且看看外面?!?/br> 齊淮陽伸手撩起圍帳的一邊,司堂的官員也聚了過去。 人群之中,周慕義和幾個翰林院的官員身著襕衫,護著行路蹣跚的白煥慢慢地朝刑臺走去。他已年過八十,無法獨行,即便被送云輕攙扶著,也是五步一歇。他曾是兩朝首輔,亦是翰林院眾多官員的老師,病退入野之后,一直行走不得。眾人不曾想過,今日竟在此處能再見到他。紛紛呼其尊位:“白中堂來了,給中堂大人留一條路!” 刑部的兩個司官擠出人群,上前作揖道:“中堂,尚書大人請您往后面來?!?/br> 白煥扶著宋云輕戰直身子,朝二人身后看了一眼,“我已不在朝廷多日,有何資格與你們尚書大人并立一處?!?/br> “閣老您不要這樣說,您年事已高,我們……” “非監刑者,何以立高臺,我……” 他抬手朝抬上指了指,“我今日來,只是為了看看,我的學生……” 他說完,伸手扶著刑臺前的柵木,將孱弱的身子倚靠下來。 齊淮陽放帳角,轉身見身后的眾官皆垂頭沉默,不禁道:“有什么話說吧?!?/br> 眾人起先沒有說話,最后一個末等的堂官抬頭道:“尚書大人,下官不忍?!?/br> 話剛說完,外面傳來一聲鳴鑼。 押送鄧瑛的囚車到了皮場廟前。 鄧瑛被人從囚車上帶了下來。 時有時無的細雨,沾潤了他身上的囚衣,然他卻因為被綁縛得過緊,喪失掉了大半的知覺,反而不覺得冷。 他抬起頭朝皮場廟看去。 皮場廟是太祖時期開建,在順天府的左面,之前曾是剝皮之所,后來改為極刑的刑場。血污之地,不論如何洗刷,氣味都不好聞。然而周遭的樹木卻長勢甚好,幾乎遮蔽住了皇城中的高檐,唯剩幾片琉璃瓦頂,被雨洗得干干凈凈。 鄧瑛踩著道上的泥濘朝前走,目光卻一直沒有從瓦頂移開。 從前的時光如瑰麗的舊夢,即便在最骯脹的泥淖里,也能折射出光來。 過了這么多年了,他從來沒有將自己視為這座皇城的營建者,直到臨死之前,他終于被楊婉摁滅了那顆自毀的心,他才敢直視自己的存在過的痕跡。 紅墻金瓦,雕梁畫棟,一如大好的河山,風光無邊。 無關當朝人心,也無關歷史的規則,平等地看待著他這個即將被處死的人,向他致意。 他想要活下去,雖然他知道已經晚了,可是死之前,他好像并沒有特別悲傷。 原來和自己的身份和解之后,即可正視自身。刑余至今,他還是第一次,真正問心無愧。 鄧瑛想著,輕輕地閉上眼睛,任憑差役帶著他穿過廟后的煙樹,走向皮場廟。 刑臺下的圍帳后面,鄧瑛被帶了進來。 圍帳一揭一閉,雨氣和土腥味便涌了進來。 齊淮陽示意眾官都噤聲,詢問押解鄧瑛的差役道:“驗身的錄文在何處?!?/br> 差役將錄文呈上道:“這是北鎮撫司使親自所寫,已在詔獄中驗明,張大人命我轉告尚書大人,此處不必再行?!?/br> 齊淮陽看著文書應道:“知道了?!?/br> 說完看向鄧瑛,“我身為監刑官,不能與你私言,但在我向你交代事宜之前,有一句話,我想對你說?!?/br> “大人請講?!?/br> “我雖未曾與你結交,不全識你性情。但觀楊婉一文后,至今意不能平,我對先生,心有不忍?!?/br> 鄧瑛道:“請大人慎言?!?/br> 齊淮陽道:“我需不需要慎言,你可以出去,自己聽一聽?!?/br> 他說完,正聲喚出他的名字:“鄧瑛?!?/br> “在?!?/br> “按律候刑示眾,你不得開口,否則即刻去舌?!?/br> “我明白?!?/br> 一個堂官問道:“為什么不能讓他說話?!薄?/br> 齊淮陽看了他一眼道:“休問?!?/br> 說完對差役道:“帶他上去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