捷徑
你知道嗎?和你的那通電話,我只印證了自己的觀點,你這樣家庭的小孩,絕非簡單。 在我訴說完自己的委屈后,你只問了我一個問題,知不知道我爸把錢給了誰。 這我哪兒知道???!我還沒有跟A大的老師一起吃過飯。我無法做答。 你才開始安慰我,沒多大的事,來A大你可以讀自己想讀的專業。 在你心里,這通電話的目的昭然若揭。 我那時候是后悔的,我并沒有這個目的。但事已至此,我若去澄清,反而畫虎類狗。我似乎明白了,一個男人如果真愛一個女人,就不應該有讓她來收拾你的狼狽。雖然有點大男子主義,雖然不符合家庭共同分擔憂患的傳統觀念,我在你面前足足成了一個心機叵測的人,我實在是難堪。 我提心吊膽,我很怕我爸托付的關系和你們家有秋毫關聯,如果是這樣,今后在你面前我該如何是好。但又安慰自己,怎么會和你們家有聯系呢,我爸作為副手,層層關系上去,也沒有這般能耐。還好,在后來的酒rou桌上,只是一個姓孫的中年男子。但在一周后,孫老師給我打電話,讓我去小區保衛室取一份小禮物,我最后提著叁個禮盒回家??粗且蝗f為單位的現金,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是我爸給出錢的叁分之二,也是最后落在孫老師手里的錢。 我爸對著我大發雷霆,罵我,怎么這么蠢,不經過自家大人的允許就去拿這種大禮?;蛟S是身份的敏感,他跟著閃了我一耳光。 我媽抱著在原地一言不發毫無反抗的我,沖著我爸怒吼,你自己找人不淑,為什么要怪孩子,他讀書的機會也是你丟掉的。 我記得,那是我們家我爸和我媽因為我教育的問題,第一次大大出手。不單單是因為教育,也是我證實了他賄賂。 我依舊有名額。孫老師說,我的筆試成績分數排前,再加上獎項,我完全符合錄用條件。他還調侃我爸,要對自己的兒子有信心。 好諷刺,我覺得心酸。 我提前拿到了入學名額,我回到了教室,我陪你高考。你也默許,這是表達對你感謝的方式。 我陪你熬到了學校的成人禮季。你說,你才十六呢。我說,那就永遠十六。 我也不是低估我自己,只是我也想要朝著掌控力靠攏。畢竟你的十六歲,可以對一個人的升學名額,運籌帷幄。 學校的禮堂,你穿著小禮服捧著花束和自己的家人合影。我不禁感嘆,你們一家叁口真的是太像了,把你丟到其他的城市,沒有人會說你是私生女。你應該去別的城市生活。 我和我的家人站在另一個梯隊里,即便這里是提前拿到offer學子梯隊,但我明白,或許四年以后,我依舊什么都沒有。只怪我,把“有”拿去做了比較,而不是把“有”和“沒有”做比較。人的幸福感太經不起比較了。 那天還有個很蠢的環節,讓我們取出高一入校時自己給自己寫的信。別人都是洋洋灑灑滿滿一張紙,你和我都只寫了一句話。 你說:畢業了趕緊滾。 我說:盡力就好,就這樣吧。 你看,你本來是個很有規劃的人。而我只是,被迫變得有規劃。 高考前一天我在桌上畫圖,你回頭趴在我的桌上,吹了吹圖紙上的橡皮擦屑,問我,朗兄,你會去考場給我加油嗎。 我停止了手上的動作,我問你,很需要我的鼓勵。 你不想去就算了唄。你就閃了冷眼轉身。 我讓你回頭,從自己褲包里摸出了你送的學業符。你看到后極力控制自己的情緒。我讓你別哭,我說這東西還是很有用,你高考肯定沒問題。 你其實是個愛哭包,眼淚止不住簌簌而下。你哭哭啼啼把自己的學業符拿出來湊了個對,說,你的意思就是你要去唄。 我遞給了你紙巾,當然去,我陪你最后一戰。 那你要站到最后那場我出來。你跟著撒嬌。 我說好,就跟做了個承諾似的。我把我的學業符還給了你,我說,你拿著雙倍運氣好好保管。 你有家人護送,我在你急切的眼光里,感覺到自己并不是那么多余。你在考試,我帶著電腦在附近的咖啡廳看你的博客。你制造的愛情故事給了我關于可能和無可能幻想的不確定。我是自卑的,我想我也應該是堅定的。 最后一場我看著你出來,和你哥哥擁抱。你好不容易找到了站在對面小賣部門口的我,對我比了個剪刀手。 那晚班里的聚會上,大家都喝得爛醉。明明大多數人從高二開始就各奔東西了,卻唱著難舍難分的青春離別曲。你很乖,在女生堆里,煙酒不碰,保持著初見你時的高昂姿態,靜靜聽著身邊人訴說不痛不癢的生活怨言,飽腹后撐著自己的側臉,看著男生堆里的我。 我或許想錯了,你的眉眼說,你渴望擁抱。 于情于景,你開始流眼淚,很快的,你雙手掩面,旁邊的女同學來安慰你。你把擁抱給了一個我自認為關系生疏的人。 我躲進了衛生間。那一刻我明白了你出現在我生命里的意義。 在我貧瘠的青春里,你是春日里的陣雨,把我醍醐灌醒。我異于原生家庭對生活的掙扎和渴望均提前出場;我明白了,人性的虛偽不再單一是建立在“有”和“沒有”的比較之上,而是“有”和“更多”無限較量之下;我希望,我們那些只能被你紀念進你故事里的瞬間,都是真的。 我出洗手間時,你正好在對著鏡子整理。你的情緒穩定,反而我的肢體開始倉促,語言也涼白。你看了我一眼,眼角紅潤,發絲紊亂,楚楚可憐。 我問你,司機什么時候來你接你。 你搖搖頭,不回家,跟她們一起玩通宵。 我說,注意安全。 你撒嬌起來很有一套。你說,你還沒有十八,未成年。 那我陪你一起。我是個成年人了。一個脫離父母之后捉襟見肘的成年人。 我從我包里摸出一個紅絲絲絨袋子給你。 畢業禮物嗎。你是如此般驚訝又好奇,是你喜歡的Cartier。 我說不貴,普通的Trinity項鏈。你早就有了,或許是你人生中一可有可無的東西。 你很開心但又點點責怪,鑲鉆的呀,費心了。迫不及待地,你讓我給你戴上。 第一次如此你的親密接觸,我不敢把眼光往其他地方轉移。我在收尾中看了看你的耳垂,婉轉動人。 一前一后回到座位上,我故意在自己身上染滿香煙的味道。你跟旁人說你不太舒服,得回家了。而后,我收到了你的短信,車牌號加司機電話。 你是怎樣的未成年,我應該是怎么成年人。我在車上時,沉默思考了很久。我高估了我對你的抗拒力,也對自己的底線一而再再而叁的放低。我猜,我要是取經,估計取的是《太太心經》。 司機把我送到愛丁堡公寓,我才知道,這里的某個房間藏著你的天才夢。你筆下的故事都是在鬧市之下完成的。好比這棟公寓的靈魂人物所寫:我聽著窗外的車鳴聲才能入眠。 家里即便是有阿姨,但作為主人的你待客老套有嘉。你問我餓不餓,家里阿姨做的砂鍋餛飩有一手。我不客氣。 我打量著你這間160平的裝潢,很祁思瞳。緋紅和翠綠的墻面來回碰撞,猶如翡翠和紅石在較量。洛可可風格的沙發中心,光都聚焦在哥特式的水晶吊燈上。你作為家的主人,在一進屋之后,甚至渲染上了多變、復雜、浮夸的色彩。照顧你的阿姨應該也是一位文化底蘊不錯的人,在起身前手里還翻著書。 我們對立坐在餐桌前,你托著下巴問我,暑假有什么安排。我報了個設計所的名字,說自己會去那里實習。你點點頭表示認可,是挺不錯的。我問,那你呢。你說,準備一個人走一圈。 阿姨這時候架著一口砂鍋出來,小蔥的點綴香飄四溢,湯水咕嚕咕嚕作響。而后兩只小碗隨后送上,你摸了摸肚子,讓我趕緊吃。 我問你,真的很餓嗎。 你說,你還沒有成年,還在長身體,當然餓了。 那晚你總是繞不開未成年這個話題,提醒我邊界又在引誘我越界。 阿姨的手藝在我嘴里很一般,是mama的味道。你覺得不同,那確實是你母親疏忽給你成長中味蕾造成的錯覺。 我吃的大汗淋漓。我問你,是因為準備要認真寫故事了所以才打算一個人去走走。 你指下屋里的一圈,夸張道,你不覺得這屋子的裝潢就跟她的主人一樣浮夸嗎。你的自我檢討很深刻,你說,你的故事只有網上的人會看,就算是以后真的只能教書了,也不希望自己的學生被引領進一個假文學的漩渦里,看不見生活,也就融不進生活。 我突然想到我還沒有問你到底報考哪個學校。你說,X大戲劇學院戲文系。 北方。我在心里默默念,默默吞掉那份失落。 我說,祁思瞳,如果第七代導演里沒有你的名字,那麻煩讓你的學生能夠記住你,在她們人生最無助的那幾年里。 你的眼淚被騰起霧氣的湯面翻涌出,你放下勺子,叫了我的名字,是叁聲的“朗”,而不是當年人員疏忽留下讀作負心漢的“郎”。 你說,從小到大沒有人逼你做過一件事,大人覺得你可以不用那么努力,她們也能在合理范圍內給你向往的一切;你說,你不想要這樣的人生,你受夠了,正如這棟公寓一般,虛有其表;你說,當她們都在勸你看淡無用的掙扎時,只有我告訴你,要堅持,所有的東西都需要靠著自己的努力來爭取。 我很難過,我似乎辜負了你的信任和依賴。人生本就是漫無終點的囚牢。何況我在你眼底走了一次捷徑。 你那晚就在餐桌邊,抱著自己的雙臂,說了很多,關于自己身世、關于家庭、關于夢想何去何從、關于柴廢同類的話。 我不禁問自己,祁思瞳,我真配不上你。 我不禁問你,我怎么才能配上你。 孤注一擲,或許只會發生在午夜、腦子被rou湯熏暈的男孩身上。 你說,平平淡淡,就是我保護你自在人生的尊嚴。 我揉了揉我的額頭,好繞口。 你笑得涌動悸動四飛。你說,你有很多Cartier,但你沒路邊金店的老銀鐲子。 我佩服你追求完美人生的執著。我說,其實兩者都不會腐朽,只要主人在。 那一刻的你,很可愛。你擺擺自己的頭,小聲問,那你今晚送的Trinity主人如何。 那一刻的我,口心如一,彌足珍貴。 - 張愛玲